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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敛眉回神后,居云岫对扶风道:“追上去,把人护好。”
“是!”
辚辚车声、沓沓蹄声一齐走远,消失在树影深处,璨月从身后赶来,禀告道:“郡主,人都齐了。”
居云岫道:“留一半护卫下来救火,其他人准备出发。”
璨月领命,正要去传令,居云岫突然又道:“他人呢?”
璨月心知这句问的是战长林,道:“从屋里出来后就不见了。”
居云岫眉头微蹙,原地沉吟少顷后,不再等待,下令出发。
白泉寺毕竟建在城郊,后山并非一座小山,而是崇山峻岭,离寺越远,路况便越复杂。王府里的车夫并不识路,虽然是朝着下山的方向走,然因歧路太多,天色太黑,没走多久,就慢慢迷失了方向。
居云岫推开车窗观察路况,发现途中并没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一时不知是赵霁揣测有误,还是自己压根就没跟他走上同一条道。
正费解,车身微微一震,一人落在车板上,向车夫扔下一句“掉头,朝着槐树林方向走”后,掀帘进来。
恪儿坐在居云岫怀里,眼睛一亮:“战长林……”
居云岫正色,看清战长林的脸后,又微微一怔。车厢里有灯,照亮了战长林被烟熏过的脸,他僧袍上也有明显被火掠过的痕迹。
居云岫的质疑梗在喉间。
“拿着,别怕。”战长林把一只瓦狗塞进恪儿手里,本想摸摸他的头,想到手不太干净,便又忍了。
恪儿低头擦干净瓦狗上的灰,认出是原本放在案几上的那一只,展颜一笑。
战长林没敢去挤过去,面对着居云岫一屁股坐在蜀褥上,手抓着一侧窗沿。
车身颠簸,战长林望着居云岫,道:“这火大概是……”
居云岫打断道:“照大齐律法,蓄意纵火者,一律死刑。”
战长林戛然而止,点头道:“是。”
车里一时沉默下来,恪儿几次抬起头,想说点什么打破尴尬,又莫名的不大敢开口。便在这时,战长林从煎熬里挣扎出来,干巴巴道:“镯镯……是什么?”
居云岫:“……”
马车驶过树林,繁茂的枝丫擦着车身掠过,唰唰作响,居云岫移开目光,违心道:“爱称。”
战长林也大概猜到了,闻言还是忍不住嗤一声:“他怎么不叫圈圈……”
居云岫没忍住,瞪了他一眼。
战长林讪讪收回视线,道:“赵霁人呢?”
居云岫道:“他在哪里,跟你没有关系。”
战长林哂笑:“就那么怕我找他麻烦?”
居云岫反诘道:“你找得上他的麻烦吗?”
这是在讽刺他昨日刺杀未果,战长林本来已快愈合的心伤又给撕了一下。
他为什么找不上赵霁的麻烦,她明明知道,可是她一点也不在意他的反应,还以此来讽刺他。
细想来,他受的伤她也一次没过问过,反倒是派着程大夫一日三次到赵霁房中问诊,这待遇,着实是太天差地别了。
战长林苦笑一声,想到这两日压抑在心底的那些猜测,心里更痛,低下头,终于不再自取其辱。
车队很快穿过那片槐树林,树林尽头,一条挨着河流的官道若隐若现,岸边有一座垂柳掩映的长亭。战长林命令车夫停车,下车后,向居云岫道:“起火的不止是白泉寺,先别进城,在这儿等我。”
居云岫听到起火的地方竟然不止寺庙,眉头一蹙。
战长林不多解释,从车队里牵来一匹马,骑上后,朝着原路疾奔而去。
恪儿趴在车窗上,茫然地道:“他走啦?”
居云岫无暇顾及,立刻叫来璨月。
“快派人去城门查探情况!”
