白日提灯——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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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鬼王灯玉坠塞到贺思慕手里,有点畏惧地说:“还给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还来不及回应,乔燕和明风道长就已经愤而一齐发难,数柄灵剑和白骨长刺飞来,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挡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只看见一片飞扬的衣角。
疼痛却没有如期来临,沉英只觉得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贺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护住。
她的胸口被数柄灵剑骨刺刺穿,鲜血溅满了翠蓝色的衣服,如同从蓝色水面开出的深红色花朵,最长的一根骨刺尖端离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离。
春日里的暖风将她的长发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见贺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原本没有情绪的眼神终于对他露出一点笑意。
她淡淡地说:“你护着我干什么,你可是会死的。我就不会死,只是会痛而已。”
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贯穿小小姐姐身体的利刃。
“姐姐你别死……你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会变强的……将军哥哥说……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以后我们要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的……你不要死……”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贺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继而无奈地笑起来,胸膛震颤不已嘴角又溢出血来,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灯玉坠放在沉英手中,轻声说道:“你拿着它。”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淡淡看向乔燕和明风道长,握住贯穿身体的利刃,手一顿然后流畅地拔出来。
她明明能感觉到疼痛,此刻却像是一无所觉般。算是因祸得福,这些折损法力的灵器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因为她此时也没什么法力好折损。
“想杀我,要么找到我的命门,要么掌控鬼王灯烧死我。你们的力量都不足以驾驭鬼王灯,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从我身上取它,那么就只剩第一种方法了。”
贺思慕轻轻地拍着沉英的肩膀,说道:“你拿着鬼王灯,人鬼都不能伤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绝不要把鬼王灯给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满面泪痕,他捧着那玉坠,看了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会拖累贺思慕,咬咬牙攥着玉坠后退两步,飞奔走了。
立刻有几个黑影跟上沉英,剩余的仍然虎视眈眈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已经把刚刚插在身体里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丢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洁。她站在圆月之下,微微一笑指着头顶的天空:“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来寻找我的命门。不过若太阳升起我恢复法力的时候,你们不幸仍然没有找到,那么便等着被我灰飞烟灭罢。”
乔燕明风道长的脸色苍白,又暗暗露出凶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晓之时赶回朔州府城的。那时沉英浑身是血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只握着一个染血散发蓝光的玉坠,咬着牙关无论谁说话都不回答,只当段胥走进来时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经听说了府城内发生的事情,见到那染血的玉坠更是脸色一变,带着沉英便策马向城外奔去,终究在一片被鲜血浸透,落满乌鸦的焦土间找到了贺思慕。
她安静盘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乔燕身体枕着她的腿躺在地上,她们的身上也安静地站着几只乌鸦。周围堆积了大量焚烧留下来的灰烬,也不知来源于多少曾经活着的身躯。
贺思慕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红色,她的身体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从指尖一直到脸颊布满了无数砍伤与贯穿伤。
与之相对的是,乔燕的身体毫发无损,睡得很安详。
朝阳温柔缓慢地从贺思慕的背后照过来,天地之间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边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段胥,浅浅地轻慢地一笑。
段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心跳冻结呼吸停滞。
她偏偏还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说,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着力气,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给她触感,不是让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马,一阵风似的飞奔而去,蹲下抱住贺思慕的肩膀,惊飞了她身上的乌鸦。
贺思慕轻轻哼了一声,道:“幸好现在不疼了。”
段胥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随着贺思慕法力的回归,她的触觉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后背,也不知道为何不管是他受伤还是她自己受伤,看起来难受的都是他。
“伤口明天就愈合了,恶鬼的复苏能力很强,你别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却一言不发,放开她的一瞬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贺思慕皱皱眉道:“我能走。”
“别说话。”段胥的眼里带着一些虚虚浮浮的笑意,眼里的光芒又散开,那种疯狂的因子在隐隐作祟。
贺思慕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放松了力气伏在他怀里,她潮湿粘腻的沾着血的皮肤与他的脖颈相贴。
“冷静点,段小将军。”
段胥沉默一瞬,闭上眼睛又睁开,轻笑着说:“我冷静得很。”
他将贺思慕抱上马,命属下将乔燕也带上,策马将她们带回了城。
贺思慕梳洗收拾的时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冲干净,诚然她身上的伤都已经慢慢愈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数量太多。
要是她是个凡人,就该血尽人亡了。
贺思慕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躺在床上,虽然她再三声明自己并不需要休息,还是被段胥和眼泪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于是她便靠着床边在心里默默地算账,将有嫌疑的恶鬼一个个推演一遍,看看是哪个愚蠢的家伙排的这出拙劣的戏。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头,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眼不发。
贺思慕从算账中抽出一点精力,弹弹他的脑门:“你怎么了?”
