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曾吻过月亮——by万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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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婵不可置信地看着那则留言。
反复默念翻译出来的那三个字。
强烈的直觉告诉她,留言的人就是程堰。
原来昨晚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摇摇晃晃的夜里,她梦见她回到了小时候。
从楼上跳下来救小狗,摔断了胳膊,还发了场很严重的烧。
有人一直忙忙碌碌地,守在她床边悉心温和地照顾她。
那人的脸,从妈妈,渐渐变成了程堰。
被这样温柔细致地照顾着,手臂骨折的痛楚忽然变得难以忍受,委屈溃堤,泪水盈满双眼,她几乎是嚎啕大哭着,抱着程堰的手,给他讲自己有多疼,给他解释自己跨年夜失约的原因。
后来说得越来越多。
连带着高中时的那些往事,也被她翻了出来。
她说得很多,他就在旁边认认真真地听。
时而用指骨抹去滑落脸颊的泪水。
那些模糊的画面,竟然真的不是梦吗?
喻婵有些崩溃自己一直以来最大的秘密就这么猝不及防地袒露在了阳光下。
她的青春是潮湿晦涩的,即使现在翻出来,也依旧阴暗发黄。拎在手里,还能拧出一滩发霉的死水。
和他从来都不在同一片次元里。
可她从没想过,程堰会在得知一切之后,钻进那些发霉的旧梦里,把她找出来,拍拍身上沾染的灰尘,温柔缱绻地告诉她,他看到了。
她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她当年的合伙人,要来了APP的登陆权限,更不知道他要怎么在那些大大小小一万多条帖子里,大海捞针般找到了她发出来的这条。
她只知道,此时此刻,十六岁的喻婵,收到了来自七年后的暗恋回音。
该怎么形容此时的心情呢?
就像是一颗平庸的萤火虫,骤然间摘到了月亮。
从前的那些灰蒙蒙的、酸涩而懵懂的青春,在那一刻,忽然被染上了五彩斑斓的颜色。
那些落过的泪,咽下的苦果,连带着被委屈和拧巴包围着的心,都染上了温柔的底色。
不是所有的暗恋都可以被看见。
可她的的确确,被看到了。
他知道了所有掩藏在无望岁月里的深情,见到了那些随风付之一炬的真心。
她那些年在阴影里踽踽独行了那么久,所求的,也不过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喻婵捂着脸,发出一声懵然的哽咽。
潮湿的泪水顺着眼眶决堤,她努力地想止住眼泪,泪意反而越来越汹涌,几乎将她的整颗心,都淹没殆尽。
像是做梦,又像是一场虚无缥缈的幻觉。
喻婵甚至荒谬地想,她会不会已经死在了昨晚,现在的这一幕,只是大脑在临死前制造出来的美好幻象。
林安不知道好友为什么忽然就哭了,以为她是因为昨晚的事心有余悸,心疼地把人抱在怀里,像哄婴儿似地,轻柔规律地拍着她的背,温声安慰:“没事了没事了,小婵儿,已经过去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
喻婵身体弱,哭了一会儿,被林安扶着吃了几口清粥,又精疲力尽地睡了过去。
程堰推开门进来的时候,林安已经走了。
他脱下挂着潮湿露水的衣服,将寒气留在家门口。
卧室里的人还在熟睡。
小小的一个,被被子遮得严严实实,几乎看不出床上有鼓包。
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什么时候唇角已经扬起了抹微笑。深邃的眉眼蕴着一汪深情,贪婪又不舍地望着眼前人,想要将她的模样,牢牢地刻在心底。
良久,他俯下身,在喻婵的额头上落下一枚轻盈的吻。
虔诚而生涩。
而后,他取了一些日用品和外套,把公寓内在的钥匙放在客厅的桌子上,再次锁上门离开。
只留下一室的静谧。
仿佛从来没有人回来过。
*
喻婵意识到程堰正在躲着她的这件事,是在三天之后。
那天的论坛留言之后,他就再没给她发过一则消息。她发出去的信息,打出去的电话也都石沉大海。林安带着她从他的公寓离开时,他甚至都没露过面。
他不出现,喻婵也就不主动问。
她按部就班地留在林安家里养伤,偶尔和林安出门逛逛超市,到楼下小公园散散步,仿佛已经忘了还有程堰这么个人。
林安观察了她好几天,确定她情绪稳定,不会再有什么起伏,才彻底放下心来,从储物柜里找出一幅包装精致的挂画,拿给她。
喻婵不解,亮晶晶的眼睛凝在林安身上,茫然地问:“安安,你什么时候对这些有研究了?”
