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并不出口应声, 冷凝的面色却已是最明显不过的答案。
那烛九阴倒也不敢动真格的, 只蠢蠢欲动地继续道:“不过是最卑微不过的凡人,蝼蚁一般,随意拈一拈就成了灰。哪怕是死上千万个, 也不值一提。”
这或许是诸多神仙与灵族心底的想法, 如今被这烛九阴狂妄地提及于言语之间,杳杳却并不认同。
她懒得同对方多话,只是想起那个梦境里的预示,心间莫名有些不安。
梦境里火势连天, 几乎将月亮也烧着一般, 火焰却扭曲而模糊, 看不清具体的所在。
而眼前的烛九阴虽然口出妄言, 言语间也含恨, 有她坐镇,对方瞧着却不像是会暴起出手的模样。
只是烛九阴口中喷出的火确实是连滔滔江水也阻挡不了的九阴之火, 倒很有可能应验了梦中的场景。
杳杳心中不安愈演愈烈,便急于结束眼前的对峙,只想着将这些人尽数先弄到岸上去再说。
她正欲开口,却倏然间感受到一股不同于眼前所有人的阴冷气息。
那道气息被隐藏得很好,随着水波游曳,转瞬便到了近前。
她还未来得及具体捕捉到那股气息,就见烛九阴面上突然出现怒意与痛色,一声嘶吼之后,便重新化作了烛龙的形态,张嘴朝着众人就喷涌出了灼灼烈焰。
他直直喷了一刻有余,身形已变得踉跄。
杳杳护着周云辜躲避开他吐出的火焰,紧皱了眉头。
方才似乎是那道莫名的阴冷气息偷偷出手袭击了烛九阴?只是那道偷袭快且狠,像是蓄谋已久,就连她一时不察,都没能准确捕捉到来源。
那道阴冷的气息来得快去得也快,一击得手,就又归于隐没,再也难以寻找。
而那样的气息,分明不是来自于在场的诸人。
断断一盏茶的时间,烛九阴狂乱之中喷涌出的火几乎就已灼遍了江底,火势炎炎,似要吞没一切,真正靠近了,却又带着刺骨的冰冷气息。
整片水域被搅得一团乱,就连视线也受到层层阻碍。
她恍然间似乎听到一声阴冷的笑意,一闪而逝难以捉摸,就好像刚才一击便得手的偷袭。
一个恍神,她却发现周云辜不知何时松开了她的手,而蔓延起来的火势将她与他阻隔在两端。
他们本已快要浮出水面,此时抬头,隔着薄薄的水流,隐约可以看到天边那一轮圆满的中秋之月倒映在水中,却好似被火灼烧一般。
火烧月,同梦境中的预知一模一样。
杳杳面上终于有了浓重的慌乱,不顾一切地就朝周云辜身影隐约所在的方向赶去。
有冰冷的焰爬上她的衣摆与发梢,被她不甚在意地挥去一些,竟是丝毫不能阻挡她奔赴向对方的身影。
越过灼灼的火势,她终于重新揽住了神色有些迷蒙的周云辜,却也同时看见烛九阴正向泉先发出致命的一击。
烛九阴被人偷袭带上了伤,此时不顾一切地狂怒着,泉先竟好似阻挡不了它攻势的分毫。
杳杳提起一口气,却也来不及腾出手来帮衬一二——
“泉先。”
千钧一发之际,却是一道跃入水中的瘦弱身影扑向了泉先的所在,阻挡在了烛龙蓄意的一击之前。
巨龙的怒角穿透了那道身影,刺破血肉的声音和瘦弱人影的闷哼尽数被滚滚波涛吞没,只有殷红的血迹不可阻挡地弥散开来,将咸腥的气息带至每一片角落。
而那道瘦弱人影受了一击,一袭白衣尽数被鲜血染红,终于控制不住地飘然倒下,倒在了她所护佑之人的眼前。
汨汨的血泊染红了整片江心。
泉先愣愣搂住再也支撑不住,堪堪跌倒的晚澜,闭了闭眼,再睁开来,一双桃花眼不复柔情,写满悲意。
烛龙受了伤,又奋不顾身地发动了一派不讲道理的攻击,早已力竭跌入江心之下,也不知道是不是重新藏了起来。
泉先搂着因失血重伤而面色苍白的晚澜,神色有些木然,嘴唇数次开开合合,最终似是乏力一般轻声道:“我全都想起来了。”
江风忽起,将他轻声的呢喃裹进其间,不过一瞬便带着它飘远。
晚澜躺在他的怀中,仰视着他的脸孔,却是露出了一丝满足的笑意。
“我终于看清你的模样了,泉先。”
……
