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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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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真以为在战青峦心里,肃王对他是恩重如山?”
  秋水苑,最后一抹霞光隐没,残花在夜风里凋落,赵霁负手立于石桌前,语气淡漠。
  居云岫寒着心。
  “当年冀州水灾,流民十万,他家人尽数饿死,是我父亲救他,养他,带他到军中历练,给他家,给他前程,这不算恩重如山,什么算?”
  “这是常人的想法,这世上还有一类人,是不会这样想的。”
  赵霁望着墙外浓黑的夜,回忆自己认识的战青峦。
  “肃王的确给了他一个所谓的家,可是肃王没有给他能跟这个家平起平坐的尊严,一声‘青峦公子’听着好听,在长安贵人耳中不过是只家犬的贱名,你自幼在长安长大,那些皇亲贵胄私底下是如何议论贵府上这四位公子的,你应该有所耳闻。”
  居云岫目光凝在夜色里,泛着冷光,她是听过,那些眼高于顶,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王孙贵戚聚在一起,笑着说:“今日又碰到了肃王府里的一条狗。”
  “哪条狗?”
  “还能是哪条,最会摇尾巴、吐舌头的那一条。”
  “那一条呀,人家不是自封了‘小狼王’吗?”
  “哈哈哈,小狼王?这条狗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啊!”
  “……”
  “战青峦在平民百姓面前是人,是人上人,可在长安这个贵人圈里就是条狗,看家护院的狗。”
  居云岫冷然道:“没有父亲,他连狗都做不了。”
  赵霁道:“他想的或许是,没有令尊,他便不必承受这做狗的屈辱。”
  居云岫眉头紧蹙。
  赵霁道:“再说前程吧。居松关、战长林长大以前,肃王确实器重他,苍龙军麾下十八虎将,他以养子的身份跻身其中一席,也曾在军中显耀一时,可自从居松关开始领兵,尤其是战长林累次立功以后,肃王的眼里可还有过他这个大郎?沙场点将时,还有几次点到过他的大名?居松关是世子,可以不比,那战长林呢?云麾将军这个位置他盯了多少年,肃王不是不知道,可他转手就把这个位置给了战长林。”
  居云岫道:“那是战长林自己用功名挣来的。”
  赵霁道:“挣功名的机会是肃王给的,这机会肃王也可以给他,可是肃王没有给。”
  居云岫眼里写着愕然与鄙夷,赵霁神色不动,道:“最后说说战石溪。”
  战石溪,是战青峦对肃王府残留的最后一点温情。
  “早在居松关向战石溪坦白爱意前,战青峦就跟肃王求娶过战石溪,肃王没有同意。后来居松关费尽心思把战石溪安排在自己身边,近水楼台先得月,战石溪果然爱上他,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了战青峦的示爱。
  “肃王是要跟其他三王争夺皇位的人,居松关作为世子,不可能娶一个没有士族支撑的孤女,战青峦想着这门亲事肃王肯定也不会同意,说服自己再多等些时日,等战石溪、居松关二人知难而退。后来,战长林想要求娶你,在一次庆功宴上说漏嘴,肃王只是大笑,叫战长林自己去求,他没有拒绝。不拒绝,就是默认;默认,就是同意。最后,战长林成功娶你为妻,出征雪岭前夜,肃王承诺凯旋后给居松关、战石溪置办婚礼。”
  秋夜凛凛,赵霁声音掷地有声:“同样是养子,他求娶的不过是跟自己出身一样的战石溪,肃王不允,可战长林要求娶你,肃王却没有二话。长乐,你跟战长林都是被偏爱的人,自然不会明白战青峦心里的仇恨,所谓的恩重如山,不过是你们的一厢情愿,在他眼里,肃王根本没有给他一切,而是夺走了他的一切,尊严,功名,恋人。”

  庭院古树在风里哗然作响,天幕已彻底被夜色泼黑,居云岫望着远方无垠的黑夜,咽下杯中烈酒。
  “大恩即大仇。”
  一杯饮尽,居云岫扔掉空杯,起身离开。
  风仍在吹,满庭里落叶飘飞。
  战长林从肃王府里出来时,已快亥时,府邸里外都没有灯,长街上黑漆漆的,就只一辆挂着灯笼的马车停在大门外。
  副将等候在马车上,悬着心,生怕战长林今夜睹物思人,彻底不肯出来,听到开门声时,激动得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副帅!”
