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妻难追——by第四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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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出现一条长长的石阶。
她抬起头循着记忆又瞧见了长阶之上的微弱明光。
跨步上阶,当她站在宽阔高深的岩洞中时,对着三十三盏长明灯和满地碓垒的上百个宝箱,洞中时光凝滞,是七年来无人到访的寂静空无。
赵冉冉叹了口气,挥去那些宛若再现的记忆。两步上前,又用木镯的另一端打开了最外侧的一口箱子。
这些箱子都是樟木包铜,内可防潮防虫蛀外则可免于普通刀斧劈凿,形制如出一辙,铜扣上皆是寻常难见的机关,轻易砍削不开,只是与木镯上的纹路一嵌合,饶是历经十余载,也能极轻巧地开箱。
最外侧的箱子里不留间隙地摆着几十个木制方盒,打开第一个盒子,荧绿夺目的光彩便溢了出来,是颗成色极好的夜明珠。再开一个盒子,并无光亮,却是颗鸽蛋大小的东珠。
就这么依次开了十余个箱子,各色玉器名画软甲金器,甚至还有古时的青铜爵、传说中的透光镜并许多前朝皇族所用器皿饰物。
随便哪一箱若要现世,怕都是连城之价,寻常人十辈子豪奢怕都用不尽了。
七年前赵冉冉只有十二岁,那时她衣食无忧,一颗心全在初识的外祖母身上。
而今日对着这珠玉千顷,才是大受震撼,依稀间有些明白过来,为何当年太外祖会允许身为独女的外祖母与大理寺卿薛钊为妾,后来又会藏富退隐。
“福生无量天尊,小囡啊,灯座里用的可是鲸鱼膏呢,罪过罪过,天尊啊,可莫要牵累我儿了。”
望着墙头寸滴寸金的长明灯,耳边似又响起外祖母神神叨叨的老迈音调。
微青明光静燃,抚着左腕木镯,赵冉冉眼底漾起水色。
这些都是俞家留给她的,是她余生活命的底气。
太外祖商海驰骋一生,最后都凝聚成这些冰冷无情的珠玉金银。太外祖深情,为妻守丧半生,俞家败落后,也就仅剩了她这一条外姓血脉。
长叹一口后,她将几只箱子又原样封好。
只从其中一只箱子里取了两包散碎的金银,掖好后便匆匆依原路折返了回去。
在山道上她就将金银混了,分装了两个荷包并一个大袋。
“算那金子的分量,该能抵上四五百两银子了。”少年随手掂了掂将那个大袋的抛进了身后的竹筐里,往上盖了层他四处采来的普通草药。
回头试探着看她:“按现下的市价,紧巴巴地算着过,吃一年勉强够了。”
他这话说的惊喜里又搀了愁闷。
还是感念他的护送相救,她只是顿了片刻就笑着回道:“不过取了十之一二罢了,走吧,我想吃霁月斋的点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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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栓了马又藏好金子,到东关街时,日阳西斜已经是酉初时分了。
晚市没有赶上,叫卖新鲜菜肉的摊子都渐渐收了,两人从西北沿长街行至东南,一路上鼻息里香气不断,河岸堤坝垂柳旁,一溜货郎或是在炸糕,或是卖片汤饺饵,还有卖酸渍梅子山楂的……
时近端午,还有不少人摆了鲜嫩的粽叶在卖。
淮扬菜天下闻名,纵是街市小点亦皆精巧。为这人世烟火所熏,赵冉冉难得心绪敞明了些,沿着河岸吃了一路。
十九年来,记忆中这般自由自在地在市井里闲逛,也仅是几次南下省亲时才有的待遇。加之从小养大她的乳母戚氏也是江南人士,对这广陵市井,她莫名觉着亲切。
段征跟着她,与货郎们议价颇为熟稔,他手上提了好几串油纸包,倒是没什么偏好,只看她吃什么,便依样要双份的,自个儿也吃一遍。
赵冉冉的右眼外侧也有胎记,面纱无法遮尽,淮扬人含蓄也总有些行人好奇些要朝她脸上琢磨,这些或稀奇或厌恶的目光投来时,段征总会适时偏了身子挡下。
“郎君同夫人是新婚吧,瞧这偏疼着的,姑娘家都爱甜,买一块尝尝?”
