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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吾不禁,长夜未明——by伊人睽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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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行简面上仍噙着笑,湖泊一样的眼睛荡一层光,轻声:“派人去……”
  他随意地抬起眼,看到了一个人站在坊间墙上。
  他怔了一下。
  那是一个年少娘子,一身轻便的武袍,昂然立在墙头。她踩着砖瓦,手拂开扰人的树枝,偏过脸。金色日光从她背后徐徐升起,她整个身子都掩在暗处。
  他看到了她的眼睛。
  乌黑,清亮,沉静,淡漠。
  星河流动,将少女的天真与武人的沉冷融于一体。
  张行简骑马向前,她在墙头间跳跃,不远不近地跟着。张行简每次不经意地侧过脸,都能看到她。她一直跟着他,武艺高强,目不转睛,却也不来打招呼。
  张行简垂下眼。
  长林做好了派人去敲打那人的准备:“郎君?”
  张行简再次望了那个方向一眼。
  他看到晨曦透过薄云,潋滟的光在少女静然的瞳孔中流淌。墙头清风徐徐,她仰起脸。衣袂翻飞,少女神色恬静。金光快要将阴影中的她笼罩,她轻轻一跃,那光便无法追上她的脚步,无法吞没她。
  那盛大而对立的瑰丽,让他心湖波动一瞬。
  马上的张行简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必管了。”
  长林疑问。
  张行简:“可有查到是谁救的我?”
  长林:“正在查。”
  张行简漫不经心地再偏了下眼睛,心想,也许是哪家好奇心旺盛的小娘子吧。这般好武功,在一娘子身上,可惜了。
  --
  于是十月那相看宴,沈青梧也做足准备。
  沈家为沈青叶准备了最好的行头、最忠心的婢女,沈青叶被人簇拥着上妆时,沈青梧也穿戴一新,自己耐着性子,为自己描眉、抹粉。
  在嬷嬷的帮助下,她第一次没有出错,给自己上好了妆容。
  她笨手笨脚地试穿女儿家的衣服,浅石青色的飘飘曳地长裙配上披帛,手镯琳琅,腰间悬玉。
  沈青梧心情很好,提着裙裾扶门而出,轻盈灵动。路过风帘幕时,她灵机一动,随手将墙角的花摘下插入鬓间,让婢女们齐齐看得呆住。
  婢女结结巴巴:“二、二、二娘!”
  夭寿了,他们家大大咧咧的沈二娘还有这种风情。
  沈青梧不搭理她们,扬长而去。
  婢女们在后摇头:初看有点女儿家的架势,一走起路来昂头阔步,又像个野小子了。
  那筵席是赏花宴,沈家的儿郎与女郎们都来作陪。沈家主母与张家二娘张文璧说笑,装模作样地讨论着什么花,张行简跟在姐姐身后,心不在焉,唇角噙笑。
  沈家主母对这位郎君分外满意。
  张行简忽然听到席间有什么动静,他微微偏目,看到一个浅青色衣裙的娘子提着裙,蹑手蹑脚、伶俐万分地跳入席间。
  她面不改色地从一众娘子面前跑过,溜入末席,期间撞了几杯茶水,引起一众小小喧哗。她既不理会旁人的皱眉,也迅速稳稳地扶好杯盏,利落姿势,让人在背后欲言又止,憋得内伤。
  张行简忍不住笑了一声。
  “张月鹿!”张文璧的唤声让他回神。

  张文璧微笑:“你总陪着我,也烦了吧?不如去和年轻人说说话?”
