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士“哼”了声,未置一词,转身走了。
陆弥站在病房门口,发现自己的手止不住地微微颤抖,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攒起勇气再次推开那扇门。
林立巧闭着眼睛,安静地躺在病床上。
安静得像刚刚那兵荒马乱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她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
林立巧比她想象中还要苍老,多年以前她就因为操劳而显得比真实年龄年长许多,现在不过五十出头,看起来却像耄耋之年的老人。
她静静地看着这样的林立巧,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仍然希望她平安健康,福寿绵长。
尽管她曾经那样绝望地恨她。
“你要是忙的话,就先回去吧……”林立巧忽然缓缓地开口道。
陆弥怔了怔,看见她艰难地睁开苍老的眼睛。
她顿了下,问:“你那个学生什么时候来?她来了我再走。”
林立巧笑着摇摇头,说:“蓉蓉在上海念大学,来不了。”
“你不是说她给你建了个捐款?”陆弥拧眉问,“不是她在照顾你?”
林立巧摇头。
“那平时是谁照顾你?”陆弥追问。
林立巧沉默了几秒,说:“院里的其他老师,会轮流来看看我……”
陆弥听了,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你病得那么重,平时没有人照顾你?!”
林立巧忙否认,“有的、有的……”
陆弥不再和她多说,站起身一边拨号一边走出病房。
她拨通了傅蓉蓉的电话,才询问到具体的情况。
林立巧已经缠绵病榻一年多,福利院的两个阿姨会轮流抽空去喂她吃饭、给她洗澡擦身,她们为此排了固定的时间表。但大多数时候,林立巧都是一个人待在病房。好在护士们比较照顾她,闲下来的时候会去照看一下。
陆弥问傅蓉蓉什么时候回南城,对方说还有最后两门考试,大约一周后回。
陆弥挂断电话,才发现手机已经快没电。她木然地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手机黑屏,自动关机了。
陆弥走回病房,对林立巧说:“这几天我照顾你。”
林立巧有些受宠若惊似的,忙摇头道:“不用、不用……不麻烦你……”
“但有些事情我要跟你说清楚。”陆弥径直道。
林立巧噤了声,悻悻地点了个头。
“第一,我最多照顾你一周,傅蓉蓉回来了我就会走。之后我会负担你的医疗费,但不会再来看你,你也不要再联系我。”
林立巧呆愣了一下,泫然欲泣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点头嗫嚅着:“好、好……麻烦你……”
“第二,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陆弥的眼神定格在床头柜的的那张报纸上,“是我做的?”
林立巧点头的动作一滞,看向陆弥,眼神里情绪难明。
“你可以不说,也可以去报警,我没有意见。”陆弥平静地说,“但如果可以,请你如实告诉我……”
林立巧没有等她说下去,径直道:“是小祁。”
陆弥呼吸一滞。
“…你说谁?”她问。
“祁行止。”林立巧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忍。
“茂发死后不久,他来福利院找过我……”林立巧回忆着,“他跟我说,是他骗茂发去湖边然后把他淹死的。他说,如果我想给茂发报仇,就去报警告他。”
“但我知道不可能是他。他那时候才多大,为什么要害茂发?”林立巧苦笑,“所以我猜……是你。”
林立巧仍然记得那天的场景。
祁行止是巷子里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到大就没拿过第二名以外的成绩,中考状元、数学竞赛冠军、模型大赛冠军……除了为人腼腆、不爱说话之外,祁行止是巷子里所有长辈公认的“完美小孩”。
可那天,向来话少的完美小孩祁行止背着书包走进红星福利院,彬彬有礼地同几个老师都问了好,还给孩子们带了零食,同他们玩笑了一会儿,然后提出有话要单独对她说。
林立巧那段时间很忙,因为她总感觉林茂发死得不对劲,所以一直想调查林茂发死前去了哪、为什么喝了酒之后会跑去游泳。除此之外,她也抱着微弱的希望,想把林茂发拿走的那些钱追回来。可林茂发的狐朋狗友一向不太干净,他去过的那个茶馆老板娘也一直闪烁其词,她什么都问不出来。
她正焦头烂额,祁行止却那么坦荡地站在她面前,告诉她是他害死了林茂发。
“…你说什么?”林立巧诧异极了,简直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祁行止背着书包,笔直地站在她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重述了一遍:“我给他送了酒,然后引他去湖边,他喝醉了看不清,被我骗下水淹死的。”
“你胡说!”林立巧直觉地不相信,祁行止才几岁?他是多乖的一个孩子,怎么可能?