卖糯米糕的妇人展开食盒,脸上笑吟吟的,说起话来透着股子小商贩的精明热络。
夕阳斜照,运河里画舫行近,不知哪个琵琶女骤拨起弦,将妇人的善意调笑压轻了许多。
本是打量着食盒的赵冉冉倏然红透了脸,尴尬着就要摆手说清。
在他身旁的段征先是一愣,继而反应极快地压下她的手,客气地应了那卖糕妇人,一并接下两大块松软滚烫的佚䅿糯米糕。
见旁侧又过来两个客人,赵冉冉未及解释也就快步沿岸前行。
糯米糕是用荷叶包着的,待微温时,他解开一角用帕子掰了一小块过去,原以为她还介意方才的误会并不肯吃呢,手上一空,包着米糕的帕子就被人接了。
赵冉冉驻足在堤柳下,一面望着画舫出神,一面低头就吃起了米糕。
彤云似将天光烘得愈明,万丈霞光从西天边映照上她左颊,照的那一双常带愁雾的清冷凤眸温情天真,眼尾眉角的那一点殷红愈发柔弱妖冶入骨。
河风轻拂,吹散她鬓边一缕青丝。
一声戏腔合着弦音遥遥唱出,段征心下一热,在咿咿呀呀的曲声唱词里,他忽然伸手将那缕青丝拢了拢,凑到她耳侧试着唤了声:“不称你阿姐了,往后唤你冉冉可好。”
女子愕然回头,一口糯米糕堵在嘴里,吐也不是咽又不下,鼓着嘴睁大双眸抬首瞧他。
恰好一阵柳枝打来,正好将她遮面的绢帛扬起一半。
面纱下半面如玉,赵冉冉并不知道,此刻自己两颊滚圆的模样,瞧着实在有些惑人。
沾着糕粉的樱口一点,段征喉间稍动,借着愈响的曲调温声凑近,又换了声:“冉冉。”
或许是河面上的靡靡之音太过催人,又许是少年的嗓音神态过于温良,赵冉冉嚼着糕点望过去,心里头不可遏制地起了个念头,觉着这人的眉眼实在是生的夺目绚烂。
平日里他虽也瞧着温良无害,只是她擅察人心,多多少少能觉出些他的不真诚来。
只是这一刻,他眼里的情绪叫她看的心悸。
尤其是那一声“冉冉”,一下将她拉回到同表兄私会的时日。
转头遮好面纱又两口咽下米糕,赵冉冉对着垂柳低语着回了句:“我还大你两岁,这么叫于礼不合。”说完她也没去看他,只是快步沿河岸朝霁月斋而去。
见她青灰色背影袅袅,少年舐唇嗤笑着变了脸,心道阎越山长他十三岁还不是恭称他大哥,‘礼’是什么东西,本事够了,踩那‘礼’去了泥地里,又谁人敢质疑。
因是街市边差不多吃了半饱,又有方才那一场柳下风波,到了霁月斋时,赵冉冉自不愿再入内与他雅间相对,只连碗包了炸藕合与笋尖煨干丝两道名点也就去柜前结了账。
霁月斋油亮的乌木柜上,摆满了各色名露陈酿。
赵冉冉朝那排架子边的酒牌上看了两圈,提着两大包菜便当先出了门。
留神到她的动作,段征刻意慢了半步,随手抛了锭银子就让伙计挑了壶好的,用布网兜了才状若无事地跟上。
扬琴婉转伴着伶人隐约的唱书慢调从霁月斋楼上传出,正是酉正宴客的好时辰。
四周的街市酒楼一片人声鼎沸的热闹。
薄暮冥冥里,彤云挣扎着散尽,天际湛青千里。
两个人各怀心思地沿河朝城北走着,身后不远处忽有对行商夫妻路过,妇人认出了人,急切地喊了句:“噫!当家的,你快瞧那人呀,可不是赵尚书家的,不是俞大人先前要定亲的那位!”
作者有话说:
第24章 桂花酿
走到老屋门前,西天边沉下最后一片泛青团云,广陵府到底富庶,便是这陋巷的左右人家,也都是吃三顿饭,此时炊烟袅袅俱是模糊遥远的炒菜人语声。
暮色四合,一盏八角灯笼被少年用长杆挂上堂屋檐下,漆黑的庭院顿时亮起一片暖色。
“我去厨间烧些热水,阿姐身子不好就莫跟着叫热气给熏了。”
拍了拍手后,他两下朝肩头收了晾晒的衣被,又拎了从霁月斋带回的那个布网兜子,一面跨过堂屋抛了被罩,一面开了临河槅门将东西放在了屋后石台上。
“这处临河凉快,你趁热再吃些,一会儿我拾掇完院子里练会儿刀,累了一日都早些安歇吧。”
看着他铺床收衣的宽阔后背,又被那车轱辘的话茬赶着,赵冉冉全然插不了手。
翻山行路一日,她也实在是脚踝都酸疼了,若非广陵晚市那般繁华热闹,怕是早就该回来歇着了。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顺手,堂屋槅门被少年阖上了。
南下同住时,隔着屏风他也从未来扰过,立在结了幼株的丝瓜架下,赵冉冉随手取下带了一日的面纱。
石凳上被人铺了层麻垫,桌上霁月斋的藕合散着焦酥的香气,她朝石凳上坐了,夹开半块金黄油亮的藕合,试了试温度后,就朝嘴里送去。
肉腥被莲藕的香气盖了,葱料拌的正好咸鲜不腻,还浸了较别家更重的雕花香气。
对岸柳树荒草颇高,只间隔老远夹杂着一二户人家,那处的地价也算是全广陵最低之处,多是些穷困无依的老弱外乡人,远远的也挂着几盏半亮的大红灯笼。
河面波纹泠泠,将星光灯光揉碎在一起,一阵阵拍打在脚下洗衣的土阶上。
腹中已饱又寻着了银钱,此刻闲静下来,她看着丝瓜架下傍着新生幼苗挂着的泛黄灯笼。
同院里那只一样,皆是用细竹条自扎的,蒙了双层的泛黄旧纸。
只是旧纸上仙人驾鹤、游龙翩跹,从九天云霄上直冲下万丈红尘,气势如虹却只以黑白着墨。
就像他那人淡薄苦读的性子一样,叫她一望便移不开眼去。
酸涩涌入眼眶,或许她是娇养惯了,又金蒓玉粒受不的苦,心性软的连自个儿都厌烦。
这一点上,她远不如心中所想之人。
纵然当年他被赵家人当众奚落,被自己的父亲评过文章绝世字墨寒酸,也只是波澜不惊地悉数应承。
如斯君子,世上能有几人。
她目含忧色,略叹了口气放了筷,视线扫过石桌上那个布网兜子时,便疑惑着伸手去解开了。
青花瓷纹饰素雅,颈项细长刚好一握。
自己何时买过这个?
