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杳杳这边直接拿出来的是现钱,一切手续都办得顺利。输钱印契、过割赋税后,杳杳就拿到了属于她的房契,感慨自己竟然在凡人界安了家。
这感觉还真是新奇。
杳杳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珠宝斋。
卖鲛珠的钱财尽数拿来买了宅子,眼下她全身上下又只剩下那只小钱袋内,靠算命卜卦赚来的财资。
她随手掂了掂,还挺沉。
杳杳就笑眯了眼。
珠宝斋已经在东街的尽头,前方是一处通达四面的岔路口。
往西去,是有名的丧葬一条街,满街都是经营丧葬用度的店铺,似乎她不太需要逛上一逛,往南去,再走上一截,就尽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宅院,她才买下的那处宅子,就在这个方位上。
而往北面去,则满是热闹的酒楼茶馆,以及满街吆喝的小吃摊贩。
神仙辟谷,自是不沾凡间的吃食,往日里消遣着吃些东西也都是灵果甘露;杳杳来了人间三日,却一直很眼馋这些沾着烟火气息的各色凡人吃食。
她立马有了去处,抬脚就要往北面去,却突然被人喊住了。
“姑娘、姑娘!”那人不知道她的名讳,只这样叫着。
杳杳起先还没反应过来是在叫她,直到来人离她越来越近,甚至情急之下伸手扯住了她的衣袖,她这才茫然回过头。
眼前的中年妇人神色憔悴而焦急,眼角哭出的泪痕已然干裂,一张原本还算保养得当的漂亮面孔上添了苍老,肤色暗淡无光。见到她的面孔,中年妇人有些愕然地盯了两秒钟,复又确认了什么,连忙开口道:“姑娘,之前在城郊月老庙外算命的是你吧?”
杳杳微楞,摸了摸自己的脸,她今日没带面纱,也难为对方竟然认出她来。
她点了点头,此时依旧有些茫然。
她连续三日在月老庙外支算命摊子,除了刚开始没人信她,生意较为惨淡,之后是从早到晚片刻也不带喘口气的忙。
她实在记不得眼前的妇人。
中年妇人见她点头,眼中带了欣喜,被溢出的泪光盖住,倒叫杳杳又茫然了一些。
她二人此时站在街中央,来往都是行人车马,有些忙乱。
杳杳不动声色地将妇人引到街边,悄悄伸出手拈了一个诀,探进了妇人的梦识之中。
片刻后,她露出恍然神色,对眼前的妇人也有了些印象。
当日,这位妇人是由她的相公陪同着前来的。
两人虽然成婚已有近二十年,感情却一直很好,当得是恩恩爱爱、浓情蜜意。男子做生意出身,小有家财,偏偏还是个读了些书的,又有些文才。
按杳杳近些日子探知的世事常理来讲,这样有钱又有财的男子往往最是风流,要么三妻四妾,要么寻花问柳;而这位妇人的丈夫却是位难得一心不二的,与自己的发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待轮到了他们,到了杳杳面前,杳杳问他们要算些什么,妇人不好意思开口,她的丈夫便含笑主动道:“我们想算算姻缘和前途。”
杳杳了然,一一阅过他二人的梦。
在预知到未来时,她脸上就露出了愕然神色,旋即转变为淡淡的惋惜。
夫妻二人茫然地看着她。
杳杳斟酌片刻,开口道:
“二人是天造地设的好缘分,鸳鸯合和,一生一世心中只有一双人。只是……”
二人脸上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收起,杳杳目光依旧纯然,望着二人轻声道:“只是终究如同劳燕分飞,隔阂其间的不是旁的,是生死。”
这是极不吉利的话,杳杳却还是如实说了出来。
只因她分明看到,不出三日,男子便会生了无药可医的疾病,撒手人寰。
这是天命。
那位中年男子是个温润的样貌,闻言噙在面上的笑意也淡淡消失了;而妇人脾气则更要急躁一些,当场怒目而视。
“你、你胡说!”她重重地拍在杳杳支起的小桌上,眼见着恨不得将她的摊子都掀掉。
男子连忙拦住了她,劝慰道:“玉娘,我们不是说好了吗,来算命,好的我们就听,不好的我们尽数不要信——”
杳杳静静看着眼前的闹剧,除了方才的淡淡遗憾外,面上并无其他波动。