  众长辈含笑地看着张行简。
  张行简轻轻眨眼:这明显的暗示……
  他颔首行礼:“好。”
  他向席间走去,步伐不紧不慢,却朝着沈青叶所在的席面。
  这并不需要刻意询查,今日所有人,都在若有若无地簇着他靠近沈青叶。席间最温秀的、妆容最雅致的,必是沈青叶。
  张行简一路走去,看到了沈青叶旁边的沈青梧——正是那个偷偷摸摸溜入席间的小娘子。
  她瞳眸清而黑,却没什么表情。在娇羞地低下头的沈青叶旁边,她的淡漠十分突兀。但她确确实实在看他,乌鸦鸦的发鬓间歪着一朵过于艳的菊花。
  日光照在她身上,跃在她上扬的眼睛上方的睫毛上。
  谁教她把菊花戴在发间?还歪了。
  张行简目光闪一下,认出了她是前几天那个在墙头偷偷跟随他的武功高强的娘子。沈家的娘子,跟着他……
  “郎君。”长林在后轻声提醒。
  张行简从旁侧花丛中摘了朵花,水露滴在他手上,他突然想到自己模模糊糊醒过一瞬的那个清晨,看到一个人在梧桐叶飞间,背对着他,跃马而走……
  那日的金光,与墙上的光斑、今日的日光,重合在了一起。
  张行简拈花的手轻微颤了一下。
  心中静一下后,他平复心情,一步步走向沈青叶。
  周围窃窃笑声若有若无。
  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面前沈青叶察觉他的目的,在众人的调笑声中,沈青叶涨红着脸,无措地将头越垂越低。沈青叶垂下的眼角余光看到张行简飞扬的衣摆,襕衫月白色,行走间如云如雾。
  背后长辈们还在笑说:“听三郎说,是沈家的儿郎救了他一命。这真是天大的缘分,我张家正应该报恩。”
  沈夫人:“如何报?让张三郎娶了我家娘子,以身相许吗?”
  沈青梧在众人的笑声中,终于意识到张行简要走向的人,是堂妹。
  可是这不应该。
  是她救的他。
  沈青梧看着张行简,忽然恍然大悟:她忘了告诉他,她才是他的救命恩人。
  于是,众目睽睽,这位沈家二娘站了起来。
  在前方说话的沈家主母和张文璧齐齐看过来,沈家主母尤其紧张,生怕这个讨厌鬼坏事。
  而这个讨厌鬼果然坏事——
  张行简唇角噙着一抹笑,将手中摘下的花送给沈青叶。沈青叶慌张地提裙站起,手颤颤递出,碰到花枝。
  与此同时,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张行简的另一只手被沈青梧扣住了。
  半明半暗的光影中,张行简回头,沈青梧淡然仰头:“我救了你,你要以身相许。”
  所有人色变。
  除了张行简。他始终维持着那抹淡笑,溶溶如月,温和望她。
 
 
第6章 
  张行简被一前一后夹在两位娘子之间,沈青梧拽住他的手不放,不光让沈青叶面色尴尬,更让整个赏花宴气氛僵到了冰点。
  好好的相看,怎竟变成“二女争一夫”?
  有一位沈家嫂子眼看情形不对,爬起来陪着笑,快步奔到沈青梧这一方。
  这位年轻嫂子作势玩笑地来拉沈青梧,跟周围人解释:“我们家这位二娘今日吃多了酒,乱说话,别当真。二娘,你既不能吃酒,就不要逞强……”
  沈青梧神色平静:“别拍我的手,我与你不熟。”
  这位嫂子瞬间窘红脸,僵在原地。
  另有仆从端着茶盘扑将过来,那茶水眼看着要往沈青梧身上浇,口上还要装模作样地直呼:“二娘小心……”
  张行简眸子一闪,反手要抓住沈青梧的手带她躲避。但没想到沈青梧反应更快,她手一抬,手肘半撞半推,膝盖向外踹出。
  电光火石间,扑来的茶水没有淋到沈青梧一丁半点,整个茶盏托盘则被沈青梧推开,叮叮咣咣洒了一地,碎了一地。
  众人惊呆。
  沈家主母再也坐不住了,气得唇哆嗦:“放肆!”
  沈母全身发抖,恨这个讨厌鬼让这场相看宴变成了整个东京茶前饭后的谈资:“沈青梧脑子有病!来人,给我把沈青梧抓起关押!”
  众仆从得令,扑向沈青梧。
  沈青叶在旁早已脸色煞白,此时不安至极:“堂姐……”
  沈青梧则很平静。
  她对自己动不动被教训这件事反应平平,何况她已经说完了想说的话,做完了想做的事。
  在被仆从们扣住拖走前,沈青梧撩起眼皮,看了眼那个方才试图拉住她躲开茶盏热水的张行简:
  这个人刚才试图救她。
  她心里有些高兴:我一定把话说清楚了。
  他知道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会以身相许。他还想救我,他一定也有些喜欢我。
  这就是“两情相悦”吧。
  他会带她离开沈家,他们一定会婚姻幸福百年好合的。
  --
  沈青叶因为白日的事,再加上担心姐姐,一下子病重病倒。
  待她浑浑噩噩有些意识的时候,已经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沈家仆从在门帘外行万福,说沈母有请娘子过去一趟。
  寄人篱下,身不由己。先前沈家还怜惜她病弱让她休养,今日出事后便无视她身体,她将将清醒,便被仆从们强硬地要求出门。
  沈青叶无话,撑着病体起身。毕竟她也很关心沈青梧会如何。
  到了主母院落,进宅请安行礼,沈母慈善又不失威严地与她寒暄,让她落座。
  陪她聊了一会儿闲话,说了几句她父母的事,引出了沈青叶几滴眼泪,沈夫人便说起真正关心的话:
  “二娘今日说她救了张家郎君,这是怎么回事?张家二娘向我询问此事,我只好笑着说不知道。但我总要给张家一个交代。青叶,你们上京路上,莫非与张家三郎同行?”
