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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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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居云岫坐在车里,道:“随意。”
  战长林微笑,看回怀里的恪儿,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再凑到他耳边叫“居闻雁”。
  小孩子的睡眠很深,一声喊不动,战长林就再喊一声,不知是喊到第几声时,恪儿终于气咻咻地睁开了眼睛。
  战长林看着他,笑,笑完,用额头蹭蹭他额头,道:“我走了。”
  恪儿稀里糊涂,却本能地抓住了他的衣襟。
  战长林愣了愣。
  恪儿茫然地喊他:“战长林……”
  战长林抵回他额头,应:“嗯,我在。”
  恪儿困意如潮,松开小手,安心地闭上眼睛。
  战长林低头抱了恪儿一会儿,等他再次睡熟后,撇开眼,登上车。
  居云岫打开车帘,等他把恪儿送进来。
  车厢逼仄,战长林弯腰入内,交付恪儿时,突然把居云岫拥入怀里。
  居云岫一震。
  灯火阑珊,夜风沿着空荡荡的大街吹过,吹得满耳簌簌作响,吹得彼此的心也像漫天飞舞的、没有着落的絮。
  战长林紧紧地抱着怀里的妻儿,不放手,不吭声。
  居云岫的眼泪在黑暗中流下来。
  依稀记得那天号角冲天,他出征前,也这样紧紧地把她母子二人深拥在怀,想不到一转眼,竟是三年。
  “走吧。”
  良久,居云岫开口。
  “我会改,虽然你不原谅。”战长林低声说完,松开手,消失在车帘后。
  扶风敛着眼站在车外,风声肃肃,战长林翻身上马,“驾”一声,声音哑而粗犷。
  马蹄声划破夜幕,向着黑夜尽头奔远,夜风也吹尽,盘旋半空的枯叶跌落了满地。
  扶风望向战长林离开的方向,直至他的背影彻底消失,才走到窗前来,请示道:“郡主,现在回吗?”
  居云岫偏开脸,道:“回吧。”
  蹄声飒沓,一匹快马从城门下驰出,扬起漫漫沙尘。
  战长林一口气驰至奉云城外,提肘勒缰,回头。
  夜色覆压城池,一切思慕皆已被城墙阻断,这一夜,竟像极当年的那一别。
  战长林目光转向山外,呵出一气,调整回心绪后,再次扬鞭。
  从奉云到长安至少三日路程,但上一回奉命返回,他只用了一天一夜。
  这一回,同样如此。
  次日深夜,最后一匹快马累倒在巍峨的永宁门前,驻守城门的将领神色骤变,振臂下达戒备指令。
  战长林戴着斗笠,从夜风中走来,步伐从容,僧袍飞扬。
  城楼上的将领眼神更冷,便欲吩咐□□手准备射击,一物突然擦破夜空,向他掠来。
  守城将领伸手接住,定睛看去,只见一块玉璧躺在掌里,夜光下,青龙图纹栩栩如生。
  他心头一震,慌忙道:“快开城门!”
  夜风呼啸,两扇崔嵬的城门向内打开,守城将领率领一队骑兵驰至城外空地,齐齐翻身下马,向来人参拜道:“参见副帅!”
 
 
第24章 .  内情   “杀晋王,夺皇位,报仇。”……
  寒星明灭, 戒备森严的永安门破例开启,嵬峨宫墙耸立两侧,银白月光铺泄在甬道里, 夜风肃肃袭来。
  战长林在一名将领的带领下走过甬道, 再穿过朱明门、虔化门, 来到了内廷里的一座偏殿——万春殿。
  攻破皇城后, 叛军入主太极宫,现居住于万春殿内的正是叛军主帅——武安侯。
  时辰已至半夜, 宫殿内本来一派沉寂,然而听闻战长林到来,万春殿里又响起窸窣脚步声。
  将领把战长林领至庭院中,颔首告退,不多时,一人身披锦袍,脸戴一块半脸面具, 步履匆匆地从回廊那头走来,向战长林行礼道:“公子。”
  此人正是两年前在火海里救下“武安侯”的那位太岁阁副阁主——苍龙军旧部之一, 奚昱。
  战长林望向寝殿方向, 道:“他醒了吗?”
