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僧——by水怀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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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大亮后,云间透下暖融融的光,皇城里刚洗净的琉璃瓦被这光芒一照,亮荧荧的,似春波浟湙的湖水。
永寿殿前,华盖如云,一场驱傩仪式正如火如荼开展着。
丹墀上,居云岫坐在华盖底下,神色多少有些恹恹,倒是旁边的恪儿一脸兴奋,看着底下那些戴假面、着绣衣,或是装钟馗、灶神,或是扮判官、门神的侍卫,不亦乐乎。
“阿娘,那个是阿爹么?”
袖袍忽然被恪儿一拉,居云岫敛神,定睛看时,底下的仪式里突然冒出一个身着金镀铜甲、手持金枪龙旗的高大人物,头发扎成马尾,脸上戴着彩色面具,一双眼黑黢黢、亮晶晶,掖着笑意。
不是战长林是谁?
难怪半天不见人影,原来是跑到底下扮上了。
居云岫挑唇,蓦然间想到什么,心里一动。
敲锣打鼓声越来越急,及至高潮,钟馗、灶神、判官、门神等一众人物聚集中央,战长林手里龙旗一扬,率众喝道:“恭祝陛下福延新日,庆寿无疆,万岁万岁万万岁!”
锣鼓声停,四周被山呼的万岁声淹没,居云岫坐在龙椅上,唇角笑意悄然收拢。
战长林似乎没看见,抬手示意侍从把辇车驾来后,阔步登墀,来至居云岫身前:“恭请陛下登辇,与臣等一同驱傩。”
居云岫明显兴致寥寥,没理会战长林伸来的手,径自起身下除。
战长林同恪儿对视一眼,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驱傩算是除夕这日的一大重头戏,禁中盛行的是大傩仪,驱傩队伍要从宫里行至东华门,最后再转至龙池湾。
居云岫登上辇车后,战长林下令队伍出发,然后很自然地跳上车来,同居云岫并肩而坐。
“不是要驱恶鬼,来朕身边做什么?”
“陛下龙体关乎社稷安危,臣既然负责驱恶鬼,那当然要先驱陛下身边的。”
“爱卿的意思是,朕的身边有只恶鬼?”
“……”
居云岫身边的那只“恶鬼”微微一笑:“放心,臣来后,百鬼逃遁,陛下身边已是乾坤朗朗了。”
居云岫瞄他一眼。
战长林歪头靠过来:“当然了,臣不止会驱恶鬼,还会驱奸佞,驱贼寇,驱外虏。总而言之,陛下烦什么,臣就驱什么。有臣在,保管陛下海晏河澄,内外无忧。”
居云岫敛眸,腹诽:奸佞大概就是你这样的吧。
不多时,驱傩队伍抵达东华门,城外似乎有喧嚣声音传来,居云岫眉梢微动,今日除夕,百姓都在家里扫洒庭除、别岁祭祖,皇城外应该是很冷清的。
心里压着的那个猜测又一动,居云岫佯装镇定。
“城外为何如此喧闹?”
“不是说把夜里的傩舞搬到城外来演?大概在忙着搭台彩排吧。”
子时后,新年降临,为表庆祝,皇家一般会在宫廷里举办大型傩舞表演,今年为与民同乐,居云岫在战长林的建议下把戏台搬了皇城外。
居云岫沉默。
驱傩队伍穿过东华门,果然,那些吵闹的声音来自修建戏台的工匠,以及彩排节目的伶人。
队伍前方仍在敲锣打鼓,众人扮着各路神明,欢欣鼓舞地巡行着,居云岫以手支颐,没趣地闭上了眼睛。
※
冬日白昼短,太阳刚一落坡,夜幕便急急压了下来。
永和宫里,宫人们规规矩矩地忙碌着,人虽然多,可是气氛并不热闹,不少人甚至还一脸忧色。
谁都能看出来,圣人今日并不太高兴。
戌时,璨月进殿里请居云岫更衣,称是年夜饭要开席了。
居云岫坐在案后,手里握着一封奏折,想到那一场冷冷清清的家宴,没动。
恪儿趴在案上,拉一拉居云岫衣袖,再戳一戳自己肚子,嘟囔道:“它瘪了。”
居云岫眼眸微垂,对璨月道:“传膳过来,家宴就在这里用吧。”
早上的驱傩仪式结束后,文武百官便离宫了,因为有点气恼没有收获惊喜,居云岫把战长林一块撵了出去。
今夜的年夜饭,入席的人就她跟恪儿,孤儿寡母,在哪里吃不是一样?
