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港来信——by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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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还是惊动了缇文,缇文也还是惊动了导演。
栗山的取景器啪嗒掉在地上,他苍老的面容一贯坚毅冷峻,却因为此刻的惊愕而前所未有的生动。
“去找!去找!”他顾不上弯腰去捡,手臂一挥的同时,年迈的脚步因为骤然跑动而跌撞一下:“快!”
“栗山!”缇文叫他全名。
栗山回头,与这个年轻女孩的目光对上,已明白过来。他点点头,沙哑的声音吩咐副导演:“所有人都安排出去找,就说还剩最后一场戏,等着应老师试光。”
这片雪域太大了,无边无际,雪岭云杉黑色地站在山腰线上,半天也等不到一只鸟落脚。
剧组百十号人,沿着村庄的条条小道散落开来。
他们租用的房子太多了,哪一扇门推开,都有可能目睹意外。村里的牧民也被惊动,他们反复被问有无见过一个挽着发髻、穿着玫红色线衣和黑色羽绒服外套的女人。
“她不会在村子里的。”俊仪斩钉截铁地说:“她会出村!”
“找脚印!”缇文当机立断:“派一些人出村找,找新鲜的脚印!”
从直升机上看,地面上的行人,如渺小蚂蚁,跋涉得那么惶惶然。
它从省会机场起飞,在空中跨越五百公里而来。
“商先生,我们在哪里降落?”飞行员操纵着驾驶舱,令手中这一架双发旋翼直升机悬停在可以目视地面的高度。螺旋桨的破风声震耳欲聋,他不得不拎开一边耳罩,用吼的说话。
许许多多的人都停了下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天空中会出现直升机。
是剧组的吗?之前没听空飞组提过。
鲜绿的人影在雪上只是小小一点,像一抹嫩芽。
商邵瞳孔骤缩。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单单认出了她。
心中强烈的直觉那么不详,他不顾一切要飞机降停。
“那里不可以!”飞行员回道,探身俯瞰地形:“我只能把你往那边放下!”
那里是一处天然平台,稍矮于山腰,离应隐的直线距离过百米,但如果要徒步上去,恐怕得十几二十分钟。
“用云梯!”
“做不到!你没有经验,我要对你的生命安全负责!下面地形复杂,以云梯的高度跳下去,你可能会被树枝穿透!”
他不再听商邵的命令,推着操纵杆缓缓下压。直升机俯冲而下,螺旋桨带起剧烈气流,将雪刮得起舞。
悬停数秒后,飞机降落。只是还未停稳,机上的男人就纵身跳了下去。机舱内,只剩未挂起的耳麦来回晃悠。
雪太深了,而他对中国内陆的气候一无所知,只穿着一双黑色巴洛克皮鞋。一脚下去,雪几乎没到小腿,拔起时,积雪落进鞋中,濡湿他的裤管鞋袜。
那悬崖几乎和他梦中的一模一样。
他眼睁睁看着她坠落,她太轻了,坠落空中时,如一只没有重量的风筝,被大风刮得无处依傍。
商邵大步大步地跨越,山腰线是浓密的雪岭云杉林,深雪之下,枯枝断木横亘,他被绊了一跤,跪倒在雪中。顾不上掌心被什么枝桠刮破,他不顾一切用尽全力向上攀登。
血一点一滴地渗进雪中,如野浆果。
晚一点,再晚一点。
慢一点,再慢一点。
别那么快就走。
彻夜未眠的心脏因为剧烈的跋涉而绞紧发疼,他一手捂住心口,呼吸道被冰冷灼烧,每一口都有一种刺痛。
他答应了要托住她的。
好像够久了。
应隐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只觉得骨头缝如上锈僵硬。
她垂下眼眸,将手机轻轻地放到雪上。她不想它被摔坏,里面还有许多重要的东西,还是la base的地址要让俊仪看到。
从原野的崖上看,世界银装素裹。这样美丽,她已看够。
下一次再来玩。
应隐将手从温暖的口袋中伸出,从翻立交叠的衣领开始,一点点地抚过、抚平,又将两侧袖子轻轻地拍了拍,扫去雪沫。最后,她深呼吸,微微笑,往前,平静地优雅地走着。
好可惜,她还不知道,他为他们孩子取的是什么名字。
“应隐。”
她听到有人叫她。
雪吸纳着所有的回响,一切声音在这里都显得寂寥,寂寥得不真实。
她僵了一下,定在原地。过了会儿,她转过身,笑容有些恍惚:“你来了?”
