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个被找到的男人和父母来了。两家父母当年都在大城市打工,收入勉强糊口,孩子被拐骗后,他们的日子雪上加霜。团聚后,一人携妻女回到父母身边,一人仍和“养父母”一家生活。
这两对父母现在做点小买卖,出趟远门不容易,仍不顾杨正南反对,都来苏州祝贺他。
两个男人言行腼腆,都很健康。陶家欢心口一恸。同样是被拐,他俩的际遇好过靳欢颜太多。
婚礼即将开始,现场一片祥和,陶家人一个也没出现。陶家欢在英国期间,母亲找她说话,她没回复,父兄半个字都没发过,更没去派出所闹事,应该是怕惹怒她抢房子,他们对她的爱真的只有一点点。
开场倒计时,音乐声响起,是钢琴版本的《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陶家欢留神细听,望向现场演奏的女人。她对乐律懂得不多,但演奏者的指法流丽异常,举止一派大家气度,不像普通人,她问:“你从乐团请来的高人吗?”
杨正南说:“是欢颜的母亲,她是作曲家。”
陶家欢问出她的名字,一声低呼。大学时,她看过作曲家配乐的一部古装剧,有几首经常陪她深夜做功课,不过那时她没留意作曲家是谁。大四做毕业设计时,室友在看电影,背景音乐或激昂或悲怆,风格鲜明有力量,直让陶家欢想到金戈铁马壮志未酬,她不禁问:“什么片子?”
电影很小众,是一曲发生在清初荒疫年间的人伦悲歌,陶家欢很喜欢里面一首名叫《春日锈》的插曲,睡前总在听,由此记住了作曲家的名字,才发现她很爱听的一张原声大碟也是她的作品。
陶家欢没和杨正南说过这些,她扣紧杨正南的手。她仰慕的作曲家在她婚礼现场演奏,这是巨大的惊喜,但她惟愿靳欢颜不曾出事,两家人永无相识契机。
宾客大多都到了,陶家欢望过去,欢颜脸上无欢颜,但永远是爸爸妈妈的宝儿。她扭脸轻吻杨正南,找到 7 个孩子是大功德,但愿这功德回向他和倪芳,照亮杨嘉忆的回家之路。
秦舟和连翘送的新婚贺礼是婚宴上用的红酒,高品质的长相思。陶家欢喝不了几口,但宾客尽欢就够了。
赵恺陪同证婚人夫妇走来,男人是杨正南当特警时的老领导,寻子前,杨正南提交辞呈,老领导改成停薪留职。后来杨正南去派出所上班,是老领导帮的忙。
前些年,老领导调去上海,如今刚退休。他是军人出身,虽已年近古稀,眉眼如利刃,杀伐决断的雷霆气势很足,两个花童躲到陶家欢身后。
陶家欢在英国时,杨正南去上海请老领导担任证婚人。老领导和他妻子沈敏黎是中学时的初恋,相携走过 50 年,恩爱甚笃。
沈敏黎从事国防科研工作,她和老领导是第一次见到陶家欢,都夸她笑眉笑眼,是个好姑娘。
沈敏黎问谁先对谁有想法的,陶家欢抢话说是自己,话一说出口,她担心不稳重,换成严肃口吻:“是我自发自愿,心想事成。”
老领导笑骂杨正南没担当,居然让太太挡在他前头,沈敏黎又笑又叹,老夫少妻路不好走,只盼两人以后能互相包容,互相扶持。
大屏幕轮播两人的合照,以及陶家欢的工作场景,让来宾对她多一点了解。陶家欢直到老领导夫妇上台发言时,才知道她的新郎当特警时,执行过外交警卫任务,参与处置过严重暴力性犯罪事件,从绑匪手中救出人质,协助民警抓捕毒贩,荣立几次二等功。
陶家欢握紧杨正南的手,生不逢时,无缘领略那时他的荣光,但好像还能再爱他很久很久呢。
老领导夫妇为一对新人证婚。别人请教过如何经营婚姻,但很奇怪,幸福婚姻可能没有秘诀,也不用经营,纯粹是运气好。运气好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对于这对新婚夫妇,他们惟一能给出的心得是努力做个心平气和的人。
心平了,气顺了,凡事商量着来,不一定就能保障婚姻幸福,但把今日之幸福延续得久一些,便是人生幸事。沈敏黎寄语新娘:“保持学习的能力,保持热情勇敢。”
老领导以他喜爱的诗句作结:“当火焰试穿大雪,日落封存帝国,大地之书翻到此刻。出自北岛诗歌《路歌》。”