  战长林伸手戴上面具,径自上车,散发的冷气比来时更重。副将想到他一连数日被“武安侯”拒之门外的事,又一想这府里的回忆,黯然无言。
  他必然是又想到那些难过的事了。
  战长林到底没有在宫外置办房产,带回恪儿后,仍旧住宿在承庆殿。
  回到殿里时,已是亥时二刻,战长林摘下面具,洗浴完后,走到床边掀帐上榻。
  恪儿蜷成一小团睡在最里面,小嘴翕张着呼吸,战长林蹙眉,伸手一摸他脸颊,果然有没干完的泪痕在。
  他又在入睡时偷偷哭了,哭到鼻塞,这才要用嘴巴呼吸。
  战长林心里发疼,起身往外,吩咐侍女送来一盆热水,用帕子浸水拧干后,上床给恪儿擦脸。
  恪儿从混沌的梦境里醒过来。
  “鼻涕擤了。”
  殿里没点多少灯,幽微光线里,耳畔落下熟悉的声音,恪儿瓮声:“战长林……”
  “嗯,我在。”这次的声音温柔了一些,战长林用热乎乎的帕子包住他鼻头,“快擤。”
  恪儿听话,乖乖地擤了。
  擦洗完,恪儿抱着被褥坐在床上,已失去睡意。
  战长林吩咐侍女拿走盆帕,重新上床来,抱着恪儿躺下。
  父子二人同枕而眠。
  恪儿靠在他散发着热气的胸膛上,道:“我想阿娘了。”
  战长林抚着他后背,道:“今日不是有舅舅陪你吗?”
  恪儿可怜巴巴道:“我不要舅舅,我要阿娘。”
  战长林欲言又止,洛阳那边不尘埃落定,恪儿便不能见到居云岫,这一等,少不得要小半年,战长林忽然不知道该怎样哄他。
  “阿娘很想念舅舅,可是不能陪他,你先替阿娘陪一陪好不好?”
  “陪完舅舅,阿娘就会来陪我吗?”
  恪儿的声音越来越乖,他不吵不闹,只想等来阿娘。
  战长林心疼着。
  “嗯,当然。”
  “那就陪多久?”
  “不久,今年下雪的时候,阿娘一定回来。”
  恪儿想到下雪,跟着想到一些美好的画面,有暖融融的炉火,白绒绒的雪花,还有案上满当当的、各式各样的礼物,居云岫会抱着他坐在案前,陪他一样一样地拆。
  回忆涌起,思念更甚,恪儿知道再问也没有结果,重新闭上眼睛,想到梦里找一找居云岫。
  战长林伸手关上他翕张的嘴。
  “不许用嘴巴呼吸。”
  恪儿懵懂地抬头。
  “为什么?”
  “会变丑。”
  “为什么会变丑?”
  “因为丑人睡觉喜欢用嘴巴呼吸。”
  “为什么仇人睡觉喜欢用嘴巴呼吸?”
  “……”
  后半夜,窗外下起潇潇秋雨,战长林伴着雨声醒来,手臂被恪儿抱着,有点发麻。
  今早上有一些重要的军务要处理,战长林小心地拨开恪儿的手,缓慢起身,下床时眉头突然一皱。
  身上居然在疼。
  战长林坐在床边,缓了一会儿后,要起身,手臂又被抱住。
  是恪儿。
  战长林回头,看到恪儿用力睁开朦胧睡眼,抱歉道:“吵醒你了?”
  恪儿摇头,抽回一只手揉揉眼睛后,重新用抱住他,蹭上来:“你又要走吗?”
  战长林吞回那一声“是”,揉着他脑袋:“等你起床,带你去见舅舅。”
  恪儿眼睛里明显没有神采。
  战长林笑:“不想?”
  恪儿勉强抿嘴,爬起来:“我替阿娘陪他。”
  战长林笑出声,倏而想到什么,道:“舅舅这些天都跟你做什么?”
  恪儿老实道:“念书,写字。”
  战长林心说难怪不吸引恪儿,但还是要给居松关挽回些颜面:“舅舅的字很好看吧?”
