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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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蕤眉头深蹙,狠下心掉头而去,与此同时,叛军怒喝“放箭”,在围墙四周埋伏多时的一排排冷箭应声齐发。
江蕤穿过箭雨,向着府衙后门逃去,聚集在正门的叛军想要追杀,被战长林凭一己之力阻拦在前庭里。
“再放——”
又是一波冷箭应声而下,随后是一群叛军蜂拥而来,战长林陷于刀光箭雨里,反杀时,一支冷箭擦着他左手手腕掠过,霎时袖袍破裂,一条串着玉珠的红绳无声而断,坠落血泊。
十里外,林风肃肃,一片片压低的黑云紧紧遮掩着明月,居云岫从马车上下来,走到树林前。
奉云城的三万援军已抵达茂县城门下,此刻正在攻城,从树林朝山下望去,依稀可见熊熊烽火。
居云岫袖手而立,因无月光照耀,脸色更晦暗不明。
自从战长林入城后,居云岫身上那股冷气就一直没消散过,扶风知道她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始终是担忧那人的,遂安慰道:“以胡靖的兵力,根本无法抵挡援军攻城,长林公子应该很快就能回来,郡主不必忧心。”
居云岫抿唇不动,少顷,敛回目光:“回不来,这副帅不当也罢。”
扶风哑然。
今日细谈入城一事时,战长林跟居云岫的观点起了些冲突,照居云岫先前的想法,江蕤是必须要除掉的,可战长林却坚持查清再定,装束方面,两人最终也没有完全达成一致,居云岫希望战长林恢复刺杀赵霁当日的装束,战长林却称反正都要露脸,刻意装扮反而更引人怀疑。
两人各执己见,最后颇似不欢而散,居云岫现在提起他,多少还是有点介怀,既是不满,也是不放心。
扶风理解,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等在林前,半个时辰后,一阵蹄声从山下奔来,居云岫循声侧目,只见婆娑树影后,一人策马而来,近后一看,却并不是战长林。
倒像是……
居云岫蹙眉。
“吁”一声,骏马蹬起前蹄,来人翻身下马,隔着两丈向居云岫行礼道:“卑职江蕤,奉副帅之命,携赵霁前来叩见郡主!”
听到“江蕤”这一声大名,林前二人俱是一肃,少顷后,居云岫语气冷然:“他人呢?”
江蕤喘着气:“赵霁已昏迷不醒,眼下就在卑职的马背上。”
居云岫沉默,扶风忙道:“郡主问的是你家副帅!”
江蕤一怔,想到战长林,声音更添悲恨:“副帅为护我突围,眼下多半还被困在茂县县衙内……”
扶风脸色一变,看向居云岫。
此刻阴云渐散,疏疏月光从天幕倾洒下来,居云岫的脸庞更冷如凝霜。
江蕤能在这时赶到,那茂县城门多半已被援军攻破,城门破了,战长林却迟迟不见踪影……居云岫转头望向城门方向,不知为何,心里突然蔓延开一种难以遏制的恐慌。
“你从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居云岫一边说,一边朝马车的方向走,顺便吩咐扶风:“派人把赵霁送回白泉寺养伤,如果他醒后问起,就说是我送他过去的。”
扶风领命。
等扶风安排完一切,返回马车前后,居云岫下令道:“入城。”
扶风一惊:“现在?”
居云岫一默后,斩截道:“对,现在。”
苍天微明,号角声穿云而上,三万援军成功剿灭叛军,拿下茂县城门。
居云岫的马车顺利进入茂县,一径向县衙驶去,沿途尸首卧街,兵器零散,车轮碾过的地面上随处可见斑驳血迹。
居云岫撑着车窗,看着这些景象,压抑在心底的恐慌感越发强烈。
不多时,马车在县衙大门前停下,居云岫下车,不及入内,便见大门外的石基上横卧着三具尸体,其中一具的头部已跟身体分离。
居云岫猝不及防,后退着闪开目光。
扶风忙道:“请郡主回车里等候,卑职入内查探便可。”
扶风说罢,阔步赶入县衙内,居云岫站在原地,闭上眼睛深吸一气后,睁开眼走入县衙。
天光熹微,衙门前庭的情况更是惨不忍睹,一支支冷箭射在庭中树木上、屋檐上、门窗上、以及堆叠在地的尸首上……
居云岫深深呼吸,目光环过庭院,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战长林的人影。
苍苍夜色压着四周,战长林一身是血,弯下腰拽开一具尸体,低头搜寻无果后,又走到下一堆尸体前。
扶风站在他身后,先是震惊于他身上的伤,后是费解于他此刻的行为,揪心道:“长林公子……你在找什么?”
