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提灯——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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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时候就不喜欢这些寺庙,或许是他觉得若是佛祖垂怜,就该把他的母亲还给他。不过这世上人们的愿望原本就互相冲突,满足了这个的便要折损那个的,神明怕也是要为难,所以只好满足了他母亲的愿望,顺便给了他不信神佛的心性。
佛祖慈悲。
段静元对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他有一瞬间想,佛祖真的会指点迷津么?
然后他便意识到,他居然在这漫长的斗争中起了屈服的念头,差点拜倒在他曾摒弃的神佛之前。只因为他这没有前章不知后文的爱慕已悬笔太久,不愿写下此文终,亦不能再遣词造句,落笔成章。
他不知谁懂,或许神明会懂。
段胥站在原地想了好一会儿,以他对佛祖微薄的认知喃喃道:“没听说佛祖或者和尚有妻子,想来他们也是不懂的。”
说罢他便笑起来,转身上马,打马而去。
今日原本就阴云密布,像是要下雨的样子,酝酿了许久终于在午时倾泻而下,细密雨丝仿佛是要把天地相连。这么大的雨便是有伞也要淋湿,段静元攥着一大把栀子花,带着丫鬟匆匆躲进了佛寺一处偏殿的屋檐下。
丫鬟一边帮她打落身上的水珠,一边道:“真是到夏天了,最近这些日子常常下雨,小姐你要是为了采花淋湿伤风了就不值当了。”
段静元瞪起眼睛道:“呸呸呸,你能不能说点儿好听的?”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蓝衣身影进入视线中,是个清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带着仆人也来屋檐下躲雨。
段静元打量着这个男人,他穿着华贵,白玉发冠金边发带,墨蓝色的衣衫上绣着鹿纹,显然是官宦人家,眉眼生得深邃精致,看起来和她三哥竟有些相似。不过他们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一动一静,这个男子身上便是一种全然安静沉稳的气质,就像远山中的雾霭。
她心生几分好感,便大大方方地率先发问:“敢问这位公子是哪家的少爷?”
男人转过头来看她,他似乎认识她,行礼道:“段小姐好,在下出身寒门,并非哪家的少爷。姓方名汲,字先野。”
段静元的眼皮跳了跳,惊道:“方先野?”
这就是那个总和她爹和三哥对着干的方先野?
此前总有女眷同她提起,或偷偷地指方先野让她看,由于这个人害得她三哥太惨,她心中膈应根本不想给半分眼色,以至于今日居然没有第一时间认出来。
段静元心里刚刚那一点儿好感立刻灰飞烟灭。
仿佛是察觉到段静元的情绪变化,方先野直起身来,探究地看了她一眼。段静元敷衍道:“原来是方大人,听说您是南都第一才子,当世锦绣文章半数出自您手,久仰久仰。”
方先野笑起来,谦逊地摇摇头:“段小姐过誉了。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段静元愣了愣。
在遥远的记忆深处,多年前她回岱州老家探望祖母的夏日,她说三哥写的文章是天下最好的文章。那时三哥披着一身日光,样貌已经记不分明了,只是将她手里的文章拿回来,身上有苍兰的香气,他笑着淡淡说——纵使文章惊海内,纸上苍生而已。
她顿时有点生气,脱口而出道:“你怎么学我三哥说话?”
清秀沉稳的男子被她这无端的控诉弄得一愣,才缓缓明白她的意思,轻笑一声低声道:“记性真好。”
“你说什么?”段静元没听清楚。
“没什么。段将军是名门之后,我自然是比不上的。”
方先野表现得十足谦虚,倒让段静元觉得自己方才有些过分,她心底道了一句这方大人真是虚伪,便转过头去不看他。她看着屋檐外的大雨,有些烦躁地想雨势怎么还不减小,非让她和这个家伙待在一起。
身边的男子似乎轻笑了一声,然后就听见他唤他的仆人:“何知,我们走罢。”
那十四五岁的仆人惊讶道:“大人,这么大的雨走出去有伞也要淋湿了,更何况咱们都没带伞呢。”
“你还知道啊,这么阴沉的天出门居然忘记带伞。”方先野不轻不重地训斥道,就要往雨里走。
段静元心想他不会是察觉了她的嫌弃才主动要走的罢,虽说和他在一个屋檐下她十分不自在,但是真要让他在这么大的雨里行走,也太不像话了。
她立刻抓住他,道:“方大人,你也不必……”
方先野的步子顿了顿,目光落在她抓住他袖子的手上,段静元的目光也落下去。她心想这确实有些唐突,正欲收回手却发现他手背上有一条长长纤细的疤,一直深入到袖子里看不见的地方去。
她一时间把唐突抛在了脑后,惊奇道:“你手上怎么有这么深的一道疤?”
