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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提灯——by黎青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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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轿子外传来纷乱的声响,刀剑相击,鲜血飞溅声,肉体倒地,密集得仿佛狂风骤雨。方先野几乎可以想象外面的场景。
  他没有见过比段胥还会杀人的家伙,连闻声阁这些以杀人为营生的刺客都不能相比。方先野很难称之为武功,因为段胥的手段没有套路,没有固定的招式,唯有取人性命。
  他有时候觉得,段胥很喜欢这种直接而暴力的杀戮。
  五年前当方先野无知天真地踏上来南都的路,在途中身边的仆人被屠尽,而他被追杀即将人头落地之时,他第一次见到了段胥。
  这个家伙如天降神兵,把原本行屠杀之事的刺客尽数杀死。方先野清楚地记得血色残阳里,自己捂着流血不止的左手,看着那满身是血修罗一般的家伙转过头来看他,心里惊惶又绝望。
  那个家伙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来杀你的,我是来救你的。
  来人拉过他的手,驾轻就熟地包扎起来,笑着道——初次见面,我是段胥,封狼居胥的胥。要杀你的人是我爹,段成章。
  那是方先野第一次见到这七年来他借用名字努力扮演的人。
  一个非常古怪的人。
  段胥带着他来到了南都,一路上每每与他彻夜长谈。
  那时星汉灿烂,段胥用剑扒拉着火堆,眼里映着火光与他,认真地说——我看了你的文章,写得太好了,这样的文字不该从世上消失。你应当像古人所说那样,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我听说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我来做那不祥之器,你来做那君子之器,如何?
  何知颤巍巍的声音打断了方先野的回忆,他这年纪尚轻的仆人害怕得缩成一团,问道:“外面那位壮士好生厉害,他是谁啊?”
  方先野沉默一瞬,答道:“一个朋友。”
  如果不是志同道合,他们更应该是仇人才对。
  他话音刚落便看见一个黑衣刺客仰面砸进轿子里,胸口插着一把剑圆睁着双目看着他,鲜血喷涌间没了气息。他身边的两个家伙吓得大叫起来,轿夫鼓起勇气举手护在方先野身前,只见蒙着面的段胥一脚踏上轿门槛,似乎有些好笑地看着他们。他弓着腿一手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伸出去把刺客胸口的剑拔出来,以衣袖抹尽剑上之血再悠然归剑入鞘,道:“杀干净了。”
  方先野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却听段胥说道:“我还有个事儿想告诉你,你跟我出来一下。”
  说罢段胥指了指方先野身边的两个人,笑道:“你们就在这里待着,一会儿放下轿帘,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知道吗?”
  轿夫与侍从对视一眼,犹豫着不知道这人可不可信,又畏惧于他的刀剑。方先野摆手说着他不会伤害我,便迈步从轿子里走了出来,顺手放下了轿帘。
  轿门外的路边尽是尸体,大概有十几具,血染了一片土地。段胥站在这些尸体中悠然自得仿佛见怪不怪,方先野望了望轿子,稍微走远点低声说道:“你要说什么?”
  “我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方先野诧异道:“现在?在这里?”
  段胥点点头,他眼睛弯起来,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字一顿地唤道:“贺思慕。”
  ——你回人世之后,若有灾有难或者任何需要帮助的地方,只要呼喊我的名字我就会来找你。
  他话音落下没多久,空气中弥漫起一阵青烟,传来熟悉的沉香香气。一双浅紫色绣花鞋踩在鲜血浸染的土地间,出现的姑娘面色苍白,柳叶眉配凤目,美丽又冰冷。
  这是贺思慕的真身。
  她看见地上的横尸,便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段胥,伸手触碰他的肩膀。
  段胥轻轻“嘶”了一声却不躲避。
  贺思慕皱起眉头,说道:“你受伤了?”
  段胥点点头,又摇摇头,笑道:“伤得不重,肩膀和肋下几处皮肉伤。大部分血是敌人的。你是在关心我吗?”
  贺思慕轻笑一声,道:“我的结咒人要是伤到五感,还怎么同我交易?”
  段胥的眸光微动,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指向方先野说道:“你能让我这位朋友也看见你的真身么?”
  贺思慕的目光转向方先野,爽快地伸手打了个响指,原本脸色就不大好看的方先野顿时圆睁双目。
  他本来看着段胥对空气自说自话就已十分惊奇,此时他面前又凭空出现一个看起来像是死人一般苍白的红衣姑娘,冷淡地看着他。
  他一时之间不知这是梦境还是真实,惊得说不出话来。于是段胥在这无声的二人之间做了个简单介绍:“思慕,这位是我的挚友方先野。先野,这位是鬼王殿下贺思慕。”
  “鬼王?”方先野喃喃重复道。
  贺思慕却不理会他,直接转向段胥,冷声问道:“你叫我来是要做什么的?我给你这种权力,可不是让你随便叫我好玩的。”
  “我自然是要和你做交易。”
  “条件呢?”
  段胥眨了眨眼睛,笑得天真无邪,说道:“来参加我的婚礼罢。思慕,我想让你来参加我的婚礼,作为交易的条件。”
 
 
第61章 贺礼
  贺思慕似乎怔了怔,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你是当真不准备把这交易用在有价值的地方了么?”