杳杳实在不知道要怎么去打破这一厢沉寂的气氛,周云辜更是不会在此时出声。
她叹了一口气,见周云辜无碍,悬起的心重重落到实处,再望向泉先和晚澜的所在,就有些茫然该如何开口。
瞥见她为难的神色,还是周云辜先开了口。
他提议一行人不如先回到船上,再好好看看晚澜姑娘的情况,而不是就这样耗在江心。
泉先神色茫然痛苦,却还是将他所言听了进去,他们便重新回到了画舫上。
屏退了所有的旁杂人等,杳杳他们寻了个厢房,泉先抱着晚澜,小心地将她放到了床榻之上。
晚澜除却方才在泉先怀里说过一句话,意识已全然涣散,此时眼睛都要睁不开来。
这样重的伤势,纵使在场的有杳杳这位神仙,若是没有合适的灵材药草,也断然是保不下她的命的。
她只能出手,蕴出一团灵气,用当日吊着周云辜一条命的手法,将灵气同样悬在晚澜的眉间,勉强将养着她仅余的寥寥生机。
晚澜面色仍旧苍白,微弱而紊乱的呼吸却渐渐平稳,就好似只是陷入了沉睡之中。
识货如杳杳和泉先却知道,她不过是一时的性命无忧,归根结底还是治标不治本,就这样吊着一条命,也不能多挣出许多生机来。
泉先微微放空的眼神却重新收拢,从晚澜身上移开来,看向杳杳和周云辜,面上竟带上几分轻松笑意。
“其实遇到她只是一个意外。”
他开口,将一切的因果娓娓道来,而这正是杳杳想要知道的。
原来他会靠近凡人界的海域,不过是因为有人偷拿了他一颗鲛珠,他追寻而来。
其实这本不是什么要紧事,只是鲛人的每一滴眼泪都用心,有着非凡的意义,他不太能容忍这样一颗失窃的珠子辗转到别人手里。
结果珠子似乎落到了凡人手里,又辗转流去了内陆,他本是懒得再管这样一桩事情,免得遇上凡人惹了麻烦,谁知无聊之中却偶然听见了晚澜的歌声。
鲛人多半擅长乐理,能歌善奏之人也不在少数,他却从未听到过如此清澈动听的歌声,就好似有人倏然间叩响了他的心扉。
他从而徘徊在这片海域,只为了逢上晴朗的夜,能在礁石之下听一听礁石上的姑娘轻歌浅唱。
这便有了后来的故事,而那些故事杳杳已携着周云辜在晚澜的梦里看了个明白。
泉先讲完这些,面上仍然挂着浅淡笑意,就好似是在回忆他同晚澜的所有相处。
他伸出手,抚过晚澜陷入沉睡的苍白面孔,笑意越发深了。
杳杳自然不会在这样的时候出声打扰。
泉先却留恋地收回了手,转而向杳杳开口道:“杳杳姑娘,我有个不情之请。”
杳杳有些意外,却还是应了声,请他继续往下说。
“能帮我护法吗?”泉先道。
杳杳神色微愕,旋即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也只是听说过一些微末的传闻,而这一切关乎到鲛人一族的秘史,听说鲛人的内丹是可以助人超脱生死重获新生的。
果然,就见泉先面露坚定之色,待到杳杳点头后,催动着自身的气息,随后吐出一颗散发着莹白光泽的珠子。
那颗珠子瞧着像是鲛珠,却比世间所有的鲛珠都要明净透亮,其间涌动的灵气好似具象化一般,如浓稠的白雾,流转在珠子四周。
泉先似乎已经力竭,却还是勉力催动那颗珠子移至晚澜的胸口处。
珠子被吞没,转瞬光芒消散。
泉先脸色几近透明,好似下一秒就要消散在世间。
“放心,”他用尽最后的力气,看向面上慢慢重现生机的晚澜,笑得有几分释然,“你会好好的活下去,也不会再记得我。”
杳杳同周云辜对视一眼,悄声退出房间,只留他二人独处。
……
晚风拂过,时而柔和时而猎猎。
杳杳依着船舷,望向逐渐恢复了平静的江面,隐约还能瞧见江水底下未曾平息的诡异火焰。
周云辜这一晚见识了不少从前未曾想象过的场面,此时人倒还算镇定,只是面上神色也并不如何轻松。
他将目光投向格外安静的杳杳。
她睁着那双微圆的懵懂杏眼,眉头不见皱,嘴角却紧抿,瞧着是个还算平静的表情;下一秒,眼中却蓄了泪水,清幽幽地就这样滚落而下。
她……在哭?