方先野沉默了一会儿,轻描淡写地说道:“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差点丢了性命,幸得裴国公搭救收留。这道疤是那时留下的,伤了经脉故而这只手无力,幸而是左手不用执笔写字。”
“这样啊……前些年南都周遭不安生,我三哥也遇到过劫匪……”段静元这样说着,心里想他帮裴国公做事是报恩,大约也情有可原,终究还是那裴国公太不是东西。
方先野指指自己的袖子:“段小姐要一直这样拉着我吗?”
段静元回过神来,忙不迭地松了他的袖子,她清了清嗓子上下打量着方先野,有些犹豫地说道:“我听说你和我家有仇……是真的吗?”
会不会是有什么误会。
方先野似乎十分惊讶,他的眼睛睁大了,又很快恢复如常,浅淡地笑着说道:“我一介布衣,登科前都没有见过段大人,哪里来的仇?”
段静元思考了片刻,觉得确实如此,这个人很难与他们家产生什么交集,不然在这消息流通奇快的南都她早该听说点什么了。
她于是说道:“你有急事要办么?”
“没有。”
“那就在这屋檐下继续躲雨罢。”
“在下……”
“你要是走,那就是说明你讨厌我,不愿和我待在一处。”
方先野沉默半晌,接到仆人何知赞同的眼神,便没有再往雨中去。雨声密集,段静元仰头看着从屋檐上落下的水珠,心想这个方先野好像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
第56章 朝敌
回南都参加的第一次早朝,在朝会开始前的待漏院内,段胥便和方先野狭路相逢。
原本正和段胥有说有笑的大臣们一见方先野来了,便观察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将笑意收敛了一些。
这二人均着朱色官服,方先野衣上绘着文官的云雁纹,腰间配银鱼袋,而段胥衣上绘着武官的虎纹,他们在一群身着朱色官服的中年人之间年轻得扎眼。
这是同年登科的状元和榜眼,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青年才俊,只可惜分属不同党派,斗得你死我活。若是他们俩能冰释前嫌,当是大梁未来的双璧。
方才还在跟段胥攀谈的刑部陆大人暗自感叹,这两党争了多少年了,俨然是不死不休的势头,看来是看不到和解的那天喽。
只见段胥客客气气地行礼,笑道:“方大人,许久不见,听说您青云直上已然是从四品户部侍郎,恭喜恭喜。”
方先野谦虚地回礼,道:“段将军客气,这一战您力挽狂澜,率军率先越过关河,我在南都亦有所听闻。圣上钦点您归来述职,必然有封赏之意,方某在此提前恭喜了。”
两人和气生财地互相吹捧了一番然后落座,奉行“眼不见心不烦”的六字真言,一个坐在最左边,一个坐在最右边。左边本来坐的文臣以杜相一派居多,夹了一个方先野进去;而右边坐的武将以裴国公一派为主,却坐着一个段胥。
一时间待漏院的气氛十分微妙,传信的鸿胪寺主簿看这架势都暗自捏了把汗。
早朝时皇上果然先将从关河以北归来的将军们大加赞赏一番,赏赐金银财宝绫罗绸缎数不胜数,各个加官晋爵,秦焕达加封卫国公,段胥也加封忠武将军。接着皇上又赞扬了户部筹措钱粮有功,也给了赏赐,一碗水端得四平八稳。一场早朝下来,杜相和裴国公两边的面子都照应了。
现如今边境稍定,听皇上的意思近几年并不打算再派秦焕达和段胥去驻守。段胥想这大约便是段成章和杜相的安排,让他留在南都这个权力中心,凭着这段经历今后或许能进枢密院掌军政。
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坦途,在段胥这里却只有一声叹息。离开南都这大半年让他对朝中形势有所生疏,于是段胥下了早朝便直奔玉藻楼而去。
玉藻楼是南都七十二楼中最为繁华风雅的酒肆,以美酒、美食、美人为三绝,招徕南都的达官显贵来此消遣,连皇上也曾驾临玩乐。南都的贵族子弟都是玉藻楼的常客,段胥在离开南都前也不例外。
他一进玉藻楼便被小厮盛情相迎,他摆摆手道:“洛羡姑娘呢?”
