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想着,晚澜深吸一口气,决定和盘托出。
她倒是不抱有事情就此得到解决的天真期许,就当是纾解心中压抑无措也好。
“姑娘从何得出这样的结论?我认识所谓的——鲛人?”
这是她平定心神后做出的最后挣扎,试图维护自己快要逃逸一空的底气。
对面的漂亮姑娘却笑了,似是看破她无谓的挣扎。
“放轻松,晚澜姑娘。”
她的语气柔和,声音细软,晚澜莫名随之安定了心绪,将周身戒备又卸去七分。
随后,她看见那位姑娘素手轻拈,指尖就似乎有光华流转。
姑娘再轻轻将手遥遥一点,她便恍然发觉,他们三人所处的这一处雅室好似被与整个俗世的喧嚣所隔绝,外头的丝竹之音与庸然人声就彻底听不见了。
有些神奇,却并不足以惊到她,因她很快发觉,这应当是所谓结界。
再看向眼前姑娘时,晚澜的眼神就不一样了。
“啊,看来你还见过结界。”对方似乎很满意她并不过分惊诧的做派。
“是……”晚澜犹疑着轻声应和,小心翼翼不去打探对方的来头。
谁知对面那姑娘却没有几分遮掩的心思,直直报上家门。
“啊,我是天上司掌梦境的神仙,你可以叫我杳杳。”
“……”晚澜有一瞬的怔愣,随即又去看一旁从未插过话的冷峻公子。
公子正在替这位自称杳杳的神仙姑娘添茶,一举一动意蕴风流,瞧着也是神仙做派。察觉到她的目光,他没甚么所谓地抬了抬眼皮,明明冷清着一张脸,竟悠悠开口道:“看我做什么,我是凡人。”
“……”
她实在不知道说点儿什么好,好在神仙姑娘又将话题扯了回去,算是解了她此时的围。
“其实也没什么。今天意外瞧见了你手腕上那串鲛珠链子,正巧我又同鲛人有过一些交情,还算懂行,就多管闲事起了些好奇心。”
她这样解释着,字字句句都贴心详尽,反倒叫晚澜有些不知所措。
于是她只好维持一贯的寡言沉默,静候对方的后话。
果然,那位瞧着活泼善谈的小神女没让她失望白等,很是自然地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说。
“只不过眼下姑娘似乎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晚澜心想,对方看得还真挺准。
紧接着就听到小神女轻软嗓音继续说道:“不如让我给你算上…咳咳,让我探一探你的梦。兴许能为晚澜姑娘解惑一二呢?”
她这句话似乎说得十分习惯,几乎是脱口而出,半路又堪堪刹住,换了说法,却把晚澜听得一愣一愣的。
探梦,解惑?
是了,神女说她司掌的是梦境。
想来对方若是真的要硬闯自己的所谓梦境,也不是什么难事;此时却只是彬彬有礼地请了她来,言语之间还颇有体贴开解之意。
而自己又亟待一个喘口气的机会,好理清思路。
晚澜思索来思索去,觉得自己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轻轻颔首,应了杳杳的请求,又诚心诚意地道了一声谢。
杳杳面上神色就有些飞扬,好似能看一看她的梦境是让她得偿所愿了一般。
真是古怪的神仙,明明她从那个人口中听来的神仙们都不是这般做派。
只是既然答应了,断然没有临场反悔一说,她也只能静候对方接下来的举动。
于是晚澜就见杳杳向一旁静默着的冷峻男子伸出了手。
“那个,不好意思,镜子再还我一下,我也许还得用上一时三刻。”
瞧着面上竟有些羞赧,而那几分羞赧生动得很,同十几岁的凡人姑娘无二,全然不见神仙应有的淡然气度。
第51章
自从将迷梦镜给了周云辜好方便二人联络, 这是杳杳第二次同他往回讨要。
她有些不好意思,却又比头一回多了点熟门熟路,只微红了脸颊, 手掌则理所当然地朝对方伸着。
周云辜却是露出一点笑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她看错了, 杳杳觉着, 这一闪而过的笑意竟有着几分宠溺意味。
随后镜子就被再次交到她的手里, 带着他怀中的温度,取代了镜面原本的微凉。
杳杳有些怀念地用手指拭过镜面,上面灰蒙蒙的云雾之景随着她的动作缓缓散开来。
其实原本的迷梦镜并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块镜子陪伴了她万千年, 早已与她心脉相连, 镜中所映之景,概是与她本人心境相关联的。
自从受余辞之托, 闯了那位上古剑君的遗留梦境后, 她的镜子里就时常是这样一片空茫弥散的雾气,似乎是那位素未谋面的神君的梦境对她的心境产生了什么莫名的影响——这可以说得上是她来到凡人界游历的起因。
然而此时,镜子被从周云辜那儿交到她的手里, 竟然微微散发出光晕, 是朝着周云辜的方向,就好像受到了莫名的感召。