  奚昱黯然摇头。
  战长林低声道:“我进去看看他。”
  一个月前, 四十万叛军会师鄜州,欲乘胜南下,围攻旧都长安。武安侯统帅三军,命战长林率十万先锋军向河中府先行,及至府内, 一则惊天讯息突如晴天霹雳,传入战长林耳中——
  赵霁即将迎娶长乐郡主居云岫。
  其实,这则联姻讯息早就于半月前传遍大齐, 然而那时战长林忙着在西线攻城,兼武安侯特别下令,严禁任何人向他提及此事,是以当战长林得知真相时,他心心念念的肃王府已是人去楼空。
  武安侯起事一年半,从平卢至鄜州,攻无不克,所向披靡,其中尽半城池皆由他战长林亲手拿下,为的不过就是早一日攻入长安。
  可当他回过神来时,长安已是一座彻彻底底的空城了。
  居云岫携全府人外嫁洛阳,不止是改嫁,还是改嫁给赵霁,全天下人都知晓了,就他一人蒙在鼓里,像个没有生命的兵器一样继续在战场上厮杀。
  三年前的镜破钗分,他可以忍;三年来的卧薪尝胆,他也可以忍。
  但是这一次,他忍不了了。
  卸甲离军那日,战长林勒令停止行军,发书与武安侯,要求将攻城计划推迟十日,众将领合力劝阻,没一人能拦住他。
  不日,战长林在奉云城外的荒郊里重逢居云岫,与此同时,武安侯对他的延缓要求置之不理,调遣副将顶替副帅一职,按照原计划南下攻城,入主长安。
  当日夜里,战长林收到武安侯亲笔写来的密函,奉命紧急回京。
  大战前夕弃军而走,等同于临阵逃脱,这罪名有多恶劣,战长林心里很清楚。
  走入太极宫时,他问奚昱:“他打算如何罚我?”
  回应他的,却只有奚昱的沉默。
  战长林皱眉,走入万春殿后,才知那沉默的缘由。
  惊天动地的长安一战,并不如外界传的那样顺利,城是拿下来了,但武安侯倒下了。三年恶疾,一朝复发,人就倒在万春殿内,数日不醒。
  奚昱推开寝殿大门,轻声走到灯台前,点燃台上烛灯。战长林向内望,重纱叠帐间,一人静躺床上,默无声息。
  三年前,他也曾这样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地躺过,一躺就是三个月。
  这一次,不知又会是多久?
  战长林无声一叹,走到床前。
  灯火渐明,照着床上人那张青面獠牙的全脸面具,除了一双紧闭的眼睛和嘴唇外,他没有一寸皮肤袒露在外。
  战长林伸手欲摘他的面具。
  奚昱在后道:“公子,少帅不愿任何人再看到他的脸。”
  战长林伸出去的手僵在空中。
  没错,此刻躺在这里武安侯,早已不是当年那位暴虐不仁的武安侯,而是那个叫外贼闻风丧胆的“玉罗刹”,令盛京淑女魂牵梦绕的“春闺梦郎”,他们的苍龙军少帅——居松关。
  三年前,二十万苍龙军随肃王血战雪岭,千钧一发时,遭宣威将军战青峦背叛。
  肃王一生南征北战,收养孤儿四人,战青峦是这四人之首,是战平谷、战石溪、战长林喊了十几年的“大哥”。
  建武二十九年冬,战青峦投靠晋王,私通敌军,把苍龙军十五万主力军葬送在敌军刀下,肃王在混战中战死,战平谷在奉命撤离时惨遭战青峦虐杀,居松关领着战石溪、战长林成功退守孤城,反应过来时,二十万苍龙军已仅余两万。
  当日夜半,消失多时的战青峦突然现身孤城外,称是朝廷派来援兵,欲诓苍龙军出城。
  重伤的居松关坐在残破的堡垒后,对撑着剑、红着眼的战长林道:“长林,去杀了他吧。”
  至亲相残,手足背叛,居松关察觉到了,但他察觉得太晚。
  父帅已阵亡,二哥战平谷已含冤九泉,十八万苍龙军奔着驱逐外虏、保卫山河而来,最终却丧命于肮脏的皇权斗争之下。这座残败的孤城外,还不知埋伏着多少敌军,而比那更恐怖的,是外面那个跟他们一块长大、并肩作战,立誓要生死与共、永不相负的战青峦。
  雪夜茫茫,战长林只身走出孤城,用剑指着战青峦。
  战青峦望着他猩红的眼睛,心知一切败露,反倒释然一笑。
  他笑完,深情又狰狞地道:“阿溪呢?”
