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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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云岫伸指抚过中间契合的地方,低声:“为何要把它交给我?”
战长林不答反问:“不交给你, 交给谁?”
居云岫没做声,少顷后, 侧目看过来。
战长林知道这个眼神的含义, 大手一拢, 把虎符和居云岫的手都拢起来,道:“今日你也看到了,大家对你乃是心悦诚服。如今王爷不在了,居松关也不在了,你便是苍龙军的魂, 是肃王府的顶梁柱。我知道照你先前的筹谋,皇位是留给恪儿的,但这天下向来能者居之, 恪儿年幼,你便是推他上去,他也未必能坐稳皇位。”
居云岫收拢手指,望着战长林包裹自己的大手,他的手指粗糙,掌肉上粗粝的厚茧摩挲着她的手背。
她知道他的顾虑,可是,如果她做了皇帝,他又算什么呢?
“我说过,你我可以辅政,大权在你我手上,恪儿的皇位不会不稳。”
战长林闻言微笑,头低下来,抵着居云岫:“那你可有想过,你我后半生会以何种关系度过?”
居云岫眉尖一颦。
战长林笑着,声音似揶揄,又似较真:“你做太后,我做摄政王,你我的孩子却是皇帝,这算是什么关系?我心眼小,没多大的抱负,就想再求娶你一次,与你做回生同衾、死同穴的夫妻。可如果你是太后,我为摄政王,我该要如何求娶你?摄政王求娶太后,那是我做太上皇,还是你做摄政王妃?我这么年轻就做了太上皇,又是恪儿亲生父亲,那别人会不会怕我篡恪儿的位?你又下嫁给我一次,别人会不会再在背后非议你?”
战长林絮絮叨叨,把一种种可能会发生的情形都设想出来,看似在表达自己的不满,实则全都是在为她母子二人考虑。
居云岫眼眶微湿,想到今日向苍龙军坦白真相时,他也是尽可能地把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鼻头更是一酸。
“我做皇帝,那你又是什么?”
居云岫哑声质问,战长林笑声更爽朗:“女人是做皇后,那男人,便做皇夫呗。”
居云岫蹙紧眉。
战长林认真:“当然了,大将军的差事还是要干,最好是封个正一品的镇国大将军,再来些侯爵之类的名号,多点头衔,多点俸禄。”
“……”
居云岫本来眼眶发热,闻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瞪着他:“哪儿有你这样的?”
战长林耸眉。
居云岫隐痛,想责备他这样放低自己,日后叫世人如何看,那些难听的话又梗在喉间。
战长林从她眼神里读懂她的顾虑,不再嬉皮笑脸,伸手抚上她耳鬓:“岫岫,我只想光明正大跟你们在一起,别的,我都不在乎。我不介意世人如何看我,但我介意世人如何评判你,对待你。这天下我是给肃王府打的,如今王爷的血脉只剩你一人,那这天下,我就是打给你的。”
战长林一字一顿:“日后,我也会给你守着。”
热泪夺眶滚落,居云岫别开脸,再也绷不住。
战长林伸手按她到胸前。
灯火昏黄,居云岫埋在他怀里,他胸膛温暖又宽阔,伴着呼吸微微起伏着,心跳斩截有力。
胸前渐湿,战长林笑:“怎么,那晚是我,今晚换你么?”
居云岫环在他颈上的手臂收拢,因为扭着腰不方便,干脆蹭到他身上来。
战长林暗暗吸一口气,把人接住,又按住那腰:“别乱动。”
居云岫便不再动,可是软玉温香在怀,又哪里还是不动就能解决问题的?
半晌后,战长林忍不住唤:“岫岫?”
“嗯?”
居云岫的声音从怀里冒出来,有点瓮,可还是很清醒的。
战长林欲言又止。
居云岫主动:“做什么?”
战长林眼眸微动:“没什么,就问你哭完没有。”
“没哭。”
“我看看?”