无论信与不信,天命摆在那里,并非人力能够扭转。
男人哄着自己的妻子离开了,周遭排队等着算卦的人也被这场变故惊住,有人犹疑着离开了,毕竟算卦就图个吉利;有人却觉得眼前的小姑娘不做隐瞒直言不讳,同别的江湖骗子不一样,兴许真是有点本事。
杳杳将思绪转回来,望向眼前落着泪却焦急得不知从何说起的妇人。
妇人哽咽开口道:
“姑娘,求求你了,想必你是个有些神通的,当日是我有眼无识——求求你,救救我家琼郎吧。”
第39章
杳杳望着眼前涕泪横流的妇人, 回忆起自己通过梦境预知到的“天命”。
天意难违,凡人逃不掉命中注定的轮回。
就像她这些日子亲眼瞧过的、亦或是亲耳听过的故事,不过早被命格簿子上冰冷的寥寥数言所注定。
她觉得自己脸上的神色应当是漠然的, 却不知为何, 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对方的请求。
“好, 我随你去看看。”
玉娘脸上露出喜意, 原本暗沉无光的眸子也亮了起来,像是燃着充满希望的灼灼火焰。
杳杳面上却有了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不忍。
她随着对方来到一处宅邸。
玉娘手上拎着大大小小的药包,其中一个被包裹得格外仔细。
进了门, 她本要将药包尽数交给迎上来的仆妇, 想了想,还是拎出特别的那一个。
她面上带着些难以启齿, 却还是下了决心, 要在眼前这位她认定是有些神通的少女面前坦诚明白。
“姑娘,不瞒您说,之前有位游医给我出了个偏方, 说是寻上一点死人的骨灰, 熬进药里,能瞒住勾魂锁命的鬼差。”
杳杳闻言,不解地皱上了眉。
玉娘见她如此神色,连忙道:“是否这个法子也不妥当?那我便不照做了, 只请姑娘帮我家琼郎看看。”
她将那只小药包递给仆妇, 差使他们将东西扔出去。
杳杳张了张口, 一句话却是留在了心中, 并未言明——
不论是什么偏方, 或是找来灵丹妙药,也改不了男人走到尽头的命数。
屋内。
门窗紧紧闭着, 将本就渐渐黯淡的天光又隔绝了大半。
榻上躺着一名中年男子,在初秋仍旧微热的天候里,他身上却盖着厚厚的棉被。
病来得又快又急,短短数日,男子就成了如今这样一副油尽灯枯之兆,面容枯瘦可怖,眼窝也深深凹陷,眼下带着青紫,此时人已几乎陷入昏迷。
玉娘瞧着男人这副模样,原本堪堪止住的泪又滚滚落下。
这病来得急,她请遍了这城里的名医,用尽了法子,却只能一点点看着自己的丈夫越病越重,眼瞅着就要应验当日这位算命的姑娘所说的话语。
她将哀求的目光投向杳杳。
杳杳接收到她的无声恳求,叹了口气,将视线移到病榻上的男人身上。
她不会看病,却能看到凡人无法想象的东西。
而眼前男人的境况,随便换个神仙或是精怪来看,都知道,他身上已没有多少生气,不日魂魄就将留不住,转而离体投入轮回。
杳杳只摇了摇头,她改不了凡人的命数,也不想改。
玉娘脸上就带上了凄惶之色。
“天命难违,夫人,请您节哀。”
眼前的男人气息愈发弱了,玉娘再顾不上别的,只扑至榻前。
“琼郎。”
她哀哀唤道,一双哭了三日的眼睛通红,里头泪水再度滚滚而下。
他们是良琼配美玉,她一直坚信他们应当是和和美美顺遂一生的命运,谁知天意如此弄人,竟写下这般造化。
榻上原本陷入昏迷的男人闻声,却艰难地睁开了双眼。
他勉力伸手,拢了拢妇人散乱的发,又转而停留在她的面庞上,气息微弱地翕动着嘴唇,说了些什么。
那声音轻微得几乎不可闻。
杳杳耳力好,听到他说:“玉娘,别哭,别为我哭。答应你的事情没有做到,等不到明年春日与你同下江南,是我不好。你,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去江南,去山水的那一头,去过好好的日子。”
这是他急病以来,说得最流畅的一段话,也是临终的诀别之言。
玉娘早已泣不成声,闻言却生生止住了抽噎,只余噙不住的泪水在眼眶中打了个转,缓缓滚落,落在他们交握的双手上。
杳杳突然觉得有些乏,也不想再去看妇人今后的命运如何。