此刻正当其时。杨正南和陶家欢互换婚戒,丢失儿子 20 年,20 年倥偬而过,20 年心无所依,感谢她出现,让他又活在人生的清晨里。
台上是动情的人,人群里的宋琳和陈缘报以掌声。两人刚认识那会儿,陈缘扬言男人是万恶之源,必须远离他们,一心搞钱,宋琳一笑置之,把一切不幸都归咎于男人,未免把他们看得太重了。
男女关系只是人生版图中的一块。学业辛苦,职场倾轧,项目遇阻,父母衰老,自身疾病……种种困顿,都不关恋爱的事。
把不幸都往男人身上推,潜意识是把他当主心骨了,计较他不为自己负责。还好陈缘逐渐学会自省,明白自己才是自己的责任人。
不恋爱,是能规避其中的风险,但是为什么要贬低爱情,别人想要爱有什么错?宋琳和陶家欢都是体验派,乐于奔向丰盛立体的世界。人生福祸相依,几十年后都得死,有权大胆体验,适时告退。
第91章
陶家欢时间太紧,婚礼结束,杨正南和她没回家,直接飞往四川南部度蜜月。
两人原打算飞西宁,再沿祁连山脉自驾游,但这季节大西北气候不大好,陶家欢想在哪年春夏再去,提议去川南小城看望那棵小意杨树。
多年已过,杨正南怀疑那一带被开发了,小意杨不复存在。就算小县城发展缓慢,那棵死掉的老树根部的土壤可能支撑不到它长大成材。陶家欢坚持去看:“再怎样,它在你心里活着。”
到了四川泸州后,两人租车,沿着杨正南当年走过的路线行进。曾经孤身行走,从清晨到日暮,看过朝阳晚霞,冷月残星,遇见过大雪和鸟雀,更多时候人世间是茫茫荒野,如今故地重游,心境大不同。
野地仍如当年荒芜,但池水干涸了。小意杨站在池塘里,根须扎下去,它长成大树,树干通直,稳稳撑开绿荫。野旷无人,它自逍遥。
千里迢迢来看一棵树,它活着,心就安了。儿子应该也在某地活着吧。杨正南扎着露营帐篷,陶家欢戴着大草帽在原野里疯玩,他停下来,端着相机走近,以小意杨为背景,给她多拍点照片。
田野辽阔,风吹来草木香。夜来气温大幅下降,杨正南升起篝火,陶家欢钻进帐篷。
夜风沉醉,大河浩荡。帐篷里,一灯如豆,幽幽探入细窄山洞,渐潮,渐有水源,她的十指穿过他的头发,仰面大口呼吸。
繁星满空,月亮隐入云层。有一只小兔子下了凡,被人拎着长耳朵带进帐中。
深山寺院青苔潮润,浅草中兔子跳跃穿行。她双手撑着睡垫颠簸起伏,眼中迷离,世界像裹在蜜色的光晕里,天花乱坠。
许久后,他左臂托着她的背,她靠在他臂弯喘着气,淅淅沥沥的雨落了下来。
帐篷外火光跳动,秋虫鸣叫声稠密,她渐渐平息,重燃斗志。灯影摇晃,他吻着她,念着她,他要来了。
深夜,杨正南掀开门帘,坐在门边吹陶笛,是《Don't go out into the rain》,他暗地里练了很久。
漫天大星映衬下,明月皎洁。陶家欢身体还软着,靠着他遥看星河。她总是随兴所至给他取各种小外号,今晚他叫坎儿。他是她人生路上的一道坎,一跤摔在怀里,过不去了,哪里也不想去了。
杨正南上次经过时,池塘铺满浮萍,水草疯长,有人来野泳,被他劝走。这次回来,本地人说,去年夏天几个少年野泳溺亡,警方和家长把池水抽干,才把尸体和随身佩戴的玉石和金项链都打捞上来。
杨正南请工人把死掉的老树锯掉,再把池塘填平。为首的工人问他何故,他说这里是少年们的葬身之地,不能让它再害人。工人们都听说过,纷纷感慨,但不敢多问,暗自揣测他是家长之一。
沧海终究变成桑田,陶家欢说:“一棵树太孤单了,我们多种几棵陪着它。”
两人在此地多住了一天,再继续往前开。沿线土地丰饶,远处的山,近前的花,共同构成清凉世界,随手一拍就能捕捉到意境绝佳的画面。
西南风景好,饮食也非常棒,陶家欢迷上了跷脚牛肉,它和在湛江吃过的牛肉火锅各有风味,她每天都想吃。
杨正南和陶家欢蜜月归来,连翘和秦舟为两人接风。陶家欢正式住进位于桃花坞的二层小楼。
秦舟和父母保持着不咸不淡的联系,黑不提白不提地先混着。连翘乐得不处理跟婆家的关系,和秦舟来串亲戚,跟妹妹的婆婆再过过招。