揭开木塞瓶封后,立刻溢出一股子清冽甘醇的酒香。正是霁月斋配菜的名酿—桂花琼露。
是他买的?
河风悠悠,夜色如墨。
去岁的糖渍金桂混入糯米酒里,再朝地下埋了历经冬春二季发酵。
外祖母嗜酒,那年开她玩笑,哄着她第一回 饮的就是此酒。同雕花一样的度数,只是初饮甘甜馥郁,也没有任何黄酒的涩口,若在盛夏冰镇了便极是解暑,好似将人引入一大片金桂秋意中。
指尖摩挲着柔腻瓷瓶,上一回桃源村饮酒那夜的记忆浮现,赵冉冉下意识抿唇,抬眸扫过堂屋紧闭的槅门。
已经有三月了吧,药性该是早就褪干净了。
心下忧思烦乱,又兼琼浆实在诱人,她终是捏着瓷瓶细项,朝嘴边浅浅送了半口。
她从小时起就比旁人畏寒些,这一口下去,顷刻间肺腑血脉间就舒泰起来。
一刻后,桂花琼露的瓷瓶就空了一半,赵冉冉起身撤走石凳上的麻垫,心绪积聚,她也没了顾忌,连面纱也未带就开了回堂屋的槅门。
她快步去了东屋抱过那把七弦,再经过堂屋时,果见不大的庭院里少年翻飞如电的身影,也就放下心去抱琴回了屋后。
临河席地盘坐,抱琴于膝,堆积的心绪随指尖铮铮流淌,抹挑勾撮,把一曲柔婉哀切的‘长相思’奏出乱世离人的悲怆。
仰头饮尽最后一滴酒液,她默然拂去琴徽上水色,尾指掠过十三徽上的陈旧残缺时,刹那间心悸山海般袭来。
到了应天,就真的能再见到承泽哥哥吗?
又或许,上穷碧落下黄泉,此生都寻不着了……
毕竟世道离乱,他一介书生真的能自保吗?
迷蒙低泣间,隔着堂屋门乍然响起段征的声音。
“热水我留在灶上,东屋茶盏也都是干净的,时辰不早了,阿姐你也莫太晚歇。”
她忙深吸了口气,强自忍下泣音低声应了两句。
夜深人静,桂花酿的后劲才出来,赵冉冉落干眼泪,行路步履有些不稳,只是还能克制着放轻手脚。
大悲伤身,神志混沌的厉害,好在东屋留了盏菜油灯,她扶墙朝着孤灯顺利摸进了屋里,抱琴一下摔坐在已经清空的木床上。
长久地望着墙上茕茕孑影,不知不觉那道影子渐渐变幻,胡乱歪躺下去后,赵冉冉抱着琴顿时陷入黑甜。
弦月高悬,庭院内外一片寂静无声。东屋的门被人轻轻推开,高大人影顿时被油灯拉长了打在西墙上,子夜微凉的风从半阖的菱窗吹入,将那人影吹得摇曳妖异。
卸下了白日的温情朗然,段征脸上再无一点他这个年纪的朝气青涩,英挺秀美的五官里恢复了他一贯的肃杀漠然。
闲庭信步般地走到床侧,从头到脚地细细将人打量,目光毫不客气地停在她半张褐面上。
瞧见她额上隐隐薄汗后,他扬唇一嘲,想着反正自个儿也从没喜欢过什么女人,若是能真娶了她,算来还是比杀人越货更合算百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