  “价值?”
  夏日清晨的草地里,已经变得燥热的风卷起尘土和血的气味,将她的长发和衣袖吹向段胥,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段胥低眸,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刚刚杀过许多人,还处于兴奋的状态中,眼睛亮得发烫。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他解下他头上的黑色描银发带,伸手递给她,笑眼如新月:“聊以此为帖,拜请殿下。六月十八吉时佳期,设宴于府,望君拨冗光临,添新禧之瑞气,增美姻之佳音,万望勿辞。”
  贺思慕低头看着他白皙手指间,黑色的发带上描绘着银色松柏。她不确定那是否是黑色和银色,不过从前她从孟晚那里听说,段胥最喜欢黑色和银色的搭配。
  她带段胥行走鬼界时,他也一直是黑衣银饰的搭配,便如乌木镶银的破妄剑一般。她问他为何这样打扮,他便笑着说我想让你眼里看见的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他很擅长做些让人难以理解却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边穿黑白,譬如邀请她参加他的婚宴。
  贺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说道:“好,我应了。”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黑色描银发带,笑道:“段小将军,恭喜啊。”
  这是件好事,红尘里自有五颜六色,何必为鬼拘泥于黑白。
  待贺思慕消失在一阵青烟中时,方先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眉心,转向段胥的方向质问道:“她是谁?”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开目光,只是看着那个姑娘消失的方向,轻轻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罢?你说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长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慵懒道:“你将来生个孩子,让他来认我做干爹怎么样?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话,过继给我呗。”
  这个问题看似无关但是含义不言而喻——段胥是认真的,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认真。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来,转过头去走向他的轿子,边走边怒道:“你这疯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出去,段胥后面几天看着段成章郁郁寡欢的脸色,便大概确认他爹暂时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动的段静元,或许是整个段府里最专注于段胥婚礼的人。
  她本以为她哥哥与她爹还要再斟酌一段时间,却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确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艺喜静不喜闹,闺中女儿们的聚会很少参与,故而段静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过王素艺长相甚美说话也和和气气的,看来是个温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三哥要成婚了,这事儿没来由地让段静元有些怅然。她从小便想嫁一个像三哥一样的人,虽然后来三哥长大了性格有所变化,但她心底里还是拿着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这尺子就要被别人拿去了。
  不过她觉得她三哥似乎并不为要迎娶新妇而开心,或许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情诸多烦扰,她隐约听说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牵连。
  嗨,该死的裴党!
  她的脑海中闪过方先野宁静安然的眉目,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心中骂道:该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来是段静元大显身手的地方,她决定要新做一套最别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调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对她最亲爱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视。
  这天她兴冲冲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铺悦然居,要拿最上等的琥珀材料入香。段静元在悦然居挑香料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但衣着不错的姑娘走进来,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丢给香师傅,道:“给我配个同样的香囊出来。用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段静元在闻到那香囊的味道时就为这熟悉的气味惊讶不已。因为香铺内香气混杂她不能立刻确认,待身边的姑娘报完香料成分,她便更加惊奇——这不是她给三哥调的香吗?
  段静元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这姑娘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来有种轻慢骄傲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讨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压迫感。
  “啊……我觉得这香气十分好闻,是姑娘你自己调的香吗?叫什么名字呀?”段静元拐了个弯问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摇头道:“不是。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来。
  “叫段舜息。”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这姑娘的眼神里就带了怜悯。
  今日悦然居的香师傅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险些给段静元拿错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导致味道不对。那配香的姑娘却全然没有察觉,还是段静元提醒香师傅他才发现并重配一次。
  段静元最后目送那姑娘远去,叹息着心想这大约是个爱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样的香囊带在身上好闻香思人。她三哥成婚碎了多少南都女子的心,这可真是蓝颜祸水啊。
  待归家之后她便问段胥是不是把她给他调的香料配方说出去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且同样感叹不已。
  段胥听了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来,仿佛很开心似的,他确认道:“你说香师傅配错了香料,她却完全没发现?”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开心了,轻声道真可爱。
  段静元觉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对头,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随便觉得别人可爱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为玉藻楼的洛羡姑娘争风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应下来,段静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调的香,献宝似的捧给段胥让他闻闻怎么样,还让他猜成分。这是段静元惯爱与他玩的游戏,因为段胥嗅觉灵敏,几乎一闻就能把她调香所用材料一一报出来。
  这次段胥也照常闻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调之香的成分一一报出。段静元却皱起眉头,说道:“三哥你漏了两样,小茴香和百合。”
  虽然这两样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贯的水平不可能闻不出来。段胥闻言也怔了怔,他低头仔细闻了一阵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静元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受了打击,便有些无措地安抚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闻不出来了……”段胥低声说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静元,眼底堆积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叫她心惊。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来,将香囊还给她说道:“看来我真是上岁数了,静元,以后这游戏我恐怕要常常失手了。”
  段静元小声道:“你今年八月才满二十,说什么上岁数?”
  “哈哈,终归人的感官是要随着年龄慢慢衰败的。”段胥摸摸段静元的头,轻描淡写道:“世间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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