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吾不禁,长夜未明——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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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亏沈青梧虽白丁却性执,她一直叫他张月鹿,才没有闹出“月鹿哥哥”的笑话。
但是屋中姜茹娘娇嗔:“爹你胡说什么?我哪有乱叫?我当然知道张月鹿是星宿,但是张家哥哥是人呀。我小时候就叫‘月鹿哥哥’的,月鹿哥哥没有怪过我啊。”
她眨着眼,盯着张行简:“月鹿哥哥现在也不怪吧?”
张行简温雅含笑:“少时情谊自然深重,不过小娘子那时年幼不懂事,如今大了,还是改了好。”
姜茹娘一怔,她乖乖改口“三哥”,这样亲昵的称呼,连张行简也挑不出什么错。
在姜茹娘眼巴巴地递茶下,他捧起茶盏,饮了这杯。
开着的屋门,在这时走进来一个人。
姜茹娘发现随着那人进来,垂着眼的张家三郎睫毛轻微地颤了那么一下,微微向上掀一分,流光溢彩的眼波漂亮得让人惊艳。
姜茹娘回头,看到是那个跟张三郎同行的沈娘子。
听说名字叫沈青梧,好像和东京的沈家有什么关系,爹说她是本朝唯一女将军。
姜茹娘生起一些危机感。
她甜甜笑,让侍女为进来的沈青梧分茶分点心:“沈家姐姐试一试这盏茶,我用去年冬的雪水滤后泡的。”
沈青梧入座,喝茶。
姜伯笑:“这丫头这会儿倒积极。往日想喝她一杯茶,都喝不到。”
他暗暗夸自己女儿:“平日她总懒怠,不好好读书不好好做女红,整天扑蝴蝶打马球,没个正经儿。也多亏还有一双巧手,能泡泡茶下下厨,娶了她,起码饿不死!”
姜茹娘娇嗔。
姜茹娘言笑晏晏,一会儿同自己爹说话,一会儿又在张行简面前做着乖巧懂事又少女怀春的害羞模样。
她还眼观八方,看着沈青梧:“姐姐,这茶怎么样?”
沈青梧一怔。
她都牛饮了三四杯了,不过是解渴罢了。
沈青梧回答:“好。”
姜茹娘:“看来我功底还不够,不能让姐姐满意。这方面,我便不如三哥了……三哥,你觉得这茶如何?”
张行简微笑:“我不懂茶呀。”
姜茹娘一怔。
姜茹娘看看自己爹,看看沈青梧,失落道:“可是爹说,这是你最喜欢的茶……”
姜伯干咳。
张行简便向姜伯致歉:“是我不学无术,耽误老师好意了……”
但是姜伯心中知道,张月鹿怎是不学无术之人?这个学生,不过是一贯装聋作哑,一贯把握分寸,既不得罪他,又不给什么希望。
姜伯叹气,看来人家没有看上自己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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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姜茹娘不这么认为。
沈青梧心中古怪。
她说不出这种微妙感。
姜茹娘在喝茶时,将茶全都给她,还为她解说,让她一时惊讶,又高兴。
用晚膳时,姜茹娘见她喜欢,便把一盘甜得发腻的糕点,让侍女摆菜时放得离她近些。
沈青梧一时觉得姜茹娘总缠着张行简说话很烦人,自己需要在旁看着;一时又觉得姜茹娘人真好,给她这么多糕点……
她闷头吃得不亦乐乎。
饭桌上,张行简抬目,轻轻看她一眼。
这一眼停留的时间长了点,姜茹娘立刻注意到:“我忘了三哥了。”
姜茹娘对她那迷茫的爹笑:“三哥也喜欢吃甜点,我小时候就发现的。”
姜伯:“啊……”
姜茹娘招呼侍女分盘,几块摆得精致漂亮的糕点便端到了张行简这一边。
张行简看一眼几人的座位安排,再低头看面前糕点。扫一眼,他便看出明堂。
他无声笑了一笑,抬目瞥闷头干吃的傻子——旁人都亮招了,那位还傻乎乎地只知道吃。
张行简决定点拨那傻子一下。
张行简捡起一块如玉糕,端详片刻:“这是软香糕吧?特意雕花,与苏州那里不太一样,更精巧了。”
姜茹娘惊喜:“三哥看出来了?”