反正,这样的年夜饭也不是头一回吃了。
“那阿爹呢?”
恪儿扭头朝殿外望,天灰蒙蒙的,并没有战长林的人影。
“不用管他。”
居云岫放下奏折,又拿起一本,璨月在底下朝恪儿使眼色。
恪儿又拉一拉居云岫衣袖,噘着嘴。
居云岫怎会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无外乎是想要战长林来陪。
璨月趁势道:“公子已在席上等候,陛下还是移驾过去吧,一家人吃着才热闹不是?”
居云岫没做声,心道:牛皮糖似的,撵也撵不走。
恪儿一听战长林在筵席上,爬起来,抱住居云岫拿奏折的那只手臂,又是哀求又是撒娇。
居云岫拗不过这俩人,放下奏折,起身后,换上礼服。
※
皇城,东华门下。
两排禁军夹道而立,城楼入口,战长林身着一袭红底黑边交领锦袍,头扎缨绳,腰佩玉带,玉树临风地等候在月光里。
李茂从城门那头前来复命:“将军,外面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战长林注视着宫里的方向,确认:“乔瀛那边呢?”
李茂拍胸脯:“放心,万无一失!”
战长林点头,这时车声辘辘,乃是居云岫一行来了。
城楼下,众人行礼,听得“平身”二字后,战长林走到辇车前,牵人下车。
居云岫伸手在他手上一触而离,下车后,质问:“不是设宴在兰台?”
战长林解释:“反正是要来这儿看傩舞的,何必再折腾一趟?”
说话时,恪儿已在底下仰着头等抱。
战长林笑,伸手一抱,恪儿满足地环住他脖颈。
夜幕似墨,城楼上灯火并不多,月光流泻在台阶上,四下更静悄悄的,一家三口登上城楼,及至护栏前,居云岫脚步蓦地一顿。
恪儿扭头望着城外景象,亦惊叹地“哇”了一声。
夜幕下,灯火如昼,人山人海,一排又一排的筵席顺着洛阳城的四衢八街铺开,城里的百姓们正肩并肩地坐在筵席前,或是在议论着席上的菜品,或是在观赏着街上的宫灯,间或又有孩童嘴馋,想要伸手拿席上珍美的糕点,被母亲抓住小手;三俩街头乞儿缩在人群后,跃跃欲前,被巡逻的禁军直接拎到筵席前坐下……
居云岫回头看向战长林。
灯光里,战长林淡淡一笑:“听闻陛下乃是头一回在异乡过年,洛阳城里的老百姓们便来陪陛下吃一顿年夜饭。”
居云岫胸口一涩,抿唇,便在这时,身后内侍扬声通传:“圣人到——”
下一刻,城楼外低低切切的交谈声一收,继而便是震天一般的朝拜声、祝颂声响彻耳畔。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洛阳全城百姓恭祝陛下除夕康乐,福庆初新——”
胸腔里是震动的心跳声,居云岫望向护栏外,明明知道是战长林在背后安排,可心里还是忍不住荡开暖流。
这或许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热闹的一餐年夜饭了。
“平身——”
“谢陛下——”
城楼下,前所未有盛大的一场“家宴”开席,百姓们一家挨着一家坐着,争先品尝席上佳肴。
原来严肃的氛围逐渐被一盘盘珍馐化解。
“哎呀,忙什么?瞧瞧你,吃得跟个饿死鬼似的。”
“呸呸呸,大过年的说什么呢?这会儿不吃饱些,一会儿哪有力气给大将军助威?”