陶家欢和杨正南婚礼那天,杨母拉着连翘的手说话,问是不是家里不同意,她恳请连翘帮忙斡旋,还让连翘劝劝陶家欢:女人要以家庭为重,别让男人还跟孤家寡人一样,一两个月都见不着面,更别提生孩子了。
连翘不喜欢杨母,但婚礼上不适合多说什么。陶家欢不好和婆婆说的话,这次她来当恶人。
这栋私房是杨家祖产,是典型的江南古宅建筑形态,白墙黛瓦,斜坡屋顶,院墙有两方桃纹花窗,寿桃形状。
秦舟和连翘走进庭院,通往内宅是碎石子铺道,入户是雕花木门,左右四片一体。它有年头了,上面镂空花纹繁复精美,秦舟走近端看,杨正南讲解图案是梅兰竹菊,渔樵耕读,是他爷爷传下来的。
雕花木门有百余年了,仍保存得很好,沉朴厚润。秦舟手指拂过木格,还好门廊深,落雨溅不到,这么漂亮的大门潮蚀就可惜了。
这栋房子始建于清代,是木结构,几十年前在原址上翻建,改为砖混建筑,保留了一部分木质构件、立柱和石雕,增加了现代生活所必需的功能。杨正南和倪芳结婚前又装修了一次,古朴和现代感并存。
秦舟跨过门槛,客厅是老式地砖,横梁直柱,他环视室内,刚才见到桃纹花窗的熟稔感再次袭来。他回望门外庭院,心中迷茫,像刚从黑漆漆的洞穴里走出来,外面阳光万丈,是刺眼的白,他眼睛有点难受,脑子里也白花花的发懵:“大户人家好像都长得差不多,我怎么感觉好像来过。”
连翘家是清代大宅的第二进,那才叫大户人家,杨正南叫他去楼上看看:“我就比你俩多五间房。”
秦舟和连翘上楼参观,有一间房拧不开,连翘猜出来了,打了一下他的手。
杨正南没回避话题:“是我儿子的东西,衣服鞋子和玩具之类的,还有童车。他特别喜欢车,我和他妈妈买过好几辆。”
杨母在楼下后院摘菜,秦舟趴在晒台栏杆上喊她:“张阿姨,你种的菜长得真好!”
杨母抬头一望,眼眶发酸。儿子媳妇结婚当天,她看到秦舟就喜欢,他嘴甜爱笑,乍一眼看去,长得还有点像杨正南,但多看几眼,又不那么像了。杨正南是大男人长相,秦舟五官柔和得多,气质也乖。
今天早上,杨正南说陶家欢的姐姐姐夫来吃晚饭,杨母想到又能看到秦舟了,无端地高兴。
此刻秦舟迎着光,杨母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个轮廓,她心下一失,像回到儿子当兵刚回来那时候。
丝瓜攀到二楼了,21 岁的杨正南站在晒台上探身采摘,俨然是这一眼秦舟的样子。秦舟的长相和他不大像,身形轮廓倒是很像。他只比毛豆大几个月,毛豆长大了也是这样精精神神的小伙子吗?杨母揉揉眼睛,多摘点小青菜。
庭院里,秦舟和杨正南合作清理花池,连翘扶着梯子,陶家欢摘了一篮子柿子,让她和秦舟带回家吃。
傍晚时,秦舟订的垂丝海棠和几种草花送到了,连翘和他种下去。打造花园不是一夕之功,两人有空就来弄,一点点形成规模。
杨正南请的阿姨做了六菜一汤,他自己贡献了两个小快菜,秦舟弄了个钵钵鸡,是倪芳指点他买的冷泡汁。
连翘蒸了一锅大闸蟹,秋风起,蟹脚痒,又到了吃蟹的好时候了。陶家欢把碗筷摆上桌,她的厨艺仅限于把蟹醋和姜丝备好。
饭桌上,秦舟和连翘一唱一和,跟杨母说了不少话。杨母装傻,一味地笑,她只喜欢和秦舟说话。
送走秦舟和连翘,杨正南收拾厨房,陶家欢洗完澡上楼玩游戏。杨母趁杨正南去洗漱,找陶家欢谈心。
陶家欢知道是催生,先发制人,她明天得飞英国,忙到月底才回国,回国得在上海和扬州两地跑,生孩子是明年的计划,今年得把项目做完。
杨母急了:“别整天工作工作,正南不指望你赚的那点钱,他想要个孩子!”
陶家欢被噎住了。杨母以前在国营供销社上班,很早就内退了,像她这种没怎么体会过工作带来成就感的人,才不重视工作吧。而且她儿媳妇挣的可不是“那点钱”,比她儿子工资高很多。
杨母没被反驳,自认占了上风,换成怀柔政策,劝陶家欢要爱惜身体。为工作拼命得不偿失,养好身体生个孩子才是要紧事,这是对自己的小家庭负责,对父母和社会也都有个交代。
杨母满口陈词滥调,陶家欢跟她掰扯掰扯:“不能生,不想生的很多,你能说她们都不负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