沈青梧听他们哥哥妹妹来来去去,心中不悦。
她抬头,见姜茹娘与张行简认真讨论起糕点,她有一种危机感。她听半天,一堆乱七八糟的糕点名字听得她头晕,但她起码听出,那姜茹娘的厨艺真不错。
沈青梧从自己面前盘中夹一块糕点,远远抛给张行简。
抛物线在半空中飞了半个桌,稳稳地落在张行简的盘中。
沈青梧觉得有必要讨好他一下。
她咽下口中的糕点,口齿不清:“这种糕点也好吃!”
张行简看她一眼。
噗嗤笑出来。
他便去品尝一下,道:“确实。”
沈青梧满意了,姜茹娘望一眼沈青梧后,在桌下踢一脚自己的爹。
姜伯本装聋作哑,此时被女儿踢出了咳嗽,他干笑:“这都是茹娘做的……我女儿就是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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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里回客房。
张行简被安排在姜伯、姜茹娘院落的隔壁,沈青梧被安排在离张行简最远的那个院子。
沈青梧:“这么麻烦吗?我随便住一屋子就行,马厩都行。我不能离张月鹿太远。”
她还记着她的任务。
姜茹娘一听,却道:“姐姐是将军,岂能凑合?近的屋子也有,但是之前下雨塌了,没有修葺,都怪我爹不好。姐姐,我岂能委屈你?”
姜茹娘说那个院子是给贵客住的,沈青梧是将军,理应住最好的。
沈青梧飘飘然。
姜茹娘几句甜言蜜语,哄得她晕头转向。她觉得这家人真热情,对客人如此真诚……虽然她不喜欢姜茹娘总缠着张行简,但是她倒真想看看贵客住的地方什么样子。
沈青梧被哄走了。
张行简无声笑一笑。
他婉拒了姜伯让女儿送他回院子的好意,自己独自回房。走到半途,他连跟随的仆从都打发了,只一人提着灯走夜路。
夜风吹得树叶簌簌。
沙沙之声中,他在长廊墙角捕捉到一个人影。张行简向廊的另一边侧过脸,看到沈青梧轻飘地从屋檐上翻下来,走到了他身边。
张行简本不搭理她。
但她一直跟着他,还打了个嗝。
张行简回头,看她一眼。
他只好问:“贵客住的院子如何啊?”
沈青梧已经去看了一圈。
她没看出什么明堂,她疑心是自己水平不够,看不出这些士族精致的品味。
沈青梧说:“反正比你的院子好。”
张行简慢悠悠:“是嘛。”
沈青梧:“你觉不觉得……那个姜茹娘很奇怪。”
张行简微笑:“哪里奇怪?”
沈青梧说不出来。
但她霸道。
她伸手来拽住张行简的手,逼迫他和自己说话。
她蛮横强硬:“我不知道哪里奇怪,你和我说一说。”
张行简惊叹她那野兽一样敏锐的直觉。
惊叹于她不知道原因,却能感觉出不对。
张行简:“怎么,有求于我?说声道歉听听。”
沈青梧唇张了张,说不出口。
张行简笑一声,拐个弯,灯笼影一晃,他就要走了。
沈青梧仍跟过来,拽着他手腕。
她不道歉,可也不离开,就这么跟着他。
进了院子,到了屋门前,沈青梧仍跟在身后。
张行简回头看她:“你不道歉,我是不会请你进屋的。”
沈青梧:“谁稀罕。”
张行简脸颊肌肉缩一下,似僵得咬了一下牙。他望一眼这个冥顽不灵的人,看得心烦,当着她的面关上门。
灯笼扔在地上,张行简灌了两口冷茶,才平静下来。
他坐一会儿,手撑着额,忽然起身。
他走到门口,刷地打开门,果然见到沈青梧站在门口。她背对着门,抬头看天上的月亮。
她没想到他会开门,有些惊讶地回头看来。
张行简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他咬牙:“我不帮你,你就不走?”
