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辜被这样的目光盯着,觉得心中微动。
也许是才经历了生死之间的大起大落,他的心境生出了一些微妙的变动。
他回想起自己曾经是想要淡然面对生死的,就好像他一生的宿命就是孤独地迎来死亡的终点;只是这一切都在遇到这位名叫杳杳的神仙姑娘之后,潜移默化之中起了变化。
他想起自己病入膏肓之际心中生起的不甘与眷恋,此时尽数化作陌生的渴望。
而他因为她所带来的机缘逃过命定的一劫,此刻却又因为她的身份陷入了新的犹疑之境——
她是神仙,而他是个凡人。
他只是凡人,纵使他很幸运,能够遇到她。
他将心中的重重思虑压下,微微移开目光望向较远的地方。
“或许,我会去做一些往常未曾想过的事情。”
他含糊地应和着杳杳的问话,心中却想,自己接下来的生命不过都是额外的馈赠,纵使他不为之喜悦惊奇,总归是多了一分新奇,甚至还有些拜托了从小听到大的所谓天命的束缚。
而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然而问话于他的人似乎有着更深切的关心与好奇,并不满意于他模糊的回答,反而是凑近了一些,期待地继续问道:“比如呢?”
周云辜闻言微微笑了一下,如同早春微暖的风拂过即将消融的冰雪。
他觉得眼前的神仙姑娘,似乎格外地关心他。
就像她莫名其妙地遇见他,又莫名其妙地缠上了他。
他不知道她出于什么样的缘因,耗费诸多心思在自己一介凡人身上,但他不知不觉中,不可控制地因她的闯入而觉得心喜。
只是凡人纵使再漫长的所谓一生,在寿与天齐的神仙眼里,又是什么呢?
是沧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粟,还是转瞬就忘却的眨眼之间?
他不得而知。
只是他总是告诫自己,切莫贪心太过,眼下仍旧起了此般的贪念。
他却不能将之言说。
于是,在杳杳执着而漫长的期待眼光里,他含着笑意随口答道:“比如…?谁知道呢,兴许是放下眼前的一切,走遍大江南北也说不准。”
谁知对面的神仙姑娘却露出了向往的神色。
“啊,听起来很不错耶。”
她小小的脸蛋上又扬起熟悉的笑容,两处梨涡浅浅陷下去,显得笑容格外真挚,而一双亮闪闪的杏子眼里则写满了好奇与意动。
“我还没去过其他的地方呢,”她这样说着,转瞬面上挂上了一些羞赧,这是在她身上很少出现的情态,“如果你真的要去游历的话,我可以同你一道吗?”
周云辜就略感意外地扬了扬眉。
他此时倒是生出了一些关于她来到凡人间的目的的好奇,只是他向来不是个多舌的性子,此番就将疑虑暂且压下了。
他重新收回微微放空的目光,学着对方的认真模样,回望过去,轻声道了一声:“好。”
倒映在他眼帘里的漂亮姑娘就笑得格外开心,连那两处梨涡都陷得更深了些。
此时二人在谈话之间不知不觉地又靠近了些距离,杳杳带着甜甜笑意的脸庞就在他触手可及的距离。
鬼使神差之间,他就伸出了手,轻轻点在了她随着笑容在面颊上微微陷下的梨涡之上。
手指之下接触到的皮肤细腻软滑,在夜色中也是莹润的白,带着微微暖热的皮肤温度。
只一触,他就猛然惊觉自己的时态,随即就在对方微微睁大眼睛的讶异神态里,佯装无事地收回了手。
“你……”
杳杳启唇才说出了一个音,就被他不太自在的两声掩饰般的咳嗽打断。
随后天真单纯的神仙姑娘又微微皱起了担心的眉头,思索了不过一瞬,就起了身。
“夜深了,你毕竟大病初愈,还是好好休息吧。”
周云辜抿了抿唇,未出声阻拦。
杳杳就同他挥了挥手道别,瞧着竟有些遗憾不舍。
他微紧的心就因为对方眼中流露出的不舍又松快了一些,好似有暖意淌过。
道过别后,杳杳并未拈诀,而是如往日一般翻墙离去,隐约还能听到她嘟嘟囔囔道:“凡人的身子骨还真是弱,也不知道要怎么样将养才能好起来。”
周云辜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之中,失笑地摇了摇头。
第47章