“……”
“阿姐,这些菜可真好吃?我们都可以吃吗?”
“嗯,刚才侍卫哥哥说了,今夜乃是陛下跟大将军宴请全城百姓一起过节,席上的东西我们都可以吃。等等,你吃慢些,别又噎着!”
“……”
“阿娘,唱戏了,我想去看!”
“哎哟,原来这场面就是宫里的傩舞啊!这辈子能看上一回,算是值了!”
“……”
城楼外,数以千计的伶人身着玄衣朱裳,或是执戈,或是扬盾,在恢弘的歌声里舞动着。
脸戴十二神兽的伶人舞于戏台上,剩余一千多名伶人则沿着筵席面朝众人歌舞,全城百姓再次沸腾。
居云岫坐在华盖下,望着底下身材魁梧、喝声大作的伶人,对战长林道:“你不下去扮一扮了?”
今早上他驱傩时扮得可很起劲。
战长林仍抱着恪儿,闻言靠过来:“又想看我扮了?”
居云岫移开目光:“问问罢了。”
战长林笑,对怀里吃着消夜果的恪儿道:“恪儿,阿娘又想看阿爹驱傩了,你想不想?”
恪儿点头,说一声“想”后,又补充:“我也想扮。”
战长林爽快:“行,那咱爷俩给她扮一个。”
居云岫挑眉,还没应允,这二人便朝城楼下去了。
灯火流动,城楼底下的鼓乐声一息后,再次奏响,戏台上,一大一小二人脸戴神兽面具,藏在那十二人中,忽而现,忽而隐,忽而舞,忽而止。
傩舞讲究的是孔武有力,勇猛潇洒,战长林身形本来就高大,再加上多年征战,本身就自带一股凛然英气,上台后,很快便把原本那十二名主角比了下去。
四周百姓欢呼着,喝彩着,居云岫坐在城楼上看,唇角翘起来,眸底掖着自豪的笑意。
“哎呀,中间抱着孩子那位,便是大将军了吧?”
“那当然,瞧瞧那身形,那气度,大齐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的人来?”
“……”
赞美声夹杂在鼓乐声里,飘在居云岫耳畔,幢幢灯火下,战长林的身姿似愈发迷人了。
居云岫含着笑,正想着一会儿他舞完以后赏赐个什么名目,城下的乐声戛然而止。
居云岫一怔。
戏台上,战长林摘下面具,恪儿也着摘下面具,紧接着,全城上千余名伶人全部把表演所用的面具摘下。
面具底下的人,有乔瀛,有奚昱,有李茂,甚至还有程大夫、乔簌簌……
居云岫讶然。
便在这时,一声声巨响从天幕炸开,无数华彩似银河倾覆,怦然绽放,整座洛阳城被漫天烟花笼罩。
居云岫的心一震,低头看时,对上烟花下,战长林一双笑意明亮的眼睛。
他突然朗声朝自己喊了一句话,天地太喧嚣,居云岫没听清。
恪儿把两只手放在嘴边重复了一遍,居云岫还是没大听清。
四周人声雷动,戏台上的十二人在重复那一句话,戏台下的上千余人在重复那一句话,筵席间的百姓在重复那一句话,整座洛阳城都在重复那一句话,人声似浪,一波一波地涌开,激荡在居云岫耳畔。
“镇国大将军战长林求娶大齐皇帝陛下,愿以余生为聘,为陛下驱鬼逐疫,护陛下一生太平——”
回声震响夜空,最后一簇烟花绽落,刹那间,天地俱寂。
居云岫站在城楼上,战长林站在斑驳光影里。
目光相交,会心一笑。
“陛下,可愿再嫁给臣一次吗?”
这一句,清晰得如在耳畔,可是居云岫偏偏道:“没听清。”
战长林一怔后,哑然失笑,伸手搭在嘴边,仰天喝道:“居云岫,再嫁给我一次吧!”
全城一静后,欢声似雷。
居云岫别开脸,忍俊不禁。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