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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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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恪儿道:“他是不要我和阿娘了吗?”
  居云岫说,他的父亲在梦里,可是他已经慢慢明白,梦里的都是假的。他在梦里并没有父亲,在现实里更没有,他是被抛弃的孩子,是不被父亲喜爱的可怜虫。
  战长林脸色苍白,哑声道:“没有。”
  恪儿看着他。
  战长林不敢看他,瞪着眼看着灰茫茫的夜色,道:“他没有不要你们,不可能不要你们,他……就是有点事,忙完就会回来。”
  恪儿道:“可是阿娘要嫁给别人了。”
  琦夜说过,居云岫要嫁人,嫁人的意思就是居云岫会有新的夫婿,他会有新的父亲。
  恪儿道:“阿娘嫁人以后,就不会再等他了。”
  战长林目光变潮,艰难地道:“嗯,他会在那之前回来的。”
  恪儿看着他惨白的脸,忽然伸手摸上他鼻梁,再摸到他微微发青的眼睑、泛红的眼睛:“你是想哭吗?”
  战长林哑然失笑,转开脸:“没有啊。”
  他笑着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你以为像你,动不动就哭鼻子。”
  恪儿脸上一红,辩解道:“我没有动不动……”
  又想到昨天才在他面前哭过,心虚地收了声音,改口道:“以后不会动不动……”
  战长林笑,这才看回他。
  花灯已逛到尽头,二人在最后一盏灯前停下,街外侧是泊船的码头,流水上漂浮着花盈盈、亮晶晶的灯火,恪儿的目光一下子又被吸引过去,嚷嚷着也要放河灯。
  居云岫与扶风从后面走上来,听到恪儿的嚷嚷,侧目向河上看。流水清清,月光朗朗,一盏盏灯火穿行在渺茫的夜色里,像银河流从天上流了下来。
  她忽然想起一段遥远的记忆,移开目光。
  旁边卖河灯的小贩听到恪儿的欢呼,热情地兜售,说今夜的河灯不但能祈福,还能跨越阴阳,漂到逝去的亲人面前。恪儿并不能完全听懂,但他招架不住那一盏盏河灯的诱惑,嚷着要下去选灯。
  战长林放下他。
  居云岫站在后方,没有出声阻拦,她看着恪儿从摊铺上选出一盏灯,两盏灯……然后是第四盏,第五盏。
  拿完第五盏时,战长林替他拿住,犹豫一瞬后,问他:“是想祈福,还是想给外公、舅舅、溪姨放灯?”
  恪儿想了想,仰头道:“给外公、舅舅、溪姨放灯。”
  战长林垂眸,沉吟少顷,给小贩付了钱,小贩笑呵呵地又捧了笔匣来,说是灯罩上可以写字,写上字会随着灯一起漂给故去的人。
  恪儿收下笔匣,见战长林怀里捧满了灯,便把笔匣递给居云岫。
  “阿娘来写。”
  居云岫拗不过他,接了笔匣,道:“放一盏就够了。”
  恪儿愕然。
  居云岫道:“他们在一起,放一盏灯,都看得到。”
  恪儿不舍得自己精挑细选的灯,摇头道:“不可以,要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灯。”
  说罢,生怕居云岫下令退灯,右手拉了居云岫,左手拉了战长林,虎虎生威地往码头走。
  码头无人,泠泠水波映着月光、灯光,恪儿把一盏最大、最美的莲花灯从战长林怀里取下来,递给居云岫道:“这是外公的。”
  居云岫握住灯,默了默,到底没有再制止,提笔道:“想对外公说什么?”
  恪儿脑袋里还没有太多关于“死亡”的概念,对这位只活在众人回忆里的外公也很茫然,只知道那是母亲的父亲,是大齐的肃王,是一位威风凛凛、叱咤风云的大将军。
  恪儿于是道:“祝外公多打胜仗。”
  居云岫如是写了,恪儿捧着浸润墨香的河灯,小心翼翼地放入河里,看着脉脉流水把灯送走,才又从战长林手里捧来第二盏。
  这次,居云岫主动问:“舅舅呢?”
