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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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长林道:“是啊,可是他们‘同心夫妇’啊。”
居云岫不懂这两者间有什么关联。
战长林道:“所谓‘同心’,就是所有喜怒悲欢、饥饱冷暖都是用同一颗心来感受。他离开家后在酒楼买醉,虽然有酒有肉,但是越喝越渴,越吃越饿,因为家里的娘子跟他吵完架后什么也没喝,什么也没吃。他睡不着,是因为娘子还没有睡;他醉不倒,是因为娘子不喝酒;他心里难受,是因为娘子也还在难受着……他当然只有回家哄娘子了。”
居云岫盯着窗柩,半晌,评价道:“好无趣的故事。”
战长林问:“想睡了吗?”
居云岫目光仍然凝在窗上,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质疑道:“他哄,他娘子就会好吗?”
战长林道:“他有很多种哄法嘛。”
居云岫道:“什么哄法?”
战长林道:“他给他娘子说故事,说,有一对同心夫妇……”
居云岫一眼瞪过来。
战长林笑。
帐里烛光昏黄,战长林这一笑明朗清爽,雪白的虎牙露在红唇底下,竟然有些可爱,有些憨傻,让居云岫一下想起了很久以前那个干净爽朗的少年郎。
战长林笑着,触碰到居云岫深邃的目光。
树影婆娑,烛光朦胧,两人目光汇于明暗交界,忽然都安静了。
居云岫移开眼,望回剪影簌动的窗柩。
战长林收住笑容,突然道:“我带你去个地方吧。”
第45章 . 船舱 “乖,睡吧。”
战长林一骨碌坐起来, 身板笔挺,带起一阵风,可袒露在外的臂膀、胸膛上明明都还缠着布条。
居云岫到底喝了酒, 虽然神智不算昏惑, 但反应多少是有些慢的, 突然看他这样雄赳赳地坐起来, 一时愣了。
战长林的被褥盖着下半身不动,道:“我是光着的, 现在要下床去穿些衣裳,你要不想看,记得闭上眼睛。”
“……?!”
居云岫匪夷所思。
一刹那间,熟悉的、陌生的画面纷至沓来,两个声音在脑海里交战,一个叫嚣着:“他睡觉喜欢打赤条你不知道吗?不知道吗?”另一个叫嚣着:“这混账就是故意的,故意的……”
居云岫脑仁嗡嗡发胀, 不及反应,战长林掀了被褥。
居云岫大惊。
烛火一晃, 战长林下床来, 果然是赤条条的, 整个人就只受伤的地方缠着布条。衣裳搭在屏风左侧的衣架上,战长林先把裤子穿了,拿上衣时,回了下头,看到居云岫抱着床柱, 头朝向床内埋着,耳根连着脖颈全红了。
战长林:“……”
烛灯在床边绣墩上晃动,战长林心虚地走上前, 低头吹熄了。
“我穿裤子了。”
他试探着提醒抱柱的居云岫。
居云岫仍然紧紧地抱着床柱,声音明显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你滚吧。”
战长林挑眉:“你看到了?”
居云岫一巴掌打过来,被战长林捉住手腕,顺势一带。
身形一转,居云岫面朝战长林站住,手下意识要寻找一个支点,被战长林抓住,按向他伤势已愈的左肩。
烛灯灭了,屋里夜光凝霜似的铺陈着,居云岫神魂未定,盯着战长林神光炯炯的眼睛。
战长林笑:“信我一回吧,哄不成你,是杀是剐,悉听尊便。”
说完,居云岫突然感到身体一轻,竟是被他拦腰抱了起来,越窗而去。
已是三更,偏僻的小县城里阒如无人,战长林抱着居云岫,施展着轻功跃出府衙,来到靠街的码头上。
三艘乌篷船泊在岸边,船家不在,应是在旁边的草屋里睡下了,战长林选了最大的一艘,抱着居云岫登船入舱,再出来解下缆绳,拿起船桨一划,乌篷船立刻顺着水流飘离码头。
水波打在船畔,缓缓把船送入湖心,夜风携着淡淡的水腥气吹在脸上,战长林抬头往天上看了一眼后,放下船桨,掀开帘幔,对里面的人道:“可以出来了。”
居云岫坐在船舱里,眼神比刚刚混沌了些,唯独那抹犀利的冷意没有变。
战长林便又朝夜空望一眼,发出“哇”一声感慨,再次看回舱内时,目光里多了些许怜悯与可惜。
居云岫转头,推开身侧的船窗。
战长林:“……”
船身微晃,夜风扑面而来,撩动鬓边碎发,居云岫靠窗而坐,望着漫天星辰,目光倏而渺远。
战长林倚着舱门,道:“其实这两年我睡眠也不是很好,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来看星星,看着看着就想睡了。”
居云岫望着星空,良久才鄙薄:“星星有什么可看的。”
战长林道:“不是说故去的亲人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居云岫不语。
战长林朝舱里看进来:“不信?”