战长林原路返回白泉寺,此时的大火已席卷了整个前庭,天王殿也没能幸免,两侧的钟楼、鼓楼都已被火海吞噬,主殿沦陷在即。
大批的僧人还滞留在天王殿后,跟着王府护卫竭力救火,间或有绝望的哭泣声传来,乃是年迈的住持面朝殿阁跪下,不住哭拜。
天王寺里正背面分别供奉着弥勒菩萨、韦驮菩萨,左右则供奉四大天王,这六尊佛像是打白泉寺建寺起就被供奉于此的,几代僧人侍奉了百余年,寄托在上面的情感早已超越一切。
眼看大火熊熊,殿阁危在旦夕,有僧人开始冲入天王殿中抢救佛像,一个进去后,另一个跟着进去,任凭王府护卫如何喝止都不起作用。
战长林赶到时,火势已冲入大殿,佛像被搬出了五尊,还有一尊韦陀菩萨滞留在内。这些佛像俱是漆金铜身,连底座在内,重如古鼎,平常三俩个人也难以搬动,寺内僧人又并非习武出身,这一番抢救后,已然精疲力竭,此刻横七竖八地瘫倒在殿外,面对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只能捶胸痛哭。
却在此时,一个已被火熏得满脸灰黑的方脸僧人突然从地上挣扎起来,大喝一声后,再次不顾一切冲入火海。
众人大惊,直呼“慧能”,住持悲声喝道:“快拦住他!”
然而只是一错眼的功夫,慧能身影已冲入殿中。
下一刻,又有一道身影在眼前一闪,紧跟着被殿里火光吞没。
慧能冲入大殿,在浓烟里分辨出韦陀菩萨所在的方向,用袖袍捂着口鼻向前冲去,然而不及碰上佛像,头顶突然倒下来一根横梁,慧能躲避不快,被砸倒在地,僧袍紧跟着被火点燃。
慧能惊得满地打滚,背后的火被扑灭,双脚的火却还在燃,正绝望时,眼前突然冲来一人,用外袍替他扑灭脚上的火,继而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来。
慧能看清来人的脸,大惊。
“你……”
“别说话。”
战长林用面巾蒙着口鼻,一双黑眸凛凛有光,拽起慧能后,便欲背他出去,慧能猛地把他推开。
“你……你少来恶心人!咳咳!……”
慧能骂完,连呛几声,又朝佛像所在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赶去。
战长林目定口呆,一时竟不知是该气他不要命,还是感慨自己居然能如此招人嫌,眼看殿里火势蔓延,再不走,两个人八成都要折在这儿,索性从后点了慧能的穴道。
“还偏就恶心你了。”
战长林低声说罢,背起慧能冲出火海。
天王殿外,悬心吊胆的众人大松一口气,然而不等拥上来,战长林突然道:“把衣服脱下来给我。”
众人一愣。
战长林道:“快!”
那长着一张圆脸的小僧人率先反应过来,脱下自己的僧袍递给他,后面几人跟着动作。
战长林收齐几件僧袍后,转头向大火定睛一看,再一次冲入殿中。
“不戒——”
住持的悲声从后传来,极快被火海隔开。
战长林把自己那件外袍披在头上,掖着一堆僧袍冲回殿里,大殿四面的壁画已被点燃,火焰沿着梁柱直舔凿井,倒塌下来的一截横梁正靠在离佛像不到一丈的地方燃烧。
整座殿阁明显已坍塌在即,战长林不敢拖延,足尖疾点跃过火源,来到韦陀菩萨前,用打过结的僧袍一圈圈缠住发烫的佛像后,背上佛像往大门方向逃去。
刚一转头,殿内“轰”一声巨响,一大截横梁从上空倒塌下来,不偏不倚地拦在大门前,紧跟着又有一侧梁柱倾斜,青瓦从裂开的梁顶唰唰砸下。
战长林背着佛像闪身避开,本可以躲过一劫,然而身后佛像又烫又重,犹如火山覆压,饶是他身法再敏捷,也还是被落下来的青瓦砸了满头,鲜血顺着耳根流下。
三步之外便是朝南的槛窗,此刻唯一的生路,战长林无暇犹疑,越过火海冲至窗前,铆足全力把佛像扔出窗外。
便在此时,一大根横梁轰然坠落,瞬间把他压入火中。
第33章 . 受伤 “别告诉她。”
天幕隐隐泛白, 一轮残月挂在树梢,居云岫坐在长亭里支颐小憩,心头突然一凛。
睁开眼时, 四周影影绰绰, 水流声哗然不绝, 居云岫掉头向山口方向望去。
夜沉如水, 树影匝地,一片槐林黑漆漆的, 静如冰封。
璨月侍立在旁边,疑惑道:“郡主?”
居云岫道:“几时了?”
璨月道:“快卯时了。”
居云岫道:“人还没有回来?”
