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来换第一瓶药的时候,陆弥问:“能给我开一点口服的药吗?”
护士问:“怎么了?”
“治咳嗽、感冒的,或者是预防感冒……”陆弥说不清楚,只能尽量描述,“现在天气冷了,可能也还没感冒,就是需要预防……”
护士笑了笑,一脸了然的样子,问:“你男朋友也病了?”
陆弥一怔,猜想她说的男朋友大概是昨天带她来的祁行止。她犹豫了一下,说:“他不是……”
护士却自顾自念叨起来:“我就说他今天怎么没陪你来,看着那么贴心一个人。原来是病了,冬天这个感冒啊,就是容易传染,你们小情侣也得注意点儿。”
这护士太能说,陆弥默默噤了声。
护士麻利地换好了药,对她说:“普通感冒药你去药店问问就能买到,医院可不能随便给你开药,人都没来呢。”
陆弥点点头,“谢谢。”
护士拿指头掸了掸输液管,“没事儿,你这瓶好了叫我啊。”
陆弥说:“好的。”
第三瓶吊完,陆弥昏昏欲睡,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六点。
上下眼皮打架的时候,视线里忽然出现熟悉的身影。向小园背着书包,齐刘海被冬天的妖风吹得乱糟糟的,沿着医院长长的走廊向她跑来。
陆弥意外极了,向小园在她身边坐下快半分钟,她才问:“你怎么来了?”
不对,她又问:“你怎么来的?”
这里离梦启明明有不短的距离,她自己坐公交来都用了快一个小时。
向小园有些别扭地回答:“我说我想来看看你,小段姐姐就送我来了。”
陆弥更加意外了,不确定地问:“段采薏?”
向小园点头。
“那……谢谢她。”陆弥说。
“她还说让你待会儿打车回去,不能为了省钱带我坐公交。”向小园一五一十地转述段采薏的话,连那高傲的表情都学到了精髓。
“…好,知道了。”陆弥苦笑。
向小园说来看她,就真的只是单纯地看她。一一确认了她状况还好、手背不肿、吊瓶完好之后,就蹲下来,掏出作业铺在长椅上,认认真真写起来。
陆弥惊呆了。
向小园进入专注状态很快,陆弥没忍心出声打扰。直到她写完一科,换另一本的时候,陆弥才说:“你这样写作业对眼睛不好。”
向小园顿了顿,说:“没别的事情做。”
陆弥问:“我给你的书,带着吗?”
向小园说:“带了一本。”
陆弥说:“那看书吧,可以小声读出来,我听听。作业回去再写,不着急。”
向小园犹豫了一下,说“好吧”,又在书包里翻找起来。
陆弥看她认真的神态,笑了笑,忽然说:“我昨天晚上是乱说的。”
向小园疑惑地抬起头:“什么?”
陆弥不自在地撇开眼神,“我……说你是白眼狼,那是烧糊涂了,乱说的。”
向小园想起来,不知为什么登时也有些尴尬,又把头埋回书包里去,假装翻翻找找。
陆弥默默笑着,不拆穿她。
向小园把书找出来,是一本《鲁滨逊漂流记》。
她边翻开书页边说:“我知道,因为你也不是最牛逼的英语老师。所以你昨天晚上说的全都是胡话。”
陆弥:“……”
这小孩,为什么连怼人都要因为所以逻辑链完整地怼?
她无奈地笑了声:“好吧,有道理。”
向小园看了她一眼,又说:“暂时不是。”
陆弥眼睛一亮,“是努努力以后有可能是的意思?”
向小园矜持地点了个头,措辞严谨:“有这个可能。”
陆弥笑了,“好的,谢谢。”又指了指她手里的书,问:“想读吗?”
向小园说:“我先默读一遍,再读给你听。”
陆弥欣然同意。
向小园的默读速度非常快,不过几分钟,第一章已经读完。她清了清嗓子,有些不确定地问:“你……真的要听?”
陆弥反问:“我不听学生读课文怎么成为最牛逼的英语老师?”