  沈母更不安的是:“难道张三郎与二娘有了什么首尾,说过什么誓言?”
  沈青叶轻轻柔柔地解释:“并非如此。堂姐带我上京,在离东京不到十里的一个梧桐树林,堂姐救了一位被人、被人……活埋的郎君。那人便是张家三郎。”
  沈母追问:“具体情形与我说说。”
  沈青叶希望堂姐得到公平待遇,便认真讲述那晚发生的事。她讲她闻到血腥味……
  沈母打断:“所以是你先发现张三郎遇难的?”
  沈青叶敏感捕捉到不对劲,她试图反驳:“是堂姐觉得那几个骑马的人不对劲,堂姐怕有危险。”
  沈母可有可无地点头,若有所思。
  沈青叶接着讲。
  沈母又一次打断:“将人搬上马车,是你说要拿药救治,沈青梧当时其实没有救人的想法?”
  沈青叶:“伯母,堂姐性情沉静内敛,不爱说话。只是我说出了堂姐的心声,堂姐必然和我一样想法……”
  沈母冷笑:“沈青梧那丫头,我不了解她吗?死人一个,无情无欲,对什么都漠不关心,她会想救人?必是青叶仁善,让她无话可说。”
  沈青叶挣扎:“不是这样的……”
  她断断续续讲故事,沈母不停打断。沈青叶意识到了沈母所为目的,心中迷惘无从辩解,到最后,她已然情绪低落,掩袖咳嗽起来。
  沈母怜爱地让侍女送她回房,并为今夜的谈话作出总结:“原来是你与二娘一同救下张郎君的。白日青梧那话吓我一跳,好在事实不是如她所说。
  “青叶,你是个好孩子,却不知那是怎样一个混世魔王。你日后多与其他娘子玩玩,莫要理会她了。”
  沈青叶:“伯母,堂姐救人更多,我只说了两句话,救人的事都是堂姐做的。”
  沈青叶站在廊庑昏暗灯烛火光下,轻声劝说:“堂姐似乎很喜欢张家三郎,不如伯母成全……”
  她话没说完,就被沈母的笑声打断。
  沈母温柔地为她系好氅衣领子,冰凉的手冻得她一个瑟缩。沈青叶抬起头,看到屋檐上黑压压的在暗夜中扭曲的狻猊兽头,以及沈母不容抗拒的带笑眼睛:
  “沈家与张家联姻,不是你们小辈可以插口的。今天白日的事,已经过了火。青叶,我听说你饱读诗书,是个才女,你当也知道青梧今日推翻那茶盏,拉住张家三郎,让我们两家多么下不了台。
  “张家需要的新妇,是一位识大体、贤惠能干的新妇。你觉得沈青梧是吗?”
  沈青叶张口,脸色白如纸,说不出话。
  沈母道:“好孩子,别想了。你回去歇着吧,你与她一同救了人,你不欠她什么。之后的事,就让我们这些长辈操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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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张家,同样有一场对话,却比沈家的对话干练简洁许多。
  坐在回家的马车上,张文璧问张行简:“你的救命恩人,难道真的是沈青梧?你不是说是少年郎吗?”
  同车的弟弟在出神,张文璧唤了两声,才让张行简回神。
  张行简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她说是,那大约就是吧。”
  他眼波流光在昏火中动人闪烁,伴随着他轻声:“那位沈二娘,不像是会撒谎的人。”
  像是一个不会说谎、心肠笔直的傻娘子。
  她穿男装是何模样?像今天推翻茶盏那样威武吗?
  她知不知道她那般举动,会带给她什么影响?
  张文璧盯着张行简看了半天,她暂且看不出这个性情凉薄的弟弟对沈青梧有何评价,但是张行简眼中的丝微笑意,已让她觉得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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