沉英抬起眼睛来,仿佛一夜长大似的,一直以来孩子气的目光坚定下来。他认真地望着贺思慕,一字一顿地说:“小小姐姐,我决定了,以后我一定要变强,要保护你们。虽然你是恶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护你们你们就可以不再受伤,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贺思慕忍不住笑起来,她偏过头道:“我记得你的愿望是一顿能吃八个饼,还是肉馅儿的。”
沉英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饼了,一辈子不吃也没关系。我要保护你们,这是以后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看着这个孩子从未有过的决绝表情。
其实那个时候假乔燕说的话,原本应该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贺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没有吃掉他的父亲。在那么短暂而混乱的时刻,沉英最终还是摒弃了这美好的谎言,奔到她身边问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想起来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说出的那句——你休想从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这样短暂的一生,要系在她一个过客身上吗?
她轻叹一声,揽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变强罢,小家伙。”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处理事情,想来明风道长的死和这一堆烂摊子就够他收拾好久的了,贺思慕本以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他却在中午的时候推开了她的房门。
沉英已经疲倦地趴在贺思慕的床边睡着了,而她拿着一本厚重卷边的黑色古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段胥把沉英抱起来放到一边的软榻上躺着,然后坐到了贺思慕身边,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感觉怎样了?”
贺思慕合上书,打了个响指那书册就消失不见。她淡淡道:“感觉?我没有感觉,早跟你说这伤自己就会好的。很快我就能把这桩仇好好还回去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转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那些恶鬼是怎么知道我没了法力的,不是你说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抬起,笑起来慢慢靠近贺思慕,在她面前轻声说:“你怀疑我?”
贺思慕只是望着他,并不说话。
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燃灼着火焰,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以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向你发誓。我这一辈子从生到死,绝对,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第38章 邀约
春日午后里一派安静,沉英还趴在一边沉睡,因此段胥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边呢喃,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发誓,这誓发得够重的。
贺思慕凝视着他的眼睛,只须臾又笑起来,伸手将他推开:“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居然还生气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真的生气,有趣。”
他被秦帅丢到北岸来,被吴盛六质疑,被秦帅的部下们排挤都不曾生气过,却为了这么个寻常的疑问而生气。
段胥抿了抿嘴,目光别开又转回来,他刚想说什么却只见面前人身影一闪,他立刻就被掐住脖子压在了墙上。贺思慕穿着白色单衣,仅仅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她笑着偏过头道:“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呢,你说过什么来着,就只活十天好了?”
鬼王殿下看来还记着刚换触觉那天的仇呢。
段胥握住她的手腕,有些艰难地说:“你……的伤……”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贺思慕靠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段胥只是沉默地回望着她。
阳光温暖,室内安静。
贺思慕有些意外,她说道:“你不是一向舌灿莲花,怎么现在倒不说话了。”
段胥微微一笑,他握住贺思慕的手腕收紧了,顺从地说道:“求……鬼王……饶过我……”
“下次可还敢?”
“……”段胥眨眨眼睛,却不回答了。
积极认错,下次照旧。
贺思慕眯起眼睛,他摆明了是吃准她舍不得杀他,在这里敷衍她,被这么个小狐狸拿捏的感觉可不太好。
他此时却一派天真诚恳地望着她,眼睛里满满地盛着她。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贺思慕突然想起沉英转述的这句话,掐着段胥脖子的手顿了顿,便松开了。
段胥落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余裕使了技巧,悄无声息并没有惊醒沉英,连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咳嗽声都压得很低。他一边弯腰咳嗽着,一边笑意盈盈地抬眼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来,一打响指那本厚重的古书又落进了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胥仿佛当刚刚的事情没发生一样,坐到了贺思慕的床边。贺思慕的目光仍然放在鬼册上,不咸不淡将事情经过大概跟段胥讲了一遍。
如今明风道长和假乔燕都被她烧死了,段胥这边想怎么编故事都可以,贺思慕不欲和凡人一般见识。对她来说,那鬼域里想趁机取而代之的家伙才是她要惩罚的对象。
段胥笑了笑,说道:“你这些部下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不敬。”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们一个个的翘首以盼我从高处坠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思慕翻着鬼册,眼皮也不抬道:“人间也好鬼域也好,王座之上一贯如此。”
段胥默了默,目光落在她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上。
贺思慕抬眼看向段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上的伤疤,她叹息一声,一抖袖子将胳膊掩了起来。她从前看了段胥满身的新伤旧伤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己真真切切疼了一遭才发现这滋味儿确实不好受,这些活在世上的凡人可真是脆弱。
于是她说道:“你要是刚进天知晓的时候便被我发现就好了,这样就能少受许多伤,少挨许多疼。”
段胥似乎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眼里带了一点儿笑意,他以近乎玩笑的语气说:“不会,要是你遇见那时候的我,一定不会对我感兴趣的。现在遇见你,我觉得恰是最好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