向小园不说话了,盯着手里的书又默读了几秒,做了会儿心理准备,轻轻开口读起来——
“My first sea journey. Before I begin my story, I would like to tell you a little about myself......”
女孩子的声音清澈,因为对英文的不熟悉而非常谨慎地发音,字字句句脆生生的,漾出轻盈的韵律。
她的发音进步很多了,陆弥想,完全看不出来在两年前她几乎还没有上过一堂正儿八经的英语课。虽然这主要是小姑娘每天晚上自己下苦功的结果,但陆弥还是“与有荣焉”,心里涌起层层的满足感和幸福感。
听着听着,困意又袭来,陆弥眨了眨眼,脑袋渐渐沉下去,轻轻靠在了向小园的肩上。
彻底睡过去之前,她没忘给向小园竖了个大拇指,夸赞道:“读得不错。”
当然也没忘调侃一句自己:“我果然是最牛逼的英语老师。”
向小园:“……”
她顿了顿,伸手压了压书页上卷边的角。这套书她用了两个多月,翻动频率太高,尽管她十分珍惜,也已经有折痕、有卷页,笔记密密麻麻,是旧书的模样了。
陆弥很瘦,脑袋靠在她肩上也很轻。向小园知道她已经睡着,于是轻声对她说了一句“谢谢”,又把没读完的故事继续念完——
“It was a good ship and everything went well......”
七点半,陆弥吊完针,搭着向小园的肩走出医院。
她的精神好多了,和向小园玩笑了几句之后,又沉默下来,犹豫了几秒,开口问:“…你刚刚说,是段老师送你来的?”
向小园:“嗯。”
“现在正是期末季吧,她不忙吗…”陆弥手揣在兜里,不自觉地搓了搓手指,“诶我记得她和祁老师是同班同学呀,他们现在应该都忙着考试吧……”
向小园差点笑出声。
她第一次见到陆弥的时候,满心觉得这是个势利又瞧不起人的差劲老师,只会讨好领导绝不认真教学生的那种。谁能想到她连这么简单一个谎都撒不好?就差把“我想知道祁行止在哪”写脸上了。
她忍着想笑的劲儿,平淡地说:“不知道。”
掀开门帘,冬季的强风把陆弥那一句黯然的“哦”堵在嗓子眼。她打了个寒战,不敢再问了。
向小园却忽然出声:“哦,来了,你直接问她吧。”
陆弥抬眼一看,一辆白色小车停在路边,段采薏穿着驼色大衣,戴了一顶精致的黑色贝雷帽,神情冷淡地立在车边。
陆弥眉一扬,心里有些不自在,还是走上前问:“你怎么来了?”
段采薏说:“我怕你拉着小园坐公交。”她转身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
陆弥:“……”
段采薏抬头催她:“上车,我待会儿有话跟你说。”
她的语气是命令式的,可陆弥居然无端地不觉得生气,她淡淡地应了声,扭头叫上向小园,猫腰坐进汽车后座。
作者的话
过渡章。 (写着写着居然觉得小段和小陆好配……)
第36章 段采薏的人生是一场打地鼠的游戏
北风在窗外呼啸,车里很静。陆弥脑子里没由来地绷着一根弦,手指也不自觉地摩挲着。向小园却很放松,困倦地打了个哈欠,就把脑袋往陆弥肩上一靠,闭眼睡了。
段采薏原本一言不发地开着车,抬眼在后视镜里看见这场景,忽然开口道:“听小园说,你打算带他们排话剧?”
陆弥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提这一茬,“嗯”了声。
“《黑猫》?”段采薏声调上扬。
“嗯。”
陆弥应了声,心里忽然有些紧张,段采薏该不会觉得她不应该给孩子们看恐怖片,又要给她上教育心理学了?
谁知段采薏默了几秒,冷不丁开口道:“对不起。”
陆弥一时没反应过来,疑心自己听错了,“…啥?”