沈青梧:“……我没有那个意思。”
她小心看他一眼,判断:“你是不是在生气?”
她眼神几分迷惘,几分慌乱。
她只是站在这里,等一等。等着天亮,等着他出门,等着他回答自己的疑问。
张行简是一个很聪明的人。她知道自己如果有不明白的道理,可以问他。
她站在门外,等他的时候,还在尝试用勇气战胜压力——她想她是不是应该道歉。
那声对不起,她要非常努力,才说得出口。
她没什么其他心思。
他为什么脸色这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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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简看着她,半晌露出无奈的笑。
他有时恨她的固执,有时又怜惜她的固执。
正如他坐在屋中喝茶平复心情,他就知道沈青梧会在没有人打扰的时候,一直等着他。
张行简还无奈地发现自己在为她找借口——如果军营那夜,没有巡逻军人走来走去的话,或许沈青梧会一直在帐外等着他,而不是转身离开。
她就是他的克星。
让他没办法。
也许……还没等到她道歉,会是他忍不住屈服。
二人在门口对峙。
沈青梧慢慢向前一步,她试探着伸出手,拉一下他的衣角。
他低头看来。
脸色依然不太好。
但他没有推开她。
沈青梧便上前,拥着他,抱一下他,轻声:“你在气什么?”
张行简睫毛动一下,闭一下眼。
在她走来抱一抱他的时候,他就心软了。在她一抱即止、向后退开的时候,他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手腕。
沈青梧眨眨眼。
张行简无奈道:“进来说话吧。”
沈青梧眼睛刷地亮起。
这一瞬间她的眼睛,像燃放烟花的星空,亮得格外漂亮,亮得让张行简心跳加速。
张行简努力扛住诱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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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中点了灯,沈青梧乖顺坐下,目光却忍不住打量这屋子。
张行简端着烛台走来:“看什么?”
沈青梧:“你住的屋子,和我的不太一样。你这里家具很旧啊,有什么讲究吗?”
张行简淡声:“大家族的臭毛病罢了。”
用旧不用新,什么都是古物最好。他用最直白的话定义为“臭毛病”,沈青梧不知有没有明白,但她煞有其事地点点头。
张行简乐了。
他坐下来,托腮看她:“这么好奇我的房间?要不要留下来?”
沈青梧:“我能留?”
张行简:“不能。”
沈青梧:“……”
她瞪一眼这个人,却也忍不住笑起来。她眼睛微弯,有点像他平时的样子……但他二人都没有察觉这种变化。
只是气氛不那么糟了。
沈青梧:“真的,我觉得姜茹娘很奇怪,我想让你帮我看一看,是我哪里有毛病——我为什么觉得她针对我呢?”
张行简垂眼喝茶,听她困惑:“可她能怎么针对我?她对我挺好的。我觉得……特别奇怪。”
沈青梧:“她倒茶给我喝,说这是上好的茶。什么旧年雪水煮的,珍贵得不得了。”
张行简:“然后她说什么了?”
沈青梧静一下。
沈青梧:“她也没说什么,她讨好你去了,问你茶香不香。”
张行简:“你是不是不知道那茶如何?”
沈青梧颔首。
张行简放下手中茶盏:“可我知道。”
张行简微笑:“当时在座几人,老师懂茶,姜娘子懂茶,我也懂茶。只有你是真的不懂。”
张行简温声:“你想想,若是我当时与他们谈起茶来,你感觉如何?”
沈青梧怔住。
她会觉得格格不入。
她会看到自己和张行简之间巨大的差异——比天裂还要大的缝隙,那是云泥之别。
如果那三人津津有味地品茶,她坐在一旁牛饮……沈青梧沉默下来。
沈青梧突然道:“晚膳时,她给我糕点。”
张行简:“摆在我面前的,才是最精致的。你吃的那些,都是不花什么心思的。”
沈青梧淡声:“只是堵住我的嘴?”
张行简笑:“也许还有喂腻你,让你自惭行愧,离我远些的意思。”
张行简又道:“也许还有让人看看你的粗鄙,你的沉闷,你那不合群的性子。让我老师多皱皱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