她悄无声息地退出屋子。
无人的廊下,她轻轻一转衣袖,身形就消失不见,只余一片空寂。
杳杳并没有回天上,却也不想再瞧见凡人,只找了片无人的郊外野地,想要静静心。
这一带山清水秀,似是谁随意泼洒了墨意几分,入了红尘,便成了眼前的山水之景。
杳杳捧着脸坐在湖边,湖水青碧如镜,将她脸上的神色映展无余。
她总是笑着的,就算皱了眉,也很快就能松展开来,重新归于一派无忧神色。
然而此时,湖面中的她耷拉了眉眼,嘴唇微微抿着,是连她自己也觉得陌生的颓然神色。
她脑海里回放着自己在方才那两位凡人的梦境中瞧见过的种种景象,心绪也不知不觉被牵动。
那不过是凡人平淡相伴的一生,在她此番回想来,竟是如此热烈;而他们的结局,又让人觉得难过。
这种感觉实在陌生——她习惯了在他人梦境中来去,却从未置身他们的情绪之中。
杳杳烦乱地伸手,搅乱了湖面,惊扰了一旁啜饮着湖水的飞鸟。
飞鸟扑腾着翅膀远去,她却陡然一个激灵,想起了什么。
她想起曾经有一次,余辞同她讲起神仙同僚们的八卦。
这千百余年来,神仙界最大的八卦,不过就是西天神女与东山神君的无果爱情。
讲到神女与神君相诀别,此生不复相见时,余辞脸上露出伤感唏嘘之色。
当时杳杳听完,神色如初,瞧见余辞满脸的怅然,她还生出了些许疑问。
“这件事情同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何要伤心?”她当时这样问道。
余辞果然被她噎了一噎,难言地望向一脸懵懂的她,最后翻了一个白眼。
思绪转回来,杳杳意识到,方才自己脸上的颓然神色,同余辞当时的一脸张然几乎无二。
杳杳曾在凡人、妖怪乃至神仙的梦中,见过千般万般的情爱纠葛,却从未有哪一次,如同今日这般,觉得自己不堪忍受那些同步到她神思里的情绪,惶然逃离开来。
她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世事无常,而离别伤人,也是头一次,为了毫不相干之人的离别而生出别样情绪。
她瞧见过的爱情,不过是万物众生经历中,浓墨重彩或平平淡淡的一笔,甜蜜或伤感、深情或无情,她都置之一笑。
如今,她却觉得或许情爱最是伤人,在生死离别亦或是造化弄人面前,世人的情爱是最不堪一击的事物,如同被打碎的镜子一般,轻易就化作利刃,捣进他们本就柔软的内里,让他们哭泣落泪或是黯然神伤。
她看明白了这些,却想不明白,世人为何如此爱自伤?
眼前只有山水一幕,无人可以回答她。
……
转眼数日已过,步入七月,乞巧节眼见着临近了,姑娘们备好了新衣,又穿针引线,为迎接节庆而忙活着。
城里也设立起了专卖乞巧物什的乞巧市,人头窜涌,商铺的生意变得好了起来,热闹有序而不见忙乱。
周云辜手底下有不少铺子,管事们上门同东家汇报着近些日子的生意情况,将大事上请他做定夺。
他刚送走的是珠宝斋的管事,姓温。
温掌柜早先入手那颗鲛珠时,就过问过他,如今上门来例行每月的汇报时,又忍不住提起关于那稀世鲛珠的事情来。
“东家,那位卖鲛珠的姑娘,说她手上还有货…”温掌柜如是说,神色却有些吞吐,“只是我觉得那位姑娘实在是有些稀奇古怪。”
他知道眼前这位年轻冷漠的东家不爱关心这些八卦事物,只是自己实在憋不住,自那位姑娘离开后,他又反复思索着对方的一言一行,愈想愈觉得古怪。
见周云辜面上神色不变,并未露出不耐,温掌柜就继续说下去:“那姑娘瞧着是个未经世事的,就连五千贯是个什么概念都不晓得,我当时提出这个价码时,她连神色都未变,并不见丝毫意动。”
周云辜微微抬了抬眉。
温掌柜就知道,对方是在催促他说重点,就加快了语速道:“可后来她又问城里的宅子是个什么价位,我拿您隔壁陈家那处想要出手的宅院举了个例子,结果那小姑娘转眼就答应了我提的价格,还叫我帮她联系卖家……到手的五千两银票当日就花了出去,买下了陈家宅子。”
“您说,这究竟靠不靠得住…?若是她再找上门来卖那珠子,我们还要收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