战长林恍如不闻,只是扒着面前的尸体,一点旮旯也不放地搜寻过去。
扶风越发心惊:“长林公子,你……”
居云岫不知何时走了下来,扶风惊怔。
庭中一派狼藉,居云岫站在战长林身后,裙琚拖在脏污的血泊里,珠履踩在残缺的尸体边,天还没有亮,战长林肩上、手臂上、腿上、后背上的伤口却已经清楚得根本无法忽视。
居云岫本来已放下的一颗心再次悬至喉头。
“你,在干什么?”
战长林听到这个声音,身躯一震。
“没干什么,找点东西而已。”
战长林没有回头,答完后,继续在尸体堆里翻找。
居云岫无法理解,吩咐扶风:“带他去找程大夫。”
扶风硬着头皮上前去拉战长林,战长林拂袖甩开,转头看过来时,一双眼眸竟是猩红的。
扶风愕然。
战长林疲惫地道:“我说了,找点东西而已。”
说罢,他扭回头继续跟那一堆尸体较劲,居云岫忍无可忍,上前抓住他手腕。
战长林再次拂开,看到是她,停下动作。
居云岫也停下了拽他的动作。
宽大的袖袍滑落在他手肘处,袒露在外的一截小臂绷着蜿蜒的青筋,节骨突出的手腕上破着一道刚被擦开的血痕。
居云岫缓缓松开手,看着他空无一物的手腕,突然明白,他要找的是什么了。
战长林发红的眼眶里泪意涌动,抽回手,这一次找得更卖力。
居云岫愣在原地,良久,低声道:“不必找了。”
战长林充耳不闻,居云岫噙泪道:“那些东西我都烧了,这一个,你留着也没有意义,不必再找了。”
战长林垢着血的一双手僵住,半晌后,“哦”一声,道:“那我这个就更不能丢了。”
居云岫眼里泪光一瞬间盈于睫羽。
战长林搬开面前的一具尸体,刚开始找得很缓慢,很仔细,到后面越来越急,越来越快,越来越粗暴,整个人竟如同疯魔一般。
居云岫眼圈通红,再次抓住他:“我说不要再——”
战长林突然直直地向前倾倒下去。
居云岫大惊,攥紧他外袍,“唰”一声,本就破烂不堪的僧袍被从后扒下。
“郡主!”
扶风抢步赶来,居云岫抱住战长林,被他压倒在血泊里,抬头时,看到他袒露出来的后背。
那后背上,除今日所受的外伤外,赫然还有一大片狰狞的烧痕。
居云岫全身一僵,想到前天夜里的那场大火,悬于眼圈的泪水夺眶。
第39章 . 昏迷 “你会难过吗?”
天光透过窗柩, 忙乱的屋舍里人影碌碌,地板上、床帐上全是斑驳的血,水盆里泡着一条又一条浸着血污的棉布。
“快, 快给他按着……”
程大夫一边指挥, 一边替战长林清理下一处伤口, 转头拿铍针时, 紧跟着吩咐侍女给另外两把镊子、剪子消毒。
烛火烧过一把把砭镰,不多时, “呲”一声,皮肉被烧红的刀锋烙压的声音传入耳里,守在床边的侍女锁着脖子不敢细看,程大夫额汗濛濛,低着头,一点点地剔除伤口里的脓血。
“快换水来!”
“压着,别撒手, 快快按住他!”
“再换盆水!”
“取布条来!”
“……”
日头逐渐被阴云遮蔽,屋里的光也被压着, 透着一股喘不来气的窒闷感。
居云岫坐在屏风外, 身形笼在暗影里, 目光凝着窗外的大街。
有商贩在树荫底下卖着胡饼。
“胡饼,胡饼,新鲜出炉的胡饼……”
居云岫的眼前浮现出一个竟有些陌生的少年。
少年坐在树荫底下啃胡饼,一双眼挑上来,目光幽怨。
少年站在摊铺前卖胡饼, 环着胸,目光再次挑上来时,多了些狡黠与得意。
——苍龙军没给你发军饷吗?