周云辜嘴唇微动,却不知道要怎么出声劝慰一二才算得当。
杳杳却自己转过脸来,主动望向他。
“我所听过的爱情故事里,西山的神君为了他喜爱的神女,劈了一座山一片海。”
她倏然间开口,声音有些微哑。
周云辜听完她话里内容,觉得有些难以接话,这实在是超出他的认知。
杳杳并未说完,她接着又道:
“但我从未听过,一个人会因为爱情,甘愿为另一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周云辜闻言默然。
他也从未听过这样的故事,眼下却真真切切地见到了。
爱对于他而言,是一件十分遥远的事物,而他望着眼前的姑娘,却莫名心间一动。
他顿了顿,以一个十分自然的姿态将杳杳揽入怀中,似是安抚般地拍着对方的肩头。
而杳杳也不见挣扎扭捏,反手攥紧了他的衣襟,将眼泪尽数埋到了他的胸前。
拐角处的甲板上蜿蜒爬过一条花纹色泽幽黑的五步蛇,瞧着身量比起一般的同类都要长上一些,每爬过一寸,便留下蜿蜒的水渍。
那蛇爬得静悄悄,赭黄色的蛇目望向沉默着沸涌的江水时,其中有些微的惧怕和不耐神色。
杳杳已从周云辜的怀里重新抬起脸来,随意擦干了眼角残余的泪,有所感应似地回了头,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见,只有些疑惑地皱了皱眉毛。
那蛇却吓得嘶嘶吐着信子,不敢再在甲板上停留,在没有人看见的角落里,主动滕旋着落入了江水之中。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平时都长~~请夸夸我~~
第57章
多少江上画舫是歌舞升平的一夜, 只杳杳他们这一处是满目的狼藉。
这一桩事情了结后,泉先踪迹全无,而醒来后的晚澜伤口愈合如初, 瞧着全然无碍, 只是好像失去了所有关于鲛人的过往记忆, 仅仅在看向腕间那串称得上是名贵的鲛珠手串时, 总是会有微微的愣神。
第二日下船前,杳杳再度寻来晚澜。
她将一个略微有些沉甸甸的荷包递给了对方。
晚澜微愣。
眼前的姑娘是包下画舫的主人家,她是记得的, 昨夜她曾夸赞过自己的琴艺, 还给了她价值不菲的赏钱。
晚澜下意识想要推拒这份额外的赏赐,那位姑娘却将荷包塞进了她的手里, 随后便和同行的男子一道离开了。
晚澜打开那只精巧的荷包, 里头沉甸甸数十颗莹白的珍珠,她面露讶然地抬头,那位姑娘的身影却早已走远了。
……
杳杳同周云辜一道过完了这个算不上有多愉快的中秋节, 她却心中松快, 只因她重新看了一遭,关于周云辜的劫难已然被化解得一干二净。
周云辜早已安排好了一切,转而他二人就按照先前的打算,动身离开了杨城, 离开江南一带, 往西边游历而去。
同他一道出行游玩了数日, 杳杳才发觉, 周云辜瞧着往日里足不出户的一个人, 实则阅历颇丰,人也风雅识趣, 随他一道游玩,竟是件很让人愉快的事情。
她发现,周云辜其人,除了总是冷着脸叫人不好亲近这一茬之外,可以说是全无其他短处。
而他对于自己的态度是愈发柔和了,许是相处久了,因而很有几分亲近之意。
人间短短数月,于杳杳而言,不过弹指;她却携山挽水,傍花倚林,同身边人一道探讨万象通明,也一路瞧见了千种人心。
深秋的时节,他们已行至巴陵地界。
晚秋的湖上人烟稀少,显得有些凄清,杳杳却兴致不减,他二人便随意登了一艘游船,往湖心去,好一赏眼前的烟波浩渺之景。
湖水浩浩汤汤,衔了远山,水波层层叠叠,好似轻叹晚阳渐斜而韶光易逝。
船夫在一头撑着桨,杳杳同周云辜坐在另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着。
湖心空阔,景致宜人,冷清秋日的些微寒凉被时远时近的声声渔歌惊扰,平添几分生动。
杳杳将灵力逸散出去一些,顺着低垂在船檐撩拨湖水的指尖随意洒落进湖面,引来启了灵智的游鱼争相跟随,成群地扑抢着那一丝丝似有若无的灵气。
周云辜瞧见了,愣了不过一瞬,旋即有些失笑。
他轻声问杳杳:
“……你在喂鱼?”
“对呀。”杳杳笑着答他。
她眨了眨眼睛,想到了什么,又转而兴致冲冲地问周云辜:“你想喂喂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