可她又控制不住因恐惧和愤怒而发抖的身体,她颤巍巍地站起来,警戒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害茂发?!”
祁行止不回答,反而另提一事,平静地说:“林院长,听说贵院丢失了一笔钱。”
林立巧心下一惊,林茂发偷走了抽屉里那三万块钱,她一直没跟任何人说过,还私下嘱咐傅蓉蓉也不要乱说,只自己默默地各处借钱试图填上漏洞。
祁行止怎么会知道?
她目露惧色,看着这个年仅十七岁的孩子。
他甚至还穿着一身校服,白色 Polo 衫干净整洁。他的脊背挺拔,轻轻抿着唇,神色平静得好像只是在和老师讨论一道寻常的数学题。
他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还十分善解人意地解释道:“我猜的。不过这并不难猜。”
敏锐对于祁行止来说是天生的能力,以前他不在意,所以无论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会自动从大脑里删除。可自从认识了陆弥,他就对这个小巷里的人和事都上了心,对红星福利院尤其如此。
同住在一个小巷里,傅蓉蓉前几天还难掩兴奋地炫耀着自己要拥有一台苹果电脑了,之后就目光黯然地提回来一台普通笔记本,这就够反常的了。
再加上林立巧这几天忧心忡忡的表情、傅蓉蓉难掩失望的神色……
祁行止并没有很大的把握,只是随便一猜,但林立巧慌乱的神情恰恰坐实了这种猜测。
林立巧彻底慌了,她凶道:“你一个小孩子,大人的事不要管!”
祁行止像没听见她的威胁,兀自说道:“林院长,请你想一想林茂发做过的事情,和你丢失的那些钱,想一想福利院的孩子们因为他而受到的伤害——也许还有你都不知道的。请你仔细考虑,你真的觉得他无辜吗?你真的希望替他讨回公道吗?他这样的人,配拥有公道吗?”
说这话时,祁行止才真的有些紧张了。
林立巧对自己弟弟的维护到底到了什么地步,他并不清楚。但他只能呈上所有的筹码,试图撬动林立巧根深蒂固的作为长姐的责任感和爱怜之心。无论如何,他不能让林立巧再追查下去。
“如果你还是认为他死得冤枉,那么我无话可说。”祁行止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我愿意接受一切指控,不会否认。”
林立巧仍旧沉浸在震惊中,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回应,祁行止已经走出了她的办公室。
她看着少年的脊背仍旧挺拔如松,看着他的脚步仍旧淡定沉稳,不知不觉,背上已经起了一层冷汗。
作者的话
就……小祁和小陆一直都是一类人。他们在乎的东西不多,但为了所在乎的,都能豁得出去。
第56章 她的记忆里始终只有一个寡言而温柔的少年
祁行止走后,红星福利院恢复了平静,整条小巷也像往常一样,嘈杂、忙碌,而安稳。
林立巧独自惴惴不安地想了好几天,才渐渐确信,祁行止或许是在保护谁。他一个普通高中生,和林茂发又向来没有什么纠葛,怎么会去害他?
