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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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令歌比他大十岁,云鬓雾绕,眼波流媚,并不见多少帝姬应有的庄重。她意兴阑珊地攀栏而望,手指点颌。
那双漂亮的杏仁眼,一眨不眨的看着的人,是那位被东京人戏称为“月亮”的人。
那郎君面容被树木挡着,只露出青衫乌发,一点儿侧脸。他的容貌是看不清的,但那种气度风韵,宛如艳阳天下的一滴泼墨,湛然清逸。
李明书心想:阿姐是一贯喜欢这种类型的郎君的。
何况张行简是……那位的弟弟,也是阿姐喜欢的此类型中的顶尖。
张行简昔日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阿姐,今日为了他那美丽的未婚妻,竟然参加了帝姬的筵席。阿姐见到他,必然十分喜欢吧。
果然,李令歌轻唤帷帐外的侍女:“让人给张月鹿送一盏酒,莫说是我送的。”
李明书心中一动。
李明书转头看姐姐,蠢蠢欲动:“我能不能讨姐姐一杯酒?”
李令歌瞥他一眼,似笑非笑:“女子与男子是不同的,张行简与沈青叶也是不一样的。张行简玩得起,沈青叶却玩不起。你可不要胡来。”
她腰肢款摆,掀帘而走。
少帝有些畏惧姐姐,强行掩下暴戾情绪,趴伏在窗口,继续怅望那美人:“沈青叶……可恨,张行简真有福气!”
一想到张行简会娶到那般佳人,自己却孤苦独饮,少帝更加烦躁。
少帝:“来人,找孔相来,姐姐走了,让孔相陪朕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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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青梧只露了一面,众人便找不到她了。
她藏在浓郁树间,掩饰自己的所有气息。她本意是不耐烦寒暄,但是她坐在树上,看到了一出好戏:
安德长帝姬派了一个侍女传话,侍女又叫来一个府上跳舞的舞伎。舞伎提着一壶酒,去敬席上的大人物。
那是一个有机关的银壶。
沈青梧亲眼看到侍女交代舞伎,给壶中另一边洒入的粉末,叫“骨酥”。
侍女轻声:“一粒米大的一点儿,就会让郎君受不住。帝姬等着你办事,莫记错了。”
侍女走后,沈青梧靠在树桩上,没打算偷跟那舞伎。她本就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
夜火初上,沈青梧摸着怀中的玉佩,心想东京真是有趣。待她回到益州,定将这些有趣的故事一一讲给博容,让博容跟着笑两声。
只是不知,那即将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呢?
第14章
“将军,这边!”
在树上躲应酬的沈青梧,被博容安排给她的跟班杨肃喊下了树。
杨肃应当出身也是不错的,容貌俊朗,长袖善舞。他陪着沈青梧一同去拜见帝姬,将早已备好的礼物郑重交给沈青梧,嘱咐她面见帝姬该如何如何说话。
杨肃:“听说朝廷政务由帝姬一手把持,少帝什么都听帝姬的。来年军草粮食全看帝姬意思。”
沈青梧说:“博容从来没来过东京,没求见过帝姬。”
杨肃:“所以益州军才不如陇右军势强。”
他说到这里,想到陇右军是沈家一派的,而沈青梧似乎是……他目光微妙地看眼沈青梧,沈青梧正低着头打量他提前备好的礼物,显然对他提起陇右军没有一点反应。
杨肃心里有些复杂。
来到东京几日,他大约知道将军以前在沈家是不受人喜欢的。
杨肃声音温和些:“没关系,你不必紧张。若是做错什么,有博帅顶着的。”
沈青梧抬头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不悦自己被人瞧不起,说:“不就是拜见帝姬吗?这么简单的事,我能做。”
不管杨肃如何不放心这位面冷心冷的女将军,沈青梧自己是一向无畏,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她长身挺拔、昂首阔步去拜访帝姬。
沈青梧回头看他一眼,示意杨肃可以滚了。
杨肃:“……”
他被沈青梧逗笑。
沈青梧在一座阁楼间见到帝姬。
帝姬似乎有什么应酬,正在更衣。但听说益州军的镇西将军来拜访,帝姬仍和颜悦色地传唤她进来。
花几后,十六盏鸟兽灯烛照耀屏风,明珠翠羽点缀。
寂静阁内,五色流苏与檐角铃铛被夜风吹得轻撞,一室幽香。屏风后女子声音清越:“将军不必多礼。我知军中辛苦,将军又公务繁忙,才一直不召将军,并非怠慢将军。”
李令歌从屏风后走出。
沈青梧目光轻轻晃了一下。
她见到过自己堂妹沈青叶那般的美人,以为世间美人大约都是沈青叶那样的。安德长帝姬却不是那样的,这位帝姬妆容精致,云鬓花颜,美丽之余,不失庄重。
李令歌的美,像一座恢宏的宫殿般盛大。
那是一般年轻娘子不会拥有的气质。
沈青梧打量着这位帝姬:东京对帝姬有很多传说,有说她架空并控制少帝,有说她私德不检有辱圣听,也有的说,帝姬年少时也是天真单纯的小公主,可惜人终会长大……
长裙逶迤,李令歌目若流波,笑盈盈入座:“将军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怎么,我与将军想象的不一样吗?”