  战长林道:“不想见你,脏。”
  战青峦又笑:“那就叫居松关来。”

  战长林道:“他俩正拜天地呢,没空理你。”
  战青峦的笑凝在脸上,道:“你真是肃王府里的一条好狗。”
  战长林道:“你也是晋王的一条好狗。”
  战青峦的脸庞阴鸷下来,手按上腰间的刀。
  十万敌军埋伏在孤城外,战长林不管,那一夜,他必须杀死战青峦。
  最后一剑是径直朝着战青峦右胸捅进去的,闻讯而来的敌军蹄声浩荡,像洪流一样席卷着他,他不管,把战青峦摁倒在雪地里,疯也似的用剑捅着他心口,一下,两下,三下……
  居松关下达的军令从后方响起,战石溪策马奔来,强行把他拉回城中。
  十万敌军很快攻破断壁残垣,箭雨如网,烽火烛天,两万苍龙军浴血鏖战,敌军来十万,便杀他十万,三天三夜后,最后一名敌将倒在血泊中。
  战长林回头。
  狼烟弥漫,居松关倒在尸海里,一身烧痕,奄奄一息,战石溪紧紧地抱着他,已死在他身畔。
  四周哀嚎声压抑,有人断了手,有人没了腿,有人被烧烂了脸,有人瞎掉了双眼、伸着手胡乱爬行……
  战长林跨过尸海,跪倒在居松关面前。
  居松关撑着一口气看着他,留给他的最后一句军令是:
  “带他们回家。”
  二十万苍龙军奋战雪岭,阵亡十九万八千人,歼灭敌军十万人,剩余二千人。
  他们没有辜负皇恩,没有愧对百姓,没有死在同胞的陷阱里,没有倒在敌军的刀枪下。
  他们活下来了,可是他们还回得去吗?
  战长林抬头望向西边的落日,那是第一次,他在大战以后想流泪,想痛哭。
  建武二十九年冬,大雪遮天蔽日,战长林找齐肃王等人的尸首,对身后与敌军换了甲胄的二千人道:“等我。”
  大雪纷飞,狼烟漫天,战长林运着肃王等人的尸首回到长安,太极殿上高坐着的,果然已是晋王。
  五具尸首里,肃王、战青峦、战平谷、战石溪都是本人,只有居松关的尸首被做了假。
  晋王的耳目像鹰一样把肃王府盯着,还有一拨人远赴雪岭,另一拨人绞尽脑汁,开始给他编织罪名。
  前头的宁王府、永王府都已倒下,罪名是“谋逆”,阖府数百口人全部伏诛,一点血脉不留。
  下一个,就是肃王府。
  他跪在冷冰冰的灵堂里,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里跪多久,他也不知道自己要走的话,该往哪里走,该走一条怎样的路,那条路能走多远,如果走不远,居云岫是否还是会受到牵连?
  当天夜里,他把耳朵贴在居云岫的孕肚上,最后一次听完胎动后,试探着说:“岫岫,我们和离吧。”
  居云岫以为他疯了。
  那是他们大婚后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一场近乎没有声音的“争吵”,她一再问他为何如此,问他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红着眼睛不敢讲话,不知该从哪里讲起,不知讲完以后,等待他们的又会是怎样的结局。
  撑到第五日时,有人躲过府外的耳目来告诉他:少帅快不行了。
  和离书在他们的婚房里放了五日,她没有签,第六日,他无法再等。
  喝醉以后,他在灵堂里扔了休书,然后剃了头发,走的时候,没敢回头。
  身后是全府人歇斯底里的谩骂,他听不到,他走在雪地里,清醒而绝望地想:我跟岫岫这辈子完了。
  他又侥幸而自大地以为:或许……岫岫会懂我。
  他一边想,一边走,走到真的再也不能回头的时候,才敢在心里问自己:倘若这一劫,岫岫挺不过呢?
  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多少有丈夫相伴的妇人也丧命在了那道鬼门关外,倘若岫岫挺不过……
  他含着泪,想:我一定会去陪她的。
  居松关重伤垂危,奚昱等人被困在神医谷外,他只身赶去,破迷阵,越刀山,闯鬼门,抵达谷内后,在云老屋外磕头半夜,终于感化神医。
  兴德元年,春,新皇大赦天下,唯一幸存下来的肃王府从此默无声息,与此同时,居云岫在正月初九夜里产子的消息传入谷内。
  奚昱等人热泪盈眶,只有他默默走离人群,没敢听那些欢声笑语。
  花开时,他走下神医谷,一边当着放浪形骸的野和尚,一边躲开朝廷耳目,秘密组建太岁阁,把改头换面后的二千苍龙军藏进阁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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