洛羡姑娘论姿色虽不是玉藻楼的花魁,但却是名动南都的才女,诗词歌赋不输男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且卖艺不卖身。段胥走前与她相交甚笃,曾一掷千金买下她一整个月的时间。
小厮赔着笑还没说话,便听见有人道:“这不是段三公子?可真是好久不见了,你离开这么些日子,佳人早被那状元郎横刀夺爱啦!”
段胥转眼看去,正是那户部尚书王大人的四儿子,恰好在玉藻楼喝花酒,他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只可惜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是南都有名的纨绔公子。从前段胥与这些公子们也有些表面上的交情,他于是笑道:“王公子,你是在说方先野?”
王公子不学无术,故而对这些登科及第的士人极尽嘲讽之事,每次叫方先野都是酸溜溜地喊状元郎,段胥高中榜眼之后他看段胥也不顺眼起来,仿佛是在想当初一起吃喝享乐,怎么偏你没落下功课?
但是段胥怎么说也同他一样是贵族出身,和那寒门的方先野大不相同,王公子轻蔑地哼了一声道:“状元郎委实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好不容易有了点身份钱财,看见洛羡姑娘眼睛都直了,日日缠着洛羡。可惜花再多银子都洗刷不掉身上的穷酸气,我看洛羡姑娘有口难言,就等你回来呢!我方才看见状元郎进来,怕是又去找洛羡了!”
段胥闻言配合着怒道:“平日里朝堂上与我作对也就罢了,还要同我抢洛羡姑娘,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挥衣袖,唤着洛羡的名字就往楼上走,王公子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小厮则急得拦也拦不住。
段胥走到楼上,径直推开了洛羡的房门,便见纱幔珠帘间,方先野果然坐在房内。二人惊讶地看着这唐突的不速之客,小厮在一边赔笑道:“段少爷!您看这次是方大人先来的……咱们玉藻楼有玉藻楼的规矩……”
段胥径直扔了一锭金子给他:“玉藻楼的规矩不就是钱么,我今日还就要在此刻见洛羡姑娘了,方大人不介意罢?”
方先野面上惊讶的神色褪去,他高深莫测地轻轻一笑:“段将军刚刚加封,便这般盛气凌人?”
“若不是方大人,恐怕我还没有这盛气。”
两人对峙之间,洛羡在珠帘后发话,她是个温婉的气质美人,柔声劝道:“两位公子何必置气,雅乐共赏亦是乐事,洛羡愿为二位公子弹曲唱词。”
两人谁都不肯相让,便索性都坐下来听曲。小厮捧着金子又是开心又是担忧,害怕两人闹起来,对洛羡一番叮嘱,洛羡笑着应下关上房门。
她在房门口站了片刻,确认小厮走远了,便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地回到珠帘后,拿起琵琶开始演奏起疾风骤雨般的曲子。
乐曲响亮而急促,能够掩盖大部分的声音。户部侍郎方大人脊背挺得笔直如苍松,他托着茶盏,杯盖轻扣几下后转过头看向段胥,说道:“段舜息。”
“方大人。”
两个人对视片刻,耳边琵琶声大珠小珠落玉盘似的响着,方先野皱着眉开口道:“你如此任性妄为居然还能活着回来,可真是奇迹。”
他话里多有不满,段胥却明朗地笑笑着,说道:“不至于罢,我这命数就是逢凶化吉,不逢凶怎么化吉呢?”
“你早晚有一天要折在里头,若是想送死,也不必劳烦我来送你去。”
人人都道倒霉催的段家三公子,好好地当着给事中结果被调去武职,新位置还没坐热就被一本参去了边营,统领踏白军后被扔到关河北岸做饵,一路坎坷至极。
但是只有段胥和他对面的方先野知道,除了丹支突袭这件事外,其他坎坷都是他自己安排的。
中秋宴会上论对兵法,调为武职;为护夏庆生的妹妹,当街与兵部尚书之子相斗,被方先野弹劾派遣至边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