——发啊, 都攒起来了,等着娶媳妇时用。
少年大喇喇地笑,拿着一块胡饼来蹭她嘴唇。
蹭上后,少年笑得更恣意了。
“轰——”
一声惊雷霹开天幕,瓢泼大雨唰唰而下,树荫底下的吆喝声变成一声惊叫,商贩手忙脚乱地收着摊铺。
行人仓皇避雨,一人本来都拿了块胡饼,因着这雨,立刻又丢开了饼。
胡饼从摊铺上滚落下来,被踩进雨水里。
大雨滂沱,街上乱做一团。
身后,房门开了又关,关上没多久又被打开,侍女忙碌地进进出出,踩得地板上的血迹更脏乱了。
扶风双靴溅着泥污,阔步走入屋里来,向窗前的居云岫禀告道:“郡主,没有找到……”
居云岫的目光仍凝在窗外的雨里,开口时,声音极冷:“再找。”
扶风应是,走前,正巧听到程大夫焦急的命令声,不由又朝屏风内望了一眼。
雷声轰然不绝,天光一点点地黯下来,乌云越压越厚,像是要把整座城吞入腹中。
屋里点燃了烛灯,一盏盏灯火因着人影走动而晃来晃去,晌午时,内室里的动静终于消停下来。
居云岫回头。
程大夫精疲力竭地走出来,看到坐于窗前的居云岫,忙又行礼,他本以为居云岫早走了,这厢多少有些惶然,想到里面那人的情形,脸色更是难看。
“如何?”
外面雨声很大,居云岫的这一问便更显冷厉,程大夫心里“咯噔”一声,道:“公子根基强健,想必……是能挺过的。”
雷声滚落,居云岫绷着的脸庞被电光照亮,程大夫匆匆一瞥,心里更慌,反复擦着头上的汗:“这一次……主要是那晚公子被横梁所砸,内伤太重,休养一日,根本无法痊愈,且背部的烧伤……”
“此事,我为何不知?”
程大夫冷汗涔涔,思及前因后果,心里又是紧张,又是痛惜:“那日在河边替公子处理伤势时,公子怕郡主担忧,执意不准属下走漏伤情。至于公子入城一事,属下并不知晓,不然一定会想方设法劝阻郡主啊!”
程大夫沉痛一叹。
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雷声都碎成了滔天的水声,居云岫懊悔地闭上眼睛。
屋里久久沉默,良久,居云岫吩咐璨月:“扶程大夫下去休息。”
程大夫走后,居云岫仍然坐在窗前,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璨月走回来,神色十分复杂。
隐瞒战长林伤势一事她也有份,只是刚刚程大夫没有供出她来,如果说程大夫是“不知者无罪”,那她则是明知战长林伤势严重,还亲眼看着居云岫把他送入了险境之中。
并且这险境,绝不止是对他肉身上的折磨,还是要他忍着钻心的伤痛去拯救自己恨了多年的情敌。
拯救的目的,则是让居云岫如期进入洛阳,与赵霁办成婚礼。
刚刚送走程大夫时,璨月扭头向屏风内望了一眼,地上的血污还没有擦净,战长林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全身被布条缠裹着,半点声息也无。
程大夫向来是自信的,可是刚刚在回答居云岫时却没有一字担保,话里话外的意思,全是靠战长林自己。
或者说,靠天意。
如果这一劫老天没有庇佑,战长林真的挺不过去,居云岫会如何?
就算不至于悲痛,多少也会自责、后悔吧?
璨月低头,面向居云岫跪下。
居云岫疲惫地道:“你又做什么?”
璨月道:“公子的伤势奴婢一直清楚,没有告诉郡主,还请郡主责罚。”
居云岫阖紧的眼皮上阴影更重。
屋里又陷入沉默,窗外雨声不绝,居云岫突然问:“你恨他吗?”
璨月愣了一下,险些以为听错:“郡主……是问奴婢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