  恪儿知道这个舅舅指的是居松关,还知道舅舅也能征善战,因而道:“祝舅舅也多打胜仗。”
  居云岫看出他想偷懒,道:“不是每个人要有自己的,不能重样?”
  恪儿偷懒不成,“啊”一声道:“那……告诉舅舅,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能文能武,盖世无双。”
  居云岫提笔书写,写完,恪儿又欢喜地捧着灯,蹲下来放入河里。
  “溪姨呢?”
  这是第三盏。
  然后是第四盏。
  “平谷舅舅?”
  流水浮灯,一盏盏顺流而下,居云岫望着那盏写给战平谷的河灯漂远,目光悲切而哀痛,然而恪儿并不懂,他只懂得放灯,放完这一盏,他自然而然地去找战长林拿最后一盏。
  这一盏,战长林没松手。
  “我来写。”他脸庞藏在夜色里,声音也像被黑夜掩埋,居云岫敛着眼,把笔递给他。
  恪儿道:“写平安如意,前程似锦,还有……”
  战长林不作声,不等恪儿说完,手已停笔,写罢,径直把灯放入河里。
  恪儿一愣。
  灯盏摇曳,水波浟湙,不多时,竟把灯扑灭在湍流处,恪儿急道:“灭了!”
  战长林淡漠道:“没关系,灭了一样能送到。”
  恪儿茫然,战长林转身走到卖河灯的摊铺前,又买了一盏最大的灯来,道:“祈个福吧。”
  恪儿又惊又懵。
  战长林在他面前蹲下,提笔问道:“居闻雁有什么心愿?”
  恪儿也忙蹲下来,看着眼前这盏,便忘了刚刚那盏,偷瞄一眼居云岫后,小声道:“我想要阿爹快点回家。”
  战长林目光坚定,一笔一划地把这一桩心愿写上,写完后,问沉默在旁的居云岫:“郡主有什么心愿?”
  居云岫望着流水间的河灯,冷淡道:“没有。”
  战长林手却不停,继续一笔一划地写,写的是什么,恪儿还看不太懂。
  “扶风侍卫有心愿吗?”战长林翻转河灯。
  扶风忙道:“没有。”
  战长林便在灯罩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心愿。
  恪儿道:“战长林,你许了什么愿望?”
  战长林道:“愿居闻雁心想事成。”
  愿望写完,恪儿捧着这盏沉甸甸的灯走到水边,居云岫看着他蹲下,再格外小心地把灯放走,水波载着灯盏悠悠远去,月光倾泻,照亮灯罩一侧的墨迹。
  ——年年康乐,岁岁无忧。
 
 
第23章 .  夜行   “我不会原谅你的。”
  河灯放完后, 喧嚣的县城慢慢安静下来,放灯、赏灯、卖灯的人都逐渐散了,趴在战长林肩头的恪儿也进入了梦乡。
  河边离驿馆有点远, 战长林让扶风回驿馆把马车驾过来, 后者略迟疑地看一眼居云岫, 见她不反对, 这才颔首走了。
  夜风里裹着淡淡的水腥气,码头上人影寥寥, 战长林道:“边走边等吧。”
  居云岫站在月色里,没有动。
  战长林便笑:“走不动的话,我可以背你。”
  居云岫转开身,看也不看他,径自走到了前面。

  离开码头,是一条朝南的大街,店面、摊铺都差不多开始打烊了, 战长林抱着恪儿,跟上居云岫后, 道:“今夜的灯会如何?”
  居云岫道:“没看。”
  战长林讪笑, 故意调侃:“那看什么去了?”
  居云岫望着大街前方, 没接话。
  战长林道:“说起来,有件事一直忘了问你。”
  因恪儿入睡,他声音放得比平时低,四周寂寥,他压低的声音传下来, 便莫名有点沧桑感。
  居云岫这次很给他面子,道:“问吧。”
  战长林意外地看她一眼,才道:“前天夜里, 你为何那样生气?”
  问的是他冒着大雨闯入她屋里的那一夜,她也不问他干什么来,开口就叫他“滚”,火气大得像是要当场灭掉他。
  居云岫道:“平白无故溅我一身雨,我不生气,难道还要感谢你?”