居云岫背对着他:“不信。”
战长林笑:“你不信,他们也在那里陪着你。”
舱里昏暗,居云岫脸庞被暗影笼着,只有一双眼睛里坠着星光,泛着泪花。
战长林道:“你看,王爷就是那颗北极星,永远最大,最亮,离我们最近,不管走在哪里,只要一抬头就能找着他,找着他了,就知道该往哪里走,就不会再害怕。”
他顺着北极星向上方数:“那颗摇光星呢,就是平谷哥了,虽然他平时最怕王爷,可他是我们四个里最崇拜王爷的一个,现在他能挨王爷这样近,估计天天都在笑,天天都在耍他那把钩鎌枪。”
摇光星旁边是开阳星,战长林道:“这个呢,就是溪姐,居松关不在,溪姐有点孤单。你说,要是那时候居松关跟我一块求娶多好,又能替我分担一半开销,又能给王府再添一门喜事,到时候两对新人一起在王爷跟前拜天地,他战青峦估计当场就能气死,没那机会再去勾结晋王。”
居云岫的眼泪流下来。
战长林提及此,眼神也变了变,吸气忍了,才又道:“罢了,不提那腌臜名字,他不在这上头,你别看,他在阴曹地府,在十八层地狱里,生生世世都别想解脱。”
他说回战石溪,说回居松关。
“居松关也是个痴情种,虽然这三年来他不肯见我,可是奚昱说,每回他昏迷时唤的都是溪姐的名字,溪姐的生辰、祭日他都记着,都会以夫妻之礼祭拜。雪岭被围那日,他俩在孤城里拜了天地的,溪姐是正儿八经的世子妃,只是世人还不知道。不过没关系,居松关日后是要做皇帝的,等他做了皇帝,肯定会向天下昭告溪姐的身份,到那时,大齐就会有第一个做将军的皇后了。”
居云岫的眼泪越流越长。
战长林最后道:“你再看看旁边的那些星星,亮晶晶、密麻麻的,多热闹,苍龙军十九万八千人,都在这儿,一个都没有少。你说,那么多人陪着你,看着你,你还有什么不踏实的?人只要踏实了,就能睡着的。”
水光接天,满天星辰在银波里闪烁,夜风袭来,战长林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回头,望向黑压压的船舱,问道:“我可以进来吗?”
居云岫道:“不可以。”
战长林静了静,道:“在哭啊?”
居云岫微微仰了仰脸,冷声:“闭嘴。”
战长林却笑,道:“哭就哭嘛,哭出来就好了,什么事都堵在心里,哪能睡得着?”
居云岫伸手捂住眼睛。
夜风一阵紧跟着一阵,嗖嗖地刮在身上,战长林不再请求,低头入舱,关了居云岫打开的船窗。
船里更黑了。
二人相对而坐,居云岫用手背遮着眼,水波徘徊,暗影晃动,战长林向她道:“居云岫,就算我这次追不回你,我也永远是肃王府的战长林,无论成败,生死,这一次,我都会跟你站在一起。”
居云岫的泪水从手背底下流下来。
船舱昏黑,战长林靠过来,伸手给她揩眼泪,居云岫打开他的手,他不躲,居云岫偏开脸,他阻止,居云岫要推他,他一手钳住她双腕。
温柔的流水声包裹四周,令人心悸的黑暗包裹着彼此,战长林定睛看着居云岫梨花带雨的脸,低头吻落。
“呀——”
一声呼喝破空而来,有人在远处怒斥道:“那是谁家不要脸的臭王八蛋!三更半夜的,竟敢偷老子的船!还他娘的在这里幽会,看老子不打爆你这狗头,废了你这狗腿!”