段采薏从后视镜里白了她一眼,抿了抿唇,说:“我之前说你对孩子们不负责、不上心,是误会了你。我向你道歉。”
这下轮到陆弥沉默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段采薏这样骄傲又理想主义的大小姐,居然会为了这么一件小事郑重向她道谢。
陆弥甚至有些心虚,她笑笑说:“没事。当时……我确实做得不太好。”
段采薏没说什么,淡淡地“嗯”了声,结束了话题。
车里又静下来,然而僵硬的气氛已经被打开,陆弥忍不住又开口道:“…谢谢你来接我们。”
段采薏说:“我是怕你为了省钱带小园去挤公交。”语气说不上客气。
“……”陆弥按下脾气,又状似随意地说,“我是说,你们现在期末季……应该挺忙的。要考试什么的。”
段采薏没说话,像是没听见陆弥说话似的。
陆弥彻底没了耐心,也不再问了。
静了足有两分钟,段采薏才抬眼又从后视镜里看了陆弥一眼,嗤笑一声。
“我跟祁行止不是一个专业。”她说。
她忽然提到祁行止,好像完全看透了陆弥真正想问的是什么。陆弥一时有些错愕,不自在起来。
段采薏却忽然打开了话匣子似的,自顾自地说:“我本科和他一个班,学建筑。可我对那个专业真的毫无兴趣,学得又苦又累,还差点拿不到奖学金。”说到这里,她自嘲地笑了声,扭头看了陆弥一眼,“你知道么?我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头一次觉得进前十名是件难事。”
陆弥:“……”虽然这番发言很真诚,但多少有点凡尔赛了。
她淡淡地回答:“那也很厉害了。”这话不痛𝓜𝒜𝓛𝓘不痒,说了像没说一样,陆弥安慰人的技术一向这么差。
“不厉害。”段采薏声音冷冷的,听不出情绪。她快速回了这么一句,又停了好几秒,扭头看陆弥一眼,才继续说,“哦,对你们来说可能还行。对我来说很差劲。”
陆弥:“……”
这话其实挺欠揍的,但段采薏轻轻地说出来,陆弥竟然并不觉得被冒犯,只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也许是因为段采薏的语气真诚而黯然,泛着淡淡的苦意。
“我硕士学的社会学,专业跨得太远,保研保不上,硬考上的。去年一整年,我在图书馆待了 2000 多个小时。”段采薏自嘲地笑了声,忽然话锋一转,又问:“欸,你知道我高中为什么学理科吗?”
陆弥愣了下,说:“…不知道。”
“我文理科都很好。”段采薏说。
陆弥:“…嗯。”
“但那时候总有人说女孩子别学理科,就算能学好也太累了,再努力也比不过男孩子,人家只要勤奋一点轻轻松松就能超过你。”段采薏说完嗤笑一声,低声骂了句,“傻逼。”
陆弥看着段采薏眼神里流露出的唾弃和不屑,不禁笑了,忽然觉得她很可爱,可爱得令人羡慕。这样的论调陆弥也听过不少,但她从来都是一笑而过,她没有那样的热血和闲情去对说这话的人骂一句“傻逼”。
可段采薏有。
她充满活力,充满自信,有用不完的力气去和讨厌的人事抗争,去打恶人的脸,去摘想要的星。她的人生是一场打地鼠的游戏,她紧紧握着锤子,对不喜欢的一切都毫不犹豫地重锤砸下,然后获得一盘清爽悦目的局面,一趟酣畅爽快的人生。
而陆弥呢?陆弥的人生更像一场迷宫。老天把她丢在出发点上,她只能沿着面前的路走下去。这路或许也算平坦,或许时不时还会出现一些惊喜的选项,但从始至终,她能做的,只有往前走。她没有俯瞰全局的全知视角,不知道终点在哪里,也不知道未被选择过的路会不会更好,她只能往前走。
陆弥笑了笑,应和道:“是挺傻逼的。”
“但祁行止不这样说。”车子在一个路口处停起来等红绿灯,段采薏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说道,“虽然我觉得他是唯一有资格这样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