居云岫闭着眼睛,深吸一气后,抬头。
战长林吻上,唇瓣相接,本就蠢蠢欲动的心思一触即燃。
灯火摇曳,投映在纱幔上的人影重合又分开,分开又重合,案上一派狼藉。
上床时,居云岫攀在战长林耳边低语。
战长林很爽快:“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次日,天光大亮后,一大批朝臣、贵胄在神策军的“护送”下离开邙山,返回皇城。
“听说战长林已把赵霁的人头砍下来挂在了朱雀城的城门上,而奉旨入京的武安侯不是旁人,正是长乐郡主?”
“什么?武安侯怎会是长乐郡主?!”
“……”
“那陛下呢?不是说陛下还在邙山里养伤吗?为何今日回城不见玄影卫,不见圣驾啊?”
“来人!陛下何在?陛下何在?!”
“……”
途中的吵闹声一刻没停过,负责护送的神策军将领并不喝止,但也没有回答,忧心忡忡的一众朝臣、贵胄心里更加不安,你争来,我辩去,或是在怀疑所闻消息的真假,或是在质疑究竟是谁在造反。
及至皇城朱雀门下,一支车队终于安分下来。
城楼上,一颗长发飘飘的人头悬在半空,瞪直的一双眼盯着底下,众人认出其人,惊恐地闪开目光,收住喉咙,一个个跟受惊的鹌鹑似的,不敢再发出一点声响。
护送的将领亮出令牌,城门“轰”一声大开,车队穿过朱雀门,沿着甬道向承天门而行,不久后,抵达永寿殿。
大殿前,乌泱泱的将士整齐划一地站立着,似利剑一样,招展于风里的旌旗上赫然画着苍龙的图腾。
有人认出这些战旗,悚然一惊。
“这……这些是苍龙军?!”
“苍龙军?苍龙军早已在雪岭全军覆没,他们怎可能是……”反驳的人看到风里展开的战旗,哑然结舌,一脸难以置信。
“大人们,请。”
神策军将领引完路后,示意众人前行,众人抬头,丹墀上,正并肩站着一对璧人,正是战长林、居云岫。
战长林仍是一身战甲,单手抱着兜鍪,修眉俊眼,肤色白皙,一头散发扎成马尾,英气里便多了些许令人生畏的邪气。
居云岫盛装华服,头戴海棠滴翠头面,身着湖蓝色折枝花齐胸襦裙,肩披霞影纱帔子,气度雍容高贵,眼神清亮,不怒而威。
众人心头“咚”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敛声屏息,向前而行。
及至丹墀下,众人止步,一位年纪稍长的朝臣打破沉默。
“长乐郡主,敢问圣人何在?”
居云岫望着众人,缓缓道:“圣人重伤难治,已不幸驾崩,圣体停灵于兴庆殿,诸位稍后可前往吊唁。”
众人闻言大震,再次发出嘈杂声,或有人说“果然如此”,或有人悲声抽泣。
前头那名朝臣目中噙泪,深吸一气:“那……敢问周围这些将士,又是何人?”
居云岫坦然回复:“如大人所见,此乃我肃王府苍龙军。”
“苍龙军早已在四年前亡于雪岭,郡主何来的苍龙军?”
“武安侯麾下五十万大军,都是我的苍龙军。”
话声甫毕,群臣震愕,前面那名朝臣痛声道:“所以,武安侯,便是郡主?”
居云岫目光在前,声音斩截:“对。”
底下大惊,那名朝臣含恨道:“武安侯在范阳起兵造反,杀我朝廷将士,攻我大齐城池,那五十万人,乃是令我等切齿拊心的叛军!郡主自称武安侯,便是说明,郡主乃是我大齐最大的反贼了?!”
这一句诘罢,众人愕然。
居云岫淡漠道:“我以为比起我是不是反贼,大人会先问我,赤胆忠心的苍龙军为何会成为叛军。”
那人哑口,在他身后,一群朝臣、贵胄瞪着眼睛。
居云岫垂目:“扶风,把圣人的罪己诏给诸位大人念一念吧。”
丹墀下,扶风昂然应是,拿出提前准备的诏书,那一群人一看果然是黄绫圣旨,慌忙跪下。
扶风宣旨,声音穿透悲风。
四年前,赵霁向晋王献计,设计战青峦卖国,成功让二十万苍龙军葬身雪岭。
再然后,赵霁又设下圈套,在先帝驾崩后诱导永王、宁王杀至宣武门前,因一则错误的情报拔刀相向,自相残杀。
最后,赵霁拥护着晋王如期赶到城门之下,以谋逆之罪斩杀二王,成功登上皇位。
一幕又一幕的内情在呜咽的风声里逐一被公之于众,撕开那些尘封多年的、溃烂的伤口。
伏跪在地的一群人额头上淌下涔涔冷汗,全身如堕入冰层覆压的湖水之下,手足僵硬,目光呆滞,久久不能回神。
“怎……怎会如此?!”