而他想要保护的那个人,只会是陆弥。
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祁行止那天说的每一句话都踩在她心里最痛苦之处。
林茂发无辜吗?当然不。
林茂发配拥有公道吗?她不知道。
可她真的想为林茂发讨一个公道吗?到了这时候,林立巧才敢直面自己的内心——在得知林茂发死讯时,她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那一天在公安局认领完尸体之后,林立巧睡了这么多年最安稳的一觉。
这件事就这样被匆匆揭过,林立巧再也没有提起。她还是常常听见祁行止又考了第一、拿了什么奖,也每天在小巷里看见祁行止上学放学时的挺拔身影,他也仍然和从前一样,寡言少语,目不斜视。
那场谈话就像没有发生过,林立巧有时甚至怀疑,那天她看到的坚毅决绝却带着一丝邪气的少年,是否只是一场幻觉……
不久后,红星福利院在公开募捐中收到一笔五万元的个人捐款,捐款人是祁方斌;同时还有一箱旧书和一盒模型玩具,捐款人是祁行止。
林立巧在那盒精巧的模型玩具中发现了一个有些瑕疵的竹蜻蜓。竹蜻蜓的两边翅膀不太对称,头部还有个小小的凹槽,像是用来放什么东西。整件模型好像是被修复的报废品,在一盒精致的艺术品中格格不入。
她留着心眼,最终在竹蜻蜓头部的凹槽中发现了一个淡淡的、雕刻的字母——“L”。
冬季傍晚,最后一丝阳光也敛进山后,窗外一片浓重的黑,陆弥坐在医院走廊边的长椅上,沉浸在惊诧和苦涩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林立巧虚弱沙哑的声音还回响在耳边——
“他说是他做的。”
“他说如果我要替茂发讨回公道,可以去告他。”
“我猜,他是为了你……”
陆弥无法想象祁行止说这些话的样子,她甚至连祁行止站在林立巧面前提起林茂发的样子都想象不到。
在她的印象中,少年时的祁行止该是什么样子的?
是挺拔,是沉稳,是永远都胸有成竹、胜券在握,是配得上一切褒奖与嘉赏的样子。
他怎么能和林茂发那样的人渣扯上关系?怎么能为了她和林茂发扯上关系?
陆弥曾是最喜欢和欣赏那少年的人,在某种程度上,她对于少年意气的所有美好想象和期待,都来自于祁行止。也是因为这,她希望成为一个优秀的老师。可她现在知道,她自己才是差点毁了这一切的人。
陆弥的手交叠着,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止不住地颤抖。
她脑子里堵着许多问题,还有诧异、懊恼、自责、痛苦……祁行止是怎么知道的?他为什么要替自己出这个头?如果当时林立巧没有被他说动,如果林立巧真的去报了警,那他是不是就……
陆弥越想越怕,然而越是不敢想,就越是止不住……
她无声地落了许久的泪,走廊里偶尔有几个人走过,谁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医院这样的地方,默默哭泣的人实在太多了。
“家属!”
护士台又传来喊声,那个年轻的护士探出头来,用目光在走廊里寻找着什么。
陆弥哭得浑身战栗,还克制着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她把头埋在双臂之间,没有听见护士的叫声。
“家属!”护士不耐烦地又喊了一声,“欸,你!”
陆弥这才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向她,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护士被她吓了一跳,见她哭得这么伤心,终于敛了敛凶狠的神色,不耐烦道:“你过来一下,该缴费了。”
陆弥起身时有些腿软,晃了晃脑袋逼自己保持清醒,又抹了把眼泪,走到护士台前问:“怎么了?”
“上个月和这个月的住院费,一起交了吧。”护士递给她两张单子,“每次都拖。”
陆弥看了眼单据上的数字,略吃了一惊,又问:“…拖?之前她的医药费都没有及时交吗?”
“没有,每次都拖。”护士没好气地撇了一眼,又补充道,“她得的是癌,后续的费用也不会少,你们家属做好准备。”
陆弥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问:“去哪里交?”
“一楼。”
电梯厢里空无一人,陆弥站在电梯中间,不锈钢轿门映出她模糊的身影。
医院的电梯尺寸特殊,四壁都是不锈钢,银色的,像一个集装箱,也像一个巨型的骨灰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