沈青梧回答:“不是,殿下比我想象的更好些。”
李令歌等了半天,没等到下一句。她诧异地盯着沈青梧半天,然后莞尔。
二人闲聊一些事,无非是帝姬好奇一个女子在军营如何生活,沈青梧为什么要去军营,还不去陇右军。
沈青梧言简意赅地胡乱说了一通,李令歌频频被逗笑。
李令歌叹:“将军真是巾帼英雄,举天之下也难找出第二个。我若是能与将军一样厉害,独身闯荡浩瀚天地,那该多好。“
沈青梧不知她在感慨什么:“殿下想去军营的话,随时可去。没有人会阻拦吧。”
毕竟这是帝姬,又不是少帝。
安德长帝姬已经看出这位沈青梧是没太多心眼的,对此微微一笑,不多解释自己的心思。
李令歌与她寒暄许久已经累了,便道:“我知道将军的来意,将军的礼物我也收下了。不过这只是为了让将军放心,下次不必带这些礼物。
“同为女子,我知道将军身处此世的不易,自然会多关照。我盼着将军官运亨通,他日不要忘了我这般久居深宫目光浅短的蒲柳之姿。”
沈青梧目光闪烁一二。
李令歌眨眨眼,心想难道沈青梧听不出自己在催促她可以走了?
李令歌沉思着是否要多明示一些时,沈青梧忽然抬头,问:“同为女子,自然比起其他朝中人,我更亲近殿下。殿下对我的照拂,我也知道。若非殿下,东京对我的讨论、御史台对我的弹劾,我都很难应付。
“我虽然刚入官场,但沈家当官的不少,我知道里面的艰难。”
李令歌目露笑意。
她正要多自夸两句,就听沈青梧问:“我想问殿下,殿下起初又不知我是女子,为何提拔我?博容……博帅说,如我这样的,出头没有那么快。
“殿下在欣赏我之前,是如何知道我的?”
李令歌怔一下,目光闪烁。
沈青梧:“是否有其他人,向殿下推举过我,告知殿下我是女子,殿下才决定用我。因为我无人可依,殿下用我这样和沈家决裂的人,更放心一些。”
李令歌沉静片刻,问:“这个答案很重要吗?”
沈青梧垂着眼:“很重要。”
明堂辟雍,烛火摇晃。
沈青梧再一次抬眸,眸中神色依然冷淡,答案她自己心里却早有数:“是张月鹿推举的吗?”
半晌,李令歌冷淡道:“是。”
看沈青梧怔住一般露出迷茫神色,良久只低头不说话,李令歌便多解释两句:“朝堂中张行简和孔业互不对付,他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任何一派。
“我起初还以为他心悦你……”
这位帝姬耐着急躁,频频看漏更时辰:“不过张家的儿郎哪有情爱之心?他与你堂妹定了亲,我才知道原来是看在沈青叶的面子上照拂你。你这位妹夫,可是了不起的人物,你要好好与他交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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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雾几深,沈青梧离开阁楼,走入长廊,健步如飞。
杨肃追在她身后:“将军,等等……沈青梧,你急着走什么,要去找谁?”
