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大海的种种神怪传说在渔民之间广为流传,近年来被人传得最多的不是什么海神龙王,而是鲛人。
传言鲛人生着人身鱼尾, 似鲛又似人, 择水而居,同游鱼无异;本只是样貌上的艳丽奇诡, 可传言还道, 他们的泣出的眼泪落地便成明珠,仅仅指尖大小的一颗就价值千金。
原本这不过是流传了千百年的志怪传说,丝毫引不起沿海而居为生计犯愁的渔村人为之留心, 他们只需同往常一般祭拜海神龙王, 保佑出海平安。
可就在日前,听说是邻村的人,不知从哪儿真弄来了一颗所谓的鲛人泪珠。
传言往往过分夸张,那颗珠子早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小小几处渔村里, 几乎人人都在谈论那颗会发光的珍稀珠子。
而得了珠子的人, 据他人所说, 早就举家迁离了破旧贫穷的渔村, 去城里卖了鲛珠,过上富贵生活了。
一时之间人人都艳羡, 连带着谈论起鲛人来也不似往日那般神秘,反而带着灼灼的向往,甚至时而有远道而来的外地人赶往原先无人问津的小小渔村,探听所谓鲛人的音信。
渔村的生活变得不再那么平静,而晚澜的母亲就在这个时候生了重病。
日子变得愈发艰难了,压得不过十四五岁的瘦弱姑娘几乎要喘不过气。
在一个月轮微微低垂的夜里,晚澜同往常一样坐在岸边的礁石上,静静望着无垠的海域,随后轻声叹了一口气。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咸湿的海风和奔涌的浪潮会发出细微而千篇一律的声响,将夜色压得更沉。
沉沉夜幕里,却突然有意料之外的声音响在了晚澜的耳边。
“今夜为什么不唱歌了,反而是坐在这里叹气?”
那是一把温润的男人嗓音,声线平而柔,似乎带着一丝探究与关心。
晚澜吓了一跳。
她环顾四周,却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倏然又有一声轻笑。
晚澜试图捉住那声逸散在浓重夜色里的笑,去寻找源头,却发现那声音带着空寂的回响,好似近,又好似远。
其实那声音并无半分敌意,晚澜却谨慎地强作镇定,仿佛如临大敌。
“别怕。”那把男声说道,伴随着淅沥的破水之声,晚澜倏然间被眼前涌起的华光迷住了眼睛,满眼只余一片刺目的白。
华光慢慢退却,眼前的白也逐渐散去,却被彻底的黑取代。
晚澜脑海里空白了一瞬,慢慢伸出手,在自己眼前晃了晃。
随即她发现,自己的眼睛看不见了。
空茫的黑暗弥漫在整个世界之中,她却没有常人下意识的大惊失色。
就好像她才开始的一生已经足够糟糕了,再添上什么额外的变故也改变不了她人生的基调。
她其实是觉得很难过的,也会害怕,但是又没有力气多做他想。
于是她静静坐在原地,以不变应万变。
眼睛看不见东西的时候,其他的感官就会格外明显。
她听见有衣料摩擦的声音,由远及近,且声音柔软,并不像是渔村人常穿的粗布破麻。
随后,似乎有人攀上了她所处的这一块礁石,在她的身边坐下。
那道她方才找寻不到源头的声音就自她的身边再度响起。
“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
晚澜闻言,微微转动了头颅,一双眼睛却空洞无神,眼角挂着因受到光线刺激而无法控制的泪水。
一弯清澈的眼睛就如同被水洗过,却没有焦距。
……
看到这里,杳杳偏过头,同身边的周云辜叹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二人此时是意识体的形态,却能感触到对方的存在,入梦时交握的双手还未分开,仍旧能感受到掌心里略微不同于自己体温的热意。
周云辜压下莫名心悸,思索片刻后回答对方的问话。
“不过在一些志怪传说中见过寥寥数语。”
“寥寥数语啊。是不是关于什么鲛人泣泪成珠之类的?”