璨月一怔,一时不知问的是先前奉命而去的护卫,还是……
正想着,一阵蹄声打破沉寂,从槐树林方向而来,众人一个激灵。
婆娑树影飒飒而动, 一人策马从林间驰出,正是战长林。
居云岫想到刚刚的梦境, 暗暗松一口气。
战长林勒紧缰绳, 翻身下马时, 身形微微一晃。
他换了一身干净的僧袍,脑袋上的血也擦了,除有些疲惫以外,整个人看起来倒是跟平日无多大区别。
居云岫坐在长亭里,他没走进去, 驻足在亭外,道:“寺里的火灭了,除山门与天王殿被焚毁以外, 无人伤亡。”
夜色还没有褪尽,居云岫也看不清他的脸,闻言只道:“火是江蕤放的?”
战长林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这场火究竟是怎么烧起来的,眼下除纵火之人外,没有人清楚,但无论如何,嫌疑最大者是江蕤,责任最大者,是他这个副帅。
居云岫跟着沉默。
白泉寺住持因善心而收容他们一行,结果却反遭大火吞噬,这罪孽,是真的太大了。
居云岫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后,道:“你先前说起火的不止是白泉寺,何意?”
战长林道:“城门方向有烽火。”
居云岫赫然睁眼。
便在此时,又有蹄声从官道那头奔来,乃是先前奉命而去的那名护卫策马返回,定睛再看,后面还跟着一匹骏马,马上之人竟似扶风。
居云岫起身走至亭外。
“启禀郡主,城门兵变了!”
护卫率先翻身下马,禀报城外情况,在场众人俱是一震,不多时,扶风紧跟着从马上下来,向居云岫请罪道:“贼人在茂县城门设伏,卑职没能护住赵大人,请郡主降罪!”
居云岫听出他声音微颤,蹙眉道:“你受伤了?”
扶风赧然称是,战长林站在一边,闻言默默垂眼。
扶风喘了会儿后,继续解释城门情况,原来早在白泉寺起火时,茂县城门就发生了兵变,事成以后,叛军迅速清理现场,佯装成城中守卫驻守在城楼上,赵霁一行入城后,立刻就遭到了伏击。
扶风本来尾随于赵霁的马车后方,肩负保护赵霁之责,然因怕居云岫不知城中警情,再次涉险,是以冒死杀出城门,跑回来报信。
居云岫听罢,抿紧唇久久不语,难怪她沿着后山离开时没有看到途中有任何打斗过的痕迹,原来对方设伏的地点根本就不在后山,而是赵霁的另一个必经之地——城门。
放火堵住寺庙所有山门,只留后山这一条逃生之路,以赵霁的才智,不难猜出对方的用意。
但如果是在城门设伏的话,那就的确是令人防不胜防了。
想到这人竟然能有如此心机,居云岫不由胆寒,冷然问道:“拿下城门的人可是江蕤?”
扶风回道:“江蕤的确在,但这批叛军的首领并不是他,具体是何人,卑职也从未见过。”
居云岫眯眸。
“应该是胡靖。”战长林突然开口,众人侧目望去。
他站在暗处,声音平稳,缓缓说道:“蒲州有两地叛乱,一个是先前的奉云县,另一个是反得更早的毕县,毕县这拨叛军的首领就是胡靖,江蕤应该是联络了他,以赵霁为饵,说服他向茂县出兵了。”
众人骇然。
毕县乃是蒲州的一个大县,也是蒲州最早发生叛乱的地方,跟奉云城一样,这批叛军因孤立无援,没有多久就被州府的援军镇压了下去,胡靖也因此销声匿迹,据说逃时麾下剩有数百人马,没想到他竟能撞上江蕤,在今夜掀起这样一场风浪。
思及前因后果,居云岫百感交集,眉间明显流露疲惫之色。
扶风劝慰道:“他们拿下赵大人,应该是想以大人做筹码威胁朝廷,如此来看,必不会动手伤人,郡主不必太过忧心。”
战长林欲言又止,知道这件事之所以演变成这样,罪魁祸首还是自己,他自知没脸辩解,也大概能猜到居云岫疲惫是因气恨他的莽撞无知,赧然道:“急也没用,歇会儿吧。”
居云岫心身俱疲,向扶风留下一句“去处理伤口”后,登回车内休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