杳杳觉得这一日的周云辜很有些多话, 整个人也同往日里给她的印象有所不同,一改沉静而冷淡的做派,反而是变得情绪外露到有些敏感的地步。
但这样的异样也仅仅只是持续了这一日而已。
接下来的日子里, 她还是如往常一样三五不时地上门拜访周云辜, 同他絮絮叨叨地讲着一些她近日来在凡人界的感悟与新奇发现, 而对方也如往常一样, 扮演成大多数时候都只是沉默倾听的忠实听众。
不再需要遮掩自己异于凡人的身份,反而使得杳杳讲起故事来无所顾忌了许多。
因而她偶尔也能捕捉到周云辜平静幽深的眼波中一闪而逝的讶异,并以之为乐。
唯一不同的或许只是方几上愈发合她心意对她胃口的茶点, 总是被恰到好处地提前备好, 迎接她的造访。
入了秋,连微凉的风也带着这个季节独有的爽朗。杳杳在偶有微风夹杂着落叶的簌簌声中, 拈起一块应季的桂花味糖糕。
神仙的日子其实比凡人的来得更为无聊, 因而即使她找上门来时,周云辜并不是时时有空陪她玩耍唠嗑,杳杳也并不会觉得很乏味。
她将带着桂花微甜的糖糕咽下去, 露出小小带着赞叹的满足表情, 随后就将视线移到身遭,静静打量着一旁的人。
眼前的人捧了本账本在看,膝头还有厚厚的一沓。
账本是深蓝色的封面,用线装订成册, 本本都是不薄的厚度, 上面记满了她看不懂的东西。
他翻阅时的动作沉静无声, 日光绕过院墙, 洒落了一些在他捧着账册的修长手指上, 顿时便沾染了诱人的光泽。
杳杳看见他的指尖微动,日光也随之跳动了一刻, 为如同静默的画面添补上一丝鲜活。
他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册就见了底。
杳杳发现近日里周云辜很有些忙。
前两日她也是来找他闲话家常,就在这处院子里,正巧碰上了送账本过来的温掌柜和何掌柜。
他们似乎是来说一些关于铺子的事情,在周云辜的默许下,丝毫不避着她,只是她听着无聊,数次都是打着盹儿睡了过去。
凡人界的这些营生瞧着简单,实则内容复杂得很,杳杳纵使机灵过人,一时半刻也弄不清里头的诸般弯弯绕绕。
她只是从只言片语中得知,原来东市那一条街的铺面,有多半都是握在周云辜手里的。
杳杳还不曾见过神仙算账。而眼前的人谪仙一般,面色沉静地翻阅着账本子,如同他翻过的是禅理经文。
他又拿起一本,杳杳静静看着,实则神思已经云游天外,视线就变得有些过于直勾勾,就像是毫无忌惮的打量。
这样的视线太过于有存在感,以至于周云辜在一派静谧之中,从账册间抬起了头。
对上他似乎带着询问之意的眼神,杳杳这才慢半拍地回过神来。瞧着对方似乎是故意透露给她看的疑惑,杳杳没来得及觉得自己先前的目光冒犯,反而是想到了什么似的,从唇间溢出了一声浅浅的笑。
她想起自己见过的神仙里,就属司命也爱低头捧着簿子算来算去,只不过他算的是凡人的命。
“你若是认识司命,说不定你二人会相互引为知己。”她顺着周云辜的询问眼神,随口感叹。
这样的感叹全然没有道理和边际,杳杳说完就觉得不对,笑意更甚了些。
她想了想,道:“不对,他肯定会怕你。”
她想起自己的友人,那位成天冷着脸的女剑君余辞。
她们玩得好的一众神仙都以为余辞表里如一,应当是个冷情的,断然不会牵扯到什么旖旎的八卦里。
只有杳杳偶尔从余辞口里亲口得知,她竟然喜欢不靠谱不着调的司年轮。
余辞喜欢司年轮,就总是想拉着杳杳陪自己去找司年轮,谁知道司年轮竟然害怕她,还私底下跟杳杳说,看见冷脸的就发抖;若是这个冷脸的主动找他说话,还态度柔和,他更是恨不得立马逃跑。
而眼前的周云辜,若不是自己如今同他相熟了,他冷着一张脸时透露出来的拒人千里之外的淡漠之意,是比余辞还要更甚三分的。
杳杳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乐出了声。
她自个儿傻笑着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周云辜并不明白她脑中所想,却也是柔和了目光,就这样静静看着她。
杳杳感受到对方倏然柔和下来的目光。