这样的情形实在有些出乎杳杳的意料。
她同镜子相伴了数万年,还从来没有遇到过眼下这样的古怪情形。
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这是迷梦镜对周云辜的存在做出了感应。而天底下除了她自己, 迷梦镜这是头一次对外人的靠近产生了亲近之意。
这还真是神奇。
但随即杳杳就想到早先自己入周云辜的梦境之时的发现——他的梦境和那位上古神君的梦有所相似之处, 譬如其中格外空阔的意境, 又譬如那片格外相似的迷雾。
许是同类的气息在相互吸引。
旋即伴随而来的还有些其他的荒谬念头——
难不成那位避世的神君实则是下到了凡人界?而周云辜此人……
她下意识将目光投向周云辜。对方才收回手, 正淡淡打量着镜子上莫名泛出的华光, 未见讶然惊慌,也找不到别的动容之色。
杳杳就有些恍神。
他总是这样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 带着十足的冷淡意味,只往那儿一站,就分外出挑,不似凡间人物。
近日来许是同她处得熟了,他偶尔也会露出一些生动神色,倒叫杳杳一时忘记了他原本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又想起自己最初的感念,那时她怎么想的来着?她想,这样一个人竟然是生在凡间,实则就连天上顶顶尊贵又好看的神仙,他比之也半分不会输。
荒谬念头就一点点儿扩大,杳杳心想,难不成他真是位她未曾谋面的仙界来客?
许是目光里的探究惊疑太过,周云辜原本放在镜面上的视线微微抬起,落在她写满了情绪的脸上。
那双眸子幽而深,仿佛所有的秘密都无法在他眼前隐瞒,无所遁形。
杳杳却一个激灵间回过了神。
不,不会是这样。
纵使他再如何有气魄,可身上是半点神仙气儿也不沾的。
更何况,她看过他的命格簿子,又查阅过三世镜,这两样东西都不会骗人——他确实只是入了轮回的凡人而已。
杳杳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她摇摇头,甩掉脑海里涌起的那些莫名念头,却又想到了另一茬儿,眼底起了些许兴味。
既然周云辜能获得迷梦镜的亲近与认可,与之建立起了联系,那么自己是不是可以尝试带他一道入梦?
她向周云辜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你想和我一道去梦里看一遭吗?”
语毕,她将饱含期待的怂恿目光投向对方。
周云辜闻言,不过顿了一瞬,眉毛似乎是极其细微地挑动了一下,就和声应了一个“好”字。
杳杳惊讶于他顺从又平静的反应。
于是她就问他:“你是不是其实十分见多识广?那些玄奇的事物你应当见过不少吧?所以如今才这般波澜不惊,半点儿也不见好奇。”
这个疑惑埋在她心里很久了,从一开始她就觉得周云辜对于那些远超凡人见识的事物有着过于强大的接受能力。
她满心以为,这次会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毕竟往日里相处,从来都是她一个人在说自己的事情,而周云辜甚少讲起关于自己的话题——杳杳就以为,他只不过是没有来得及同自己讲,而如今自己便猜到了一二。
她微微偏了头,等着对方的回答。
周云辜似乎是思考了一瞬,撞见她的目光时眼睫轻颤,随即嘴角勾起淡笑弧度,就打破了他讳莫如深的冷淡面容。
“没有。”他这样答着,“我见的第一桩离奇事,就是你;眼下这件,应当是第二桩吧。”
杳杳微微睁圆了眼,面容瞧着有些吃惊。
只因她自己并不是个城府深的,往常有什么心思都不由自主写到表情上了,故而很是佩服处变不惊之人。
她就有些佩服对方的心气。
收起心思,杳杳对周云辜道:“你拉住我。”
她示意对方将手交到她的手里,搭到手心的迷梦镜上。
掌心之间隔着微微有些硬的镜子,她握住了那只微暖的大手,随后又转过头,认真补充道:“别怕,对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要产生排斥心理,我会保护好你的。你只需放下防备,随我一道沉入梦里。”
许是那句“我保护你”太过正色,同她整个人的气质有些出入,周云辜微微有些失笑,低垂下羽睫掩住眸底神色,反手将握住他的那只细白小手握紧了一些。
“嗯。”他轻声应道,带着微微压低的气音,却仍旧是流水般的悦耳质感,听在杳杳耳中,不由让她心间升起异样情愫。
她佯装无意地移开了目光,用空着的另一只手拢了拢鬓角的发,随后便抬手要拈起入梦的诀,还一边嘟囔道:“你还真是对什么事都没有好奇心吗?”