林安摸摸鼻子:“这是我朋友之前淘到的一幅画,我感觉你会喜欢,就找他要过来了。”
喻婵捏着挂画的包装纸,嘴角涌起一抹恍然的笑:“什么朋友呀?”
“就是朋友,你知道的,北城本地的公子哥,人傻钱多那种。”
喻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一脸老实人的模样:“他也懂画呀,安安改天可以介绍我们认识一下吗?不如就明天吧,刚好我明天下午想出去走走。”
林安听得出喻婵话里藏着的意思,她编不下去,尴尬地吐吐舌头,试探地观察旁边人的眼神:“小婵儿你是不是,看出来了?”
“嗯。”
喻婵指着包装纸上特殊的蝴蝶结,“这样的结,我只见过程堰会这么打。你把画拿出来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
“嘶——什么都瞒不过你。”她摆摆手,“这可不是我故意想骗你的,是程堰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说实话。”
喻婵了然,慢条斯理地把挂画拆开,动作小心翼翼,没扯坏一处包装纸。
原以为,这里面包着的,只是一幅普普通通的画。
然而,掀开包装纸的瞬间,她才知道,程堰给她准备了怎样的大礼。她下意识猛地抽气,惊讶得几乎发不出任何音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真的见到了心心念念的东西。
颤着手,轻轻地拂过挂画上的作者签名,眼里涌出一抹潮意。
“安安……”喻婵费力张开嘴,好久才喊出朋友的名字,“这画,是程堰给你的吗?他有没有说,他是从哪找到的?”
林安摇摇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他只说让我把这个给你。好像原本是给你准备的新年礼物吧。”见好友情绪激动,她茫然,“小婵儿,是这画怎么了吗?”
喻婵指着画上的签名给林安看,费力地组织语言:“安安,这是妈妈的签名,是她的画……”
林安知道喻婵的母亲沈曼,考大学之前,沈阿姨也曾经是个极有天赋的画家,可是因为家庭原因,她最后不得不放弃梦想,选了个工科专业。
喻婵记得小时候,看到她把第一幅作品带回家之后,总能见到妈妈抚着画布,似怀念又似忧伤地感慨,自己当年不够勤奋,只留下过几幅作品,但都留在了老师那儿,或者是卖给了画廊,手边一幅都没有。
这也是妈妈心里不大不小的遗憾。
后来妈妈离开了,遗憾就转移到了喻婵的心里。
她找过很久,但线索实在是太少,再加上母亲当年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学生,想找到那些散落在外的画,比登天还难。
慢慢地,也就放弃了希望。
她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再也不会见到妈妈的遗作了。
程堰,他是什么时候做的这些事?
如果她没有猜出来,他是不是就打算一辈子不让她知道。
如果真的只是玩玩而已,他何苦费这么多心力,又是用她的名字调酒,又是给她回应,又是帮她找画。
难道他对身边的每个人,都是这样的吗?
她抚着画怔神愣了一会儿,站起身穿上外套,准备出门。
“小婵儿你去哪?”
林安拦住她要开门的手,“你身体还没彻底恢复,一个人出门不安全,我陪你一起。”
喻婵没拒绝,带着林安一起下楼。
之前程堰等她下班的时候,顺便带着她去过一次梁齐家里送东西。她的记忆力很好,去过的地方,就不会再忘。
没到十分钟,两人就出现在了梁齐家楼下。
他打开门的瞬间,林安和他同时惊讶地指着对方:“是你?!”