往日里,那双眸子若是没有被低垂的眼睫遮挡,流露出的神色最是清冽又漠然,然而此刻却掺杂了深邃的温柔。
在这样的目光里,杳杳只觉得心间有什么东西在微微跳动。
她渐渐停下了动作,思绪也随之宁静,似乎是在用心品味几乎要压抑不住的悸动。
脑海有一瞬间的放空,复又变得清明。
杳杳望着眼前的人,却突然想起了一件要紧的事。
她当初在轮回台查看了周云辜的命格,被司命撞见时,司命格外异常的反应让她很是在意。
无忧草治好了周云辜的病,这几日也未见异样,她本来都放下了心,此时重新想起司命这一茬,却又觉得心中不安。
司命当时说什么来着?他话里隐约的意思貌似是在说,周云辜的命改不得。
杳杳微微皱了眉头,思索着其间的关窍。
一旁的周云辜合上账本,将膝头的账册尽数拢好,放到一旁的小几上,也不开口多言,只是静静打量着沉思的杳杳。
杳杳的视线从他的面上划过,带着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情愫。
旋即,她做了决定。
“我可能得再给你…算上一卦。”
周云辜神色中并无抗拒,只抬了抬眉,随后就顺从地微微颔首。
“别紧张,没什么的,我只是…有些疑惑罢了。”杳杳朝他安抚般地笑了一下,凑近了些,抬手拈诀,轻轻点在周云辜的眉间。
随之发生的事情却让杳杳有些意外。
她并没有顺利地进入眼前人的梦境,而是被一道带着熟悉气息的屏障挡上了一挡。
这道气息……是迷梦镜?
是了,她没有忘记,前些日子自己将镜子放在了周云辜处,方便他有事同自己联系。
只是法器多半是认主的。而自己的法器放在他人身上,竟然能阻拦自己入这人的梦,这件事情其实也有些怪异,连她自己都想不明白缘由。
可眼前唯一的可能性,确实是迷梦镜生出了屏障,将想要入梦的她阻拦在外。
杳杳觉得匪夷所思。
眼下要紧的却并不是这一茬。
她将这份疑虑暂压心底,略一思索,决定同周云辜坦言。
她点在周云辜眉心的手指还未收回,往下一寸,就是对方因为闭目而轻颤的浓密羽睫。
许是因她半晌都没有动静,那双眼睛就又缓缓睁开,幽黑深邃的眸子如同点星,被嵌在骨相完美的眼眶里,是一双格外漂亮的眼睛。
杳杳触电般地收回手,转而开口提起自己的身份。
她告诉周云辜,自己其实不懂得看什么命数,最多不过是在司命那儿看过一些写着凡人生死的命格簿子。而自己在凡人界所谓算命,实则是凭借入梦从而探知一二。
周云辜闻言,若有所思。
“我几乎不曾做梦。”他这样说道,声音笃定。
“啊。”杳杳有些讶然。
旋即她又觉得恍然,怪不得他的梦境之地那么空荡,她从其中探知不到任何同他的想法相牵连的事物,只有一派空茫。
这很难不始她想起那位上古神君的梦——那一处梦境也是这般的空阔而迷茫,难道那位神秘的剑君,也从来不曾做梦吗?
只是她又有些疑惑,眼前的周云辜分明只是入了轮回的凡界人,竟然也会遇到同上古的神仙相似的境况吗?
这一人一神的梦境,在她万千年来见过的梦里,也称得上是唯二的独特。
她压下翻涌的庞杂思绪,将注意力重新放到眼前最迫切的忧虑之事上。
“没事的,我能看到的比你自己能想到的,要多得多。”她先是这样同周云辜解释着,随后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讲了这么多,其实主要就是,你可能要先将我之前交给你的那枚镜子还给我。”
真是逊极了,杳杳这样想着。
周云辜则并未多问,只是顺从地将镜子递给了她。
他的指尖微凉,如同镜面一般,无意间触碰到她伸出来接过镜子的手,不过一瞬,就有蔓延开来的热意,伴随着酥酥麻麻的感觉,直直爬至心间。
杳杳却是有些恼,自己竟然又走了神。
她将无边蔓延的思绪收拢,急急接过镜子收好,动作有些失了方寸,并未分出神来查看镜子一二。
她重新拈起入梦的诀,再度轻轻点在周云辜的额间。
这一次,她顺利地入了梦境,却在短短半盏茶的时间里,就脱离了梦境,额间挂上了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