周云辜自然听见了她低声的呢喃,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底神色微深,闪过一瞬的笑意。
杳杳却没有看见。
晚澜本就是个没甚么存在感的性子,低调寡言惯了。此时被晾在一边,见杳杳已然要拈诀入梦了,她终于沉不住气,这才有些急忙地插上了话:“等,等等……”
杳杳指尖动作微顿,分出神来望向她,瞧见她面上的不安与犹疑。
她想了想,很是理解地安抚道:“别害怕啊。我只是想要去你的梦里看一看,而你正巧心中有郁结。说不定我能解了你的愁绪也说不准呢?”
杳杳并没做出什么额外的动作,但是立在那儿,一张明明稚嫩天真的脸庞就是有些遗世独立的味道,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
她的神色就有些松动。
杳杳仍旧是那副有几分随意的语气,又补充道:“你放心,我见过的凡人的梦也有万八千了吧。只不过他们没你见识广,也没你大胆,我向来都是唬着他们说是算命,才哄得他们让我看上一看。”
说到这里,她微微弯了弯眼睛,倒有几分自然而然的俏皮。
晚澜也不知道是被她哪句无厘头的话给说服了,终于缓下神色来,面上露出了一些认命的意味。
杳杳拈完了诀,却没有着急落下,而是若有所思。
想了不过一瞬,她开口朝已然是满面顺服之意的晚澜请求道:“能否看看你腕上佩着的那一串鲛珠?”
晚澜有些意外,却还是顺着她的话抬起了手腕,递至她的面前。
软白的衣袖随着主人的动作柔柔滑落一截,露出坠着细白鲛珠的纤细手腕。
那串鲛珠颗颗均匀,大小也多半相似,莹莹光泽相互交辉,一整串珠链子就散发着常人难以捕捉的盈盈仙气。
此番仔细看来,杳杳才发现,唯独其中一颗有些特别,正滑落在晚澜的腕骨一边,瞧着竟是泛上了细微的幽紫色泽。
那一颗与众不同的鲛泪藏身在数百颗同等大小的珠子之间,一旦被人发现,就怎么看怎么显眼。
杳杳留了心,却未多言。
她并未同往常一样,将手指点上他人的眉间或是腕间,而是想了想,指尖轻轻点在了那颗泛着淡紫幽光的鲛人泪上。
认真拈来的入梦诀同往常里探凡人梦境的细微一瞥不尽相同。
随着她的手指轻点,周遭的空气隐约出现了波动,灵气在翻涌之间具象化成肉眼可见的浓重雾气。
随着那以他们三人为中心的灵气缓缓逸散开来,杳杳同周云辜的身影消失在因灵气涌动而扭曲的雾气之间,只留下满目茫然的晚澜。
晚风撞开了合得并不严实的窗,夜色涌进来,蚕食着因船身随水波晃动而摇曳的案上烛火。
这似乎不是一个安定的夜,即使满月圆圆一轮挂在天边,柔和的月光也一如既往。
晚澜维持着微微伸出手腕的站立姿势,意识却仿佛陷入了柔而沉的梦境。
而再更深的梦里,似乎有什么隐秘的故事,正被人掀开了一角,就要窥见它的全貌。
第52章
晚澜出生在沿海的一处小渔村。
渔村人烟稀少, 稀稀落落几户人家凭借着出海打鱼勉强维持生计。
而晚澜家里的日子过得要更艰难一些。
她的母亲寡居,拉扯着她和小她两岁的妹妹,母女三人相依为命。母亲在家里编些藤条做成的箩筐拿去兜售, 而晚澜和她的妹妹年纪小, 身量又单薄, 只能在沿海的浅滩上赶着浪潮退却的时间, 捡些贝类海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