周云辜“嗯”了一声:“正是如此。”
杳杳就有些感慨。
“那看来世间人并不知道,鲛人的本体若是贸然出现在凡间人眼前,他们鱼尾上鳞片散发出的光芒足以灼瞎凡人双眼。”
不等周云辜闻言有什么反应,她又继续道:“只是眼前这鲛人自己好像也不知道?瞧着他已然成年,少说也有个三四百岁的年龄了吧。他从前难道从来没有跟凡人打过交道吗?竟然敢就这样露出本体来。”
此时露出本体的鲛人已经好好化了人形,一撩衣摆,坐在了双目失明的晚澜身侧。
而杳杳不过是随意闲话一番当下的情境,随后又将思绪转到正题上。
她当时点的是晚澜姑娘腕间那颗略显不同的鲛珠,入梦后的情景果然与鲛人息息相关。这一幕想来能解答那颗珠子的来源,或许这也是晚澜同鲛人的因缘之始。
“继续看下去吧。”她这样同身旁的周云辜说道。
对方自然是没有异议。
于是故事就继续在他们眼前上演着。
晚澜沉默寡言,瞎了眼睛也不吭一声,却因瞧不见模样的来人一声看似随意的关切问候而微动了神色。
她抿了抿唇,还是未发一言,目光仍旧无法聚焦。
这时来人好似才看清她的眼睛有碍。
“你的眼睛怎么了?”
晚澜闻言,动作有些僵硬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眶,沾到了那一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泪水,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许是看不见了。”
一旁的人面上就露出了几分担忧神色。
那是一位有着年轻面孔的男子,似是穿了一身华贵的绫罗,衣料之间流转的华光却比绫罗更加耀眼一些。
男子面孔如他的声音一般温润,一双桃花眼带着似醉非醉的朦胧感。
是一张很漂亮的脸孔,如果那双眼睛微微含了泪,或许会显得更加动人。
晚澜却看不见这一切。
她只能听见对方沉默了片刻,又深深吸气。
“没事,我会治好你的眼睛。”他的语气听着有几分坚定。
晚澜也有些愕然,随后却微微笑了。
“我不需要你帮我治眼睛,”她说,“你可以治好我母亲的病吗?”
男人微顿,再开口语气仍旧坚定:“我不知道你的母亲得了什么病,但我可以尽我所能。”
他伸手握住了晚澜垂在身侧的手。
晚澜这才微惊,愣了一瞬后就要挣扎。
“无意冒犯,请等一等。”
男人的温润嗓音莫名令人信服,晚澜暂且停下了挣扎。
握着她的那双手好凉,手间肌肤也如此光滑,就好似养尊处优。
而她的手上是风吹日晒的痕迹。
她微微紧了紧指尖,却感受到有一滴冰凉的水液滴落在手心。
冰凉的液体落在手上,激起微微的涟漪,让她的手轻颤。
然而更为神奇的转变就这样发生在她手心——
那滴水并不就此顺着掌心的纹络滚下,而是凝成了一颗圆润的珠子。
那颗珠子甫一成形,男人就松开了好似禁锢她一般握住的手,将她仍旧愣愣摊开的掌细致合上,随后收回了手。
确实是从头到尾的得体,无意冒犯。
晚澜面上终于变了神色,甚至有些惊惶无措地想要站起身来。
纵使她的眼睛已然被彻底的夜色蒙住,却并不影响她尝试着转动眼珠,“望”向身侧男人所在的位置。
“你是什么人?”