五分钟后,梁齐打通了程堰的电话。
“好儿子,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我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把你地址给出去的。”梁齐瞄了未来老婆一眼,“人乖妹妹说了,你要是一天不出现,她就在你家楼下等一天,十天不出现她就等十天,到底要不要出门见她,选择权在你。”
挂断电话,程堰无奈地苦笑。
说是“选择权在他”,其实并没有给他留下任何余地。他曾经教了她那么多东西,没想到有一天会被她用到自己身上。
喻婵一直都是个非常矛盾的集合体。
她胆怯,却也曾勇往直前,她自卑,却也曾意气风发,她淡然,却也曾装着拆解不下的执念。
而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程堰有关。
他耗费了那么多心神,圆了她八岁和十六岁的梦。
现在明明两个人近在咫尺,他却偏要推开她,究竟是为什么?
喻婵想不明白。
她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一个可以让她做出最终决定的答案。
这次打过去的电话,终于通了。
“我在你家楼下。”
她说。
听筒中缓缓流动着他沉默的呼吸,她敛起心神,静静地听着。
墙角的钟滴滴答答,不停地敲在人心头,化作鼓点。
程堰终于从沉默中抬起头,声音沙哑:“我开了门,你上来吧。”
再次见到程堰,仿佛恍如隔世。
她站在门口,望着来开门的人。
他还是一如既往,恣意张扬,眉角永远挂着抹漫不经心。
她却偏偏捕捉到了他眼底的躁郁和倾颓。
一闪而过,几乎像是她的错觉。
程堰哑着嗓子问她,声音沉得像深邃的海底:“你,吃饭了吗?”
喻婵摇摇头。
随后,她被他请进门,坐在餐桌边,等他盛饭盛菜。
一起回老家那次就知道他的厨艺很好。
今天亲眼见了才知道,如果以后京泓真的破产了,程堰去当个私房菜厨师,大概也能养活自己。
她胡思乱想着。
程堰把所有有刺激性调料的菜都摆得离她很远,喻婵试探着用筷子去夹最近的青椒,被他按着手腕拦了下来。
但他还是什么话都没说。
吃过饭,他们又坐在沙发上,一起看了部最近新出的电影。
电影的情节总体没什么意思,唯一出彩的地方就是男女主的对白。
喻婵看得有些困,迷蒙地撑着眼皮,几乎要睡着。
程堰从旁边拿来张毛毯,俯下身给她盖上。
手腕猝不及防地被她扣住。
再低头,面前分明是一双清亮明晰的眼睛,哪里来的困意。
他被骗了。
喻婵得意地勾勾唇角,狡黠地看着他笑。
“跨年夜那次,我并不是故意要失约的,对不起。”
她前倾几分,认真地看着程堰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解释:“喻柏骨折的事发生得太突然了,再加上美国和国内有时差,我搞混了时间,所以才忘记告诉你。失约是我的错,没有事先说明也是我的错。”
沉默良久的程堰终于开口,眼框周围滚落层浅淡的红:“你那次去美国,是因为弟弟受伤吗?”
喻婵点点头。
“怎么不告诉我?”
他眼里泛过几分落寞和心疼,发生这么大的事,她是怎么一个人撑过来的?当时身边有朋友在吗?
“你当时在欧洲,远水解不了近渴。而且……”
“而且什么?”
他望过来的眼神太有侵略感,喻婵不由自主地低下头,避开那双墨色的深瞳,捏着衣角慢慢说出自己的心里话:“跨年夜那晚,我没出现,也没给你留任何消息。可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没给我打电话,也没给我发信息,甚至连个‘新年快乐’都没有。我怕我解释的话发过去,会打扰你和别人。”
这是她第一次把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袒露出来。
他太耀眼了。
即使经年已过,他仍旧是她年少旧梦里难以忘记的沉疴。亦是她最炽烈的生命中的一部分。
无论是和他的重逢,还是他突如其来的追求,在她眼里,都像是一个贫瘠的流浪汉,忽然中了千万大奖。
是真的吗?
她曾在夜深人静的暮色中,不止一次地问过她自己,到底是真的吗?
“没有别人。”
他沙哑的嗓音几不可闻,艰涩地开口,如一张锈迹斑斑的唱片,咿咿呀呀地磨了半晌,才发出的一丁点儿声音:“只有你,从来都没有过别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躲着我?”
如梦初醒般,程堰意识到自己刚刚大概是失言了。喻婵雪白纤细的脖颈上青紫色的指痕仍然醒目,像一根根淋了盐水的长鞭,反复抽打他的心脏。
如果没有他,她根本不会遭受这样的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