沈青梧走在长廊阴翳中,一重重树叶光影如水藻般在她面上、脚下浮动。她走得很快,迅速前往前面的夜宴,脑中回想着帝姬似笑非笑的表情。
沈青梧是不爱动脑子。
但她其实不蠢。
李令歌话说得半透半露,沈青梧听懂了。
张行简和孔相在朝廷斗得难解难分,张行简既不希望她站队孔相,也知道她绝不会站队他。他将她推举给帝姬,希望帝姬垂首。
将军要会打仗用兵。
将军却不能只会打仗用兵。
张行简认为,李令歌的垂首,会让沈青梧这个女将军当得更轻松些。
……所以,如今东京城都知道,是李令歌喜欢沈青梧,李令歌要让沈青梧当这个将军。
没有人知道背后有过一个张行简。
让人看不懂的月亮!他是因为她是救命恩人,还是因为她是沈青叶的姐姐?
“将军!”
身后杨肃唤声靠近,沈青梧走到长廊尽头,猝不及防看到面前华丽盛大的夜宴,看到歌台买醉,歌舞升平。
她更猝不及防的,是看到了湖边宫灯下的郎君。
张行简与官场诸人在一处,几个舞伎歌姬围着他们。其余男子皆魂不守舍地盯着美人,眉眼姝丽干净的郎君则只是与诸人说话,与诸人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一贯轻柔,仿佛情深似海,实则他看牛粪恐怕也是这种眼神。
清洁与优雅让他得到娘子们的喜爱,舞伎们若有若无地接近他。他只是微笑,心不在焉。
融融月色照在他身上。
一线流光下,他静立水畔,与月融为一处,清冷皎洁,无情无欲。
“沈青梧,你发什么疯?这可不是胡闹的地方!”杨肃终于追上了沈青梧,声音因喘气微大了一些。
那处与人说话的张行简听到“沈青梧”,他噙着笑的面容抬起来,非常随意地向这个方向望了一眼。这是他一向习惯的动作,他只看一眼便会移开目光。
但是这一次,他看到了目不转睛盯着他的沈青梧。
张行简怔了一下。
隔着幽火宫灯,他看到她的眼睛像淬了冰的剑,她用森然的眼神盯着他不放。森然之余,她眼中深处又是荒芜的,似乎愤怒,也似乎委屈,还似乎是……迷惘。
张行简下巴轻绷,握着酒樽的手扣紧。
他想:她怎么了?遇到什么难题了?自己应该给她解决的差不多了啊。还是自己又哪里惹到她了?
张行简被沈青梧那种想杀了他的眼神盯着,迷茫起来,犹豫起来:他该多关心一下吗?多关心一下,让她误会,是不是不好?
灯烛荧煌,夜风寥落,一重黄叶飞落。隔着人海与曲乐声,二人静静看着彼此。
沈青梧停在长廊前的台阶上,目光忽然微微闪了一下:
张行简在看她,在思考。一位舞伎递给他一杯酒,他原先是拒绝过的,但此时他心不在焉,接过那酒一饮而尽。
郎君红润唇色被水打湿,如同桃花瓣一样。
舞伎眼睛轻轻亮起。
苍黑古柏穿廊,月光如水,沈青梧面色猛变。
她想起来这舞伎是谁了,她知道那被下药的倒霉蛋儿是谁了。她更从方才帝姬在屏风后更衣的举动、帝姬与她说话时微急躁的语气,突然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帝姬觊觎张行简,要得到张行简。
第15章
烟火在天上炸开,轰然声震。
多数人都去欣赏那烟火,张行简的眼睛亦被突然绽放的绚丽所迷。
斑斓光华后,他再看那长廊古柏下,却微微发怔。
树叶摇落,杨肃等人还没走,但是原本站在廊下的沈青梧不见了。她武艺高强,消失得干净利索,就好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帝姬真是大手笔,这烟火不便宜呀。”耳边喧嚣赞叹不断。
张行简看着长廊前方的空地,有那么一瞬,心神空落落的,有些无缘无故的伤怀。
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的突兀情绪,强行让自己目光移开。
周围舞伎歌女们围着他,他继续露出与先前一般无二的温和神色,与众人一道欣赏烟火。这种岁月静好没有持续多久,张行简就感觉到了身体的不适。
起初微微燥,后来四肢缓缓燃上一重震耳欲聋的剧烈战栗感。
睁眼闭眼的短短瞬息,他闻到周遭娘子身上的胭脂香。这类寻常的香气侵入鼻端,他一时竟心如鼓擂,内衫湿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