船里二人一震,战长林脸一瞬间发青,推开船窗探头出去,那人紧跟着骂道:“他奶奶的,居然还是个秃驴!”
战长林忙又窗户关了。
居云岫靠着船窗而坐,一双眼冷幽幽的,战长林脸上又青又红,悔恨自己刚刚竟没听到船家划船过来的声音。
“你……有没有带银两?”
居云岫一脸漠然。
战长林已摸光了自己身上的所有口袋,一无所获。
窗外骂骂咧咧的声音越来越近,战长林被逼无奈:“要不……我先去把他弄晕了?”
居云岫眼神更冷,终于抬起手,战长林看到她腕上的一只玉镯。
是她最近常戴的一只。
“回头给你赎回来。”
战长林摘下玉镯,钻出船舱。
夜色清明,船家划来的乌篷船已近在十丈以内,战长林不想居云岫被叨扰,提起一股内力踏水而去。船家猝不及防,还以为是什么鬼影子飘来,定睛看时,战长林已稳稳落于船头,向他笑道:“小僧带娘子前来游湖,不问自取,船家莫怪,这只镯子先做抵押,十二时辰以内,必定重金赎回,赎金全算租金。”
说罢,战长林把玉镯塞进船家手里,紧跟着又一跃,飞鸿渡水般踏月而去了。
船家目定口呆,看回手里的玉镯,心知是上等成色,震惊道:“这秃驴,厉害啊……”
战长林大伤初愈,这厢动用内力,多少还是有些吃亏,回到船舱里时,没忍住“呲”了一声,居云岫靠在窗边,撩起眼皮向他盯了一眼。
战长林顺势呲牙一笑。
居云岫移开眼。
战长林坐下,想到刚刚那一幕,笑容逐渐收了,一边暗骂船家坏事,一边睁眼胡诌:“刚刚都快把你哄睡了,偏偏冒出个船家来……”
差点被“哄睡”的居云岫又盯了他一眼。
战长林终于心虚,咳一声,闪开目光道:“那个,赵霁是不是因为家里的小妾出事,所以把婚期延迟了?”
他铺垫这一夜,目的除让居云岫发泄一回外,便是想跟她一起来面对这些烦心的事情。
果然,听完,居云岫没有再抵触,淡淡地“嗯”了声。
战长林心里有了成就感,又道:“人没了?”
居云岫靠着船窗,闭上眼回想乔瀛在信里汇报的内容,道:“阖家游湖,一尸两命。”
战长林瞪眼。
“一尸两命?”
“对,一尸两命。”
战长林哑然。
赵霁世家出身,最重礼法规矩,以前无论如何收妾养妾,也都是循途守辙,绝对没有闹出过什么缠绵悱恻、令人诟病的风流事,怎么这回竟会弄出正妻没入门,妾室便先怀庶子的丑闻?
战长林不由再问:“何时怀的孩子?”
居云岫:“大概六个月大,自己算吧。”
战长林算出来了:“是跟你谈婚事前怀上的。”
居云岫没有反驳。
战长林突然兴致勃勃起来:“先前没跟你提过?”
居云岫警告地盯他一眼。
战长林没退:“不是要笑话你,谈正事呢。”
居云岫还是盯着他,眼神显露不悦。
战长林便垂下眼,思忖道:“如果是先前怀的,决定娶你以后,应该解决掉才是,跟你定了婚事,还让这个孩子留着,甚至为此丢开你,赶回洛阳,推迟婚礼……显然这母子二人在他心里是有些分量的啊。”
舱里气氛逐渐由暧昧转为严肃,战长林掀眼,道:“死因查到了吗?”
居云岫眼神一凛。
战长林笑,心知居云岫回过味来了,邀功道:“这回应该能睡个好觉了吧?”
居云岫转开目光,再次推开船窗,望着浩渺的湖水,沿着战长林的反问想到一计,心里豁然开朗,还真是没有先前那样压抑了。
微风吹着舱内残余的酒气,战长林在后拉了拉居云岫的衣袖,提醒道:“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