  战长林却道:“你不是因为这个生气。”
  他还是相信自己懂她,尽管他们分开了三年,如果她是因为被溅一身雨水而生气,她会看着他,一板一眼地训他,或是干脆气咻咻地瞪着他,一句话也不讲。
  可是那一晚,她的目光几乎不停留在他身上。
  他太狼狈,太可怜,她不想看,是因为看了会心疼,对吗?
  战长林似试探、又似自大地道:“说起来可能有点不要脸,但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是有我的。”
  居云岫看向大街一侧。
  “佛祖知道你这样不要脸吗?”
  “知道啊,”战长林微微一笑,“所以我入不了佛的眼,至今无庙无寺,只能野游四方。”
  “不是奉了住持之命,下山化缘?”
  “挂名的罢了。”
  居云岫道:“抛妻弃子,就图挂一个名?”
  战长林笑意僵在眼底,被沉沉夜色覆压。
  居云岫神色平静,淡淡地看着四周,脸上并无一丝怨怼之色,仿佛调侃的乃是他人的过往,然而她越是如此平静,战长林越是心痛,心慌,心虚。
  “不是说过……有原因的。”许久后,战长林无力地道。
  居云岫不做声,战长林试图解释:“当年有些事,没办法跟你讲,要我能有别的路,一定不至于走这一条,我……”
  他其实准备了许多跟她解释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当她终于肯问起,肯给他一个坦白的机会时,他竟然比没无法开口时还更慌张。
  “你什么?”居云岫催促他,无视他的无措。
  战长林心乱如麻,喉咙里像塞了颗石头:“我……”
  他想说我罪该万死,不敢奢求你原谅,可是那话直直地抵在喉间,他不甘心说。
  他是罪该万死,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想奢求她原谅,他日日夜夜都盼着她获悉内情的那一天,盼她谅解他的荒唐。
  “我……以前犯错,你都会原谅我,这一次……”
  “有的错,是不可以原谅的。”
  战长林身形一僵。
  风从前方吹来,居云岫望着空茫茫的夜,清楚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
  ——我不会原谅你的。
  长夜沉寂,这一句话无比清晰地穿过耳膜,刺入心脏。
  战长林瞪着虚空,眼眶发热,泪水涌上来,低下头,“嗤”一声笑了。
  居云岫望向地上的影子,他抱着恪儿,头埋在那小家伙的肩膀后,微微发抖,不知是在笑什么。
  风卷着地上残破的纸屑、花叶簌簌飘舞,天地茫茫,他们三人的影子挨在一起,居云岫突然走了神,想:这大概是他们一家三口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样近了。
  “我就说,我挺不要脸嘛。”
  战长林笑完,抱着恪儿往前走,他没再看居云岫,带着地上的影子从居云岫身边剥离开。
  居云岫跟在后面。
  “扶风这人是掉坑里了吗?怎么这么慢?”
  他不等后面的居云岫回答,又道:“这小子也二十出头了吧,还以为成家了,没想到还是光棍一个,听说你要把全府人都带到洛阳去,难不成是想给他找个洛阳媳妇?”
  居云岫淡声道:“自己的媳妇,自己找。”
  战长林便又笑起来:“就他那榆木脑袋,当着人姑娘的面,三棍子都不一定能敲出个屁来,你让他自己找,不是强人所难?”
  居云岫看着地上的影子,不接这粗鄙的话。
  战长林又拉开一个话题:“璨月、琦夜这俩丫头瞧着也不小了,璨月身手不错,琦夜脾气厉害,两个都不是吃素的主儿,洛阳那些男人估计是招架不住的,你就没想着牵牵线,不一定非牵给扶风,只要还是府上的人,总归比外人好,肥水不流外人田不是?”
  居云岫仍然不答。
  战长林干瘪地絮叨着,缓解自己的狼狈与尴尬。
  前方车声辚辚,是扶风驾着车赶过来了,车后还特意系着一匹马。
  战长林收住话茬。
  扶风终于抵达,他不用再顾左右而言他,但是他心里突然像被撕开了巨大的空洞。
  灯会散了,他该走了。
  马车在二人面前停稳,扶风走下来摆杌凳,等居云岫登上车后,又去解了车后的那匹马,牵到战长林面前。
  战长林抱着恪儿站在车外,道:“我能叫醒他,跟他打个招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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