她问出疑惑的声音轻颤。
男人却并不被她防备而恐慌的模样冒犯,仍旧笑意温润。
“别怕,我没有恶意。我是——”
他微微顿了一下。
“或许你们凡人会称我为鲛人。”
鲛人啊。
晚澜早先还在疑惑近日兴起的谣言是否真实,如今就有了印证。
不是不害怕的。那样神秘而诡谲的传言中的族类,眼下就坐在自己身侧,如同旧友一般关切着自己。
只是她握着手心那颗微凉的珠子,莫名涌动的心绪却将那一丝微妙的害怕尽数压下。
她重新摊开掌心,上头稳稳躺着一枚浑圆的鲛珠,皎白似月光的底色中,又好似掺杂着一抹幽微的紫。
是一颗品相十分优美的鲛珠,只是她无从得见。
……
而一旁清醒旁观的杳杳却能看得一清二楚。
隔着雾与月,那颗鲛珠分明就是她入梦之时触碰的那一枚,引起她注意时,它正静静躺在一串鲛人泪串出的珠链中,挂在晚澜的手间。
很漂亮,也很独特。
同时也说明,她确实找对了切入点。
似乎晚澜与鲛人的一切故事,都是从这颗鲛珠开始。
杳杳同周云辜对视一眼,无需多言,二人就继续沉入梦境的世界,只待瞧清楚后来所发生的一切。
第53章
晚澜在男子不懈地劝解下, 还是收下了对方泣落在她手心的那颗鲛珠。
晚澜寡言,自称鲛人的男子却自始至终地柔和着声调,同她闲话一二。
他们在礁石上坐了整整一夜, 直到朝阳出现在遥远的海面, 晨曦扯破彻黑夜的幕布。
当第一缕晨起的微光自海面那一端泼洒到他二人身前时, 男子率先开口, 同她道别。
“我得先走了。”
他重新跃入水中,层层叠叠拍打着岸边礁石的浪花遮掩了他露出来的鱼尾。
晚澜瞧不见,只能循着声音望向他的方向, 微微点了点头。
男子就回头看了她一眼, 似乎是想要看清她被柔和日光镀上一层薄纱的面庞。
晚澜似乎是感受到了阳光打在面上的细微温度,抬手搭在额前遮了遮。
男子面上就流露出笑意, 一双桃花眼柔柔望着礁岸的方向。
“我会再来见你, 只要你握着那颗珠子来到海边,我就能找到你。”
“再会。”
他说完,身影便消失在苍茫的海浪之间。
而晚澜听着重新归于枯燥的浪声, 唇形微动, 是一句无声的“再会”。
坐了一夜腿脚都有些麻,她起了身活动一二,脚步犹疑不过片刻,就顺顺当当地朝着渔村的方向往回走。
她虽然瞎了眼睛, 可这条路她实在是走过太多次, 闭上眼睛也能走回去;更何况, 她不过握着手心里那枚鲛珠一晚, 原本一片漆黑的眼前此时竟然能看见些微朦胧的光影。
晚澜在脑海里回想着关于昨夜的一切。
鲛人男子自称是泉先, 来自遥远的东海那端,按人间的历法来算, 他已活过了四百个的年月。
鲛人族的聚居之所同凡人界挨得近了一些,甚至有些部分产生了交集,这也是为何凡世人口中总有关于鲛人的传说。
他们自然算不上什么神仙,却也是寿命极长且颇具灵气的族类,生来就不同于那些需要费尽心思才可修得一二正形的妖物。
这也是为何泉先不过四百岁的修为,就能轻易化作人形。
面对晚澜,他几乎是将这些和盘托出,未见丝毫的隐瞒与戒备,而晚澜竟也不见惊慌,对这些几乎超出她想象力的讯息全盘接收。
她甚至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身旁人的腿,感受到对方不太自在的僵硬后,才收回了手。
“啊,真的是人腿,不是鱼尾巴。”
当时泉先就轻轻笑出声来。
“你很可爱。”
她听见泉先这样夸赞她。从来没有人夸过她可爱——
可泉先一把温润的嗓音里全然是认真心意,不含半分揶揄。
而他不止夸她可爱,还夸她的歌声动听。
晚澜就从而得知,为何他甫一露面,就问她今日怎么不唱歌而是叹气。
原来他这些日子徘徊在这一带浅海,不止一个夜里都躲在这块礁石下听见她唱歌。
晚澜确实有一把好嗓音,只不过她向来寡言,因而并没有多少人能从她偶尔从嘴中吐出的简单字句里发现她那一把好嗓音。
她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并不见初失了目力的生涩,却仿佛走得慢一些,那些算得上美好的回忆就能被回味得久一些。
直到她走入自家的小院,推开些许破败的屋门,杳杳这才转过头同周云辜说起话来。
“你知道吗,方才瞧清楚了我才发现,那位鲛人竟然算得上是我一位熟人。”
她发觉带个人一起入梦,是一件很不错的事情——比如眼下她在他人梦里瞧见了熟面孔,她可以立时将这份巧合分享出去,不至于一个人憋着。
她望向周云辜,对方很配合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于是她就继续道:“怎么说呢,嗯,我曾经受这位鲛人之托,入过他的梦,替他解过一二的惑。”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想了一瞬便继续道:“当日他的梦是关于些什么的,我忘了。但我记得这人身上招惹的麻烦事儿可不少,也不知道现如今都解决了没有。”
她一个人说得起劲,倒还能分出神来关注一下周云辜的面色,见他仍旧是耐心听着,才又总结道:“不过看他如今有空跑到这偏远地界来叨扰人家凡人姑娘,想来是没什么大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