  恪儿摇头:“没有阿娘的好看。”
  战长林挑眉。
  恪儿认真地想了想,比划:“比你的好看一点点。”
  战长林啼笑皆非:“不要为诓我留下来说假话。”
  恪儿噘嘴:“我没有说假话。”
  二人说话间,侍女闻声进来,伺候二人洗漱,拾掇完后,窗外天光才亮,然而大雨还没有停。
  战长林抱起恪儿,撑着伞步行到万春殿。
  奚昱照旧到大殿门口来接人,战长林收伞,放下恪儿后,朝殿里望一眼。
  “先送恪儿进去,我有事跟你聊聊。”
  奚昱眼神微变,示意身后的侍女领着恪儿入殿。
  “何事?”
  殿外雨声哗然,奚昱恭谨地站着。
  战长林不知道为何,早上醒来后身上的旧伤便一直隐隐发痛,他下意识挺直腰,目光凝着奚昱身后的大殿:“云老也在里面?”
  每日辰时是云老来给居松关复诊的时间,奚昱回是。
  战长林点头:“跟你家少帅说一声,忙完这两天后,我回一趟洛阳。”
  奚昱想也不想:“不可。”
  战长林皱眉。
  奚昱忙补充:“少帅不会答应的。”
  战长林眉间阴翳更深,隐忍着心里的火气:“那你叫他出来,给我一个不答应的理由。”
  奚昱一脸为难:“少帅重伤刚愈,军中大事还是要靠公子分忧,何况小郎君在宫里就只认您,您走后,他怎么办?”
  战长林想到昨日恪儿偷偷哭泣后的模样,反驳的话梗在喉咙里。
  奚昱道:“洛阳那边还在筹划当中,公子不用心急,时机到时,少帅自然会让您赶去支援郡主的。”
  战长林一肚子的话被硬生生堵住,想到始终对自己怀有成见的居松关,想到跟自己相隔千里的居云岫,心头不受控制地烦躁起来。
  “他到底为什么不肯见我?”
  这个问题,战长林以前困扰过,现在更困扰,哦不,与其说困扰,不如说是悲愤、痛苦。
  奚昱目光深敛,低声道:“少帅说了,除非公子能带着郡主回到他面前,让郡主亲口承认已原谅你,否则,永生不见。”
  战长林琢磨着这句“永生不见”,冷哂出声,点头称好,拿着伞转身离开,下台阶时,膝盖突然一麻。
  “公子!”
  奚昱伸手扶,战长林已站稳,推开他。
  大雨泼溅在地砖上,台阶上溅着水珠,战长林握拳站稳,撑起伞阔步离开。
  奚昱望着他消失在雨幕里的背影,目光里慢慢透出泪意。
  “这会是你们做过的最愚蠢的决定。”
  一个苍老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奚昱回头,一个六旬老者站在殿门前,精神矍铄,眼神凛然。
  “云先生。”
  奚昱颔首行礼。
  云老望着战长林离开的方向,一声不吭,从奚昱身边离开,撑着伞走入雨中。
 
 
第92章 .  重逢   “大人别来无恙。”
  居松关醒来以后, 长安城局势跟先前相比又稳定了许多,私底下仍揣着造反心思的那一拨人彻底偃旗息鼓,类似梁昌进之流的事件没有再起苗头。军中上下齐心, 一派整肃, 可是战长林知道, 这和平气象能持续的时间有限, 后面等着他们的,还有一次更猛的风雨。
  如今以长安城为主要据点的五十万人马全打着“奉天靖难”的名义效忠于武安侯麾下, 说上台面些,是奉天意清君侧,杀奸佞;说难听一些,就是替武安侯杀暴君,夺天下。这些人中,虽然大半以上是各州府投诚的地方军,可不少手握兵权的将领仍是武安侯的旧部, 如果让这拨人知道自己追随多年的主帅早已被冒名顶替,所谓的叛军主帅, 其实是当年在雪岭“战死”的肃王府世子, 那这一拨人估计又要做一回梁昌进, 替那两年前就已葬身火海的武安侯报仇雪恨,讨回公道了。
  当务之急,还是要未雨绸缪。
  忙完回到承庆殿,已是晌午,大雨终于有点收歇的意思, 身上也没那么疼了。战长林把收起来的雨伞交给门口的侍女,困意袭来,迫切想回床上躺一躺, 进殿后,却见案后坐着一人。
  “云老?”
  战长林意外。
  云老今年已有六十多岁,须发尽白,身形瘦削,然而双目炯炯有神,透着不怒而威的凛然之气,很少有人能招架住他盯人的眼神,战长林算是少数人中的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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