“所以,当年的苍龙军并非受敌军埋伏,而是被赵霁算计,所以才死在了雪岭?”
“还有永王、宁王,他们并没有在宣武门前造反,而是中了赵霁的奸计?”
“这些竟是陛下授意赵霁做的?不,我不相信!”
“……”
扶风宣完旨,把诏书交到那名年长的朝臣面前,正色道:“刘大人侍奉圣人多年,应该识得圣人笔迹,这罪己诏是真是假,还请检验。”
刘大人接住诏书,打开来过目以后,神情更绝望:“……这的确是陛下亲手所写的诏书。”
众人如被雷霆劈中,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无人色了。
扶风收走罪己诏,刘大人双手一抖,竟似被抽走魂魄一般。
良久以后,严风终于收歇,刘大人颓然抬头,望向居云岫:“所以你假冒武安侯造反,是要向陛……”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临时改口,“向赵霁复仇?”
居云岫淡声:“是。”
“那武安侯呢?”
“我杀了。”
众人悚然。
刘大人悬着心,无数的疑惑压在喉间,不敢再问。
现如今,一切形势已再明朗不过,圣人驾崩,皇位空缺;赵霁被杀,悬头示众;居云岫、战长林手握重兵,离龙椅不过是一步之遥,就算他们这群人知晓这背后或许还有一些大逆不道的疑点,又能如何呢?
难道,还能问么?
刘大人悬心吊胆,认命道:“所以……郡主的意思是?”
“圣人临终前愿意与我和解,写下罪己诏,让位于肃王府,从此以后,大齐江山由我肃王府守护。”
众人倒吸一口气,刘大人道:“可是肃王跟世子都已牺牲,肃王府已经没有皇家后人,难道,郡主要让您跟战将军的儿子来继位么?”
底下议论纷纷。
“那怎行?那不是正统的皇室血脉啊!”
“他生父尚且在世,这要是叫他继位,那日后宫里岂不是还要再多一个太上皇?”
“可他又不是皇家人,怎能做太上皇呢?”
“乱套了,这要乱套呀!”
“……”
众人既担忧,又惶恐,生怕居云岫一意孤行,用最硬的手段扶居闻雁上位,就连刘大人也开始满额大汗,抬头欲劝时,却见居云岫一脸淡然站在丹墀上,缓缓道:“那照大人您看,我们肃王府何人继位比较合适呢?”
众人一怔,刘大人脑海里电光一闪,刹那间,胸口雷响。
肃王已薨,世子已殁,唯一的郎君又并非皇家血脉,那肃王府里,还有何人能名正言顺地继承皇位?
答案,根本就不消多想了。
刘大人面色灰败,望着面前泰然伫立、耀如春华的女郎,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日这事发展到最后,竟是这样!
全场再次陷入冰封一样的缄默,战长林上前一步,提醒:“刘大人,问您话呢。这皇位该由谁来坐?”
刘大人身躯一震,心知再无退路,痛苦垂头:“我、我等……”
最终眼一闭:“……我等恳请郡主登基,早正大位,以主黔黎!”
刘大人说完,屈膝跪拜,众人或拱手附和,或还在面面相觑。战长林手一抬,苍龙军齐声高呼,气贯长虹,声撼天地。
“请郡主登基继位,以固大统,匡复社稷!”
“请郡主登基继位,以固大统,匡复社稷!”
“……”
一声一声,振奋人心。
当天夜里,人心惶惶了半个月的皇宫再次被一大片哭声笼罩着。
皇权更迭,天下易主,这座被晋王府鸠占近四年的皇城在一夜间从天堂沦为炼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