商邵紧紧抿着唇,鼻腔中的呼吸剧烈急促。他的双眼一瞬不错,像要用目光锁住她。
“到我这里来。”他再次开口,注视着她,紧哑的嗓音不让人察觉它的颤抖,听上去只有坚定沉稳。
应隐这次怔了一下,眼睛轻眨时,从死境的恍惚中清醒过来,脸色倏然变了:“……商先生?”
她不敢置信,轻声地问。
脸颊从苍白到泛红,不过转瞬一秒。
她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嘴唇和四肢,是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发抖。这阵抖逐渐攫取了她的全身,从身到心,从外到里。
她的心脏,抖得她几乎无法承受。
“别往前走。”商邵朝她伸出手,“到我这里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应隐看向他的身后。
只有一串深深的脚印。
脚印旁跟着一串血迹。她目光一动,下意识转向他的手。
他的掌间鲜血蜿蜒,淅淅沥沥地往下滴着。
“你的手……”她眼神受惊,为他而痛。
“不要紧。”商邵眼也不眨,“你的新年祝福,我收到了。我回复了你,你看了吗??”
应隐目光不自觉地瞥向手机:“关机了。”
“为什么关机?”
他不敢挪动脚步,因为雪中跋涉的动作太大,怕将她从这种氛围中惊醒过来。
“我……”
“你想静一静,是吗?”
应隐迟疑着:“嗯。”
她轻点了点头,手又拢回了大衣口袋中。
“怎么离片场这么远?”商邵接着问,“不是要拍到四点?是提前收工了,还是你翘班了?”
应隐垂下眼睫:“我不知道怎么拍,就先走了。”
“为什么不知道怎么拍?你是很厉害的演员,是影后,不是吗?”
应隐在这一问中滚下眼泪。眼泪那么滚烫,砸进雪里,却是湮灭无痕。
她眼眶、鼻尖和脸颊都很红,像是受了委屈。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商邵继续问。
“为什么?”应隐抬起眼,隔着距离望他。
天阴沉着,惨淡的太阳光被掩到铅灰色的云层之后,像是日暮。她眼中的男人一身肃黑大衣,面容苍白,眼底青黑,因为不远万里,他的身上沾满风雪气息,那么深沉冷冽,沉默时,令人觉得遥远。
可他明明就在咫尺,就在眼前。
“因为你昨天晚上跟我说,这部戏拍得有点难,你觉得累。”
应隐的眼珠子动了动,忆起这一句。她笑起来的模样那么好看:“没有一部戏是简单的,你太当回事了。”
“我说过了,只要你开口说难,我就一定会来帮你。”商邵斩钉截铁地说,“你忘了?在你别墅的门前,你答应我,我也答应你的。”
“你坐飞机来的?”
“直升机。”
“你看上去很累。”
“你离我太远,我怕来不及。”
应隐吸了吸鼻子,纤薄的掌尖被冻得红红的,自温热的眼底抹过,抹去眼泪。
“可是今天是新年。”她笑了笑,唇角轻微上扬。
“所以新年快乐。”商邵试着向她走了一步,看着她脸上细微的反应。
可是天色太暗,他看不穿。因为看不穿,他每靠近她一步,心都如在悬崖,随时可能万劫不复。
应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脸红了起来,并非冻的,而是自动升温。
“你别过来。”她轻声说。
“为什么?”商邵平静地问,湿透了的鞋袜又被冻上,他的脚尖已经感觉不到冰冷,只有僵硬和疼痛。
应隐微微撇转过脸。
为什么?因为她站在这里,预备的是告别一切。他会不会觉得她很懦弱,很失望?她像是做了一件不好的事,被他当场拆穿,她羞愧难当。
眼泪近乎汹涌,她不知道是羞,是愧,是怕,还是辱。
冰冷透了的身体,都随着他的靠近和这些眼泪而变热。她的身体里一蓬一蓬的热度上涌,令她抖得厉害。
她不回答,商邵却已经走到了身边,只离她一步之遥。
他的心落了回去,落到了坚实的平安处。
“告诉我,为什么要哭。”他站着,伸出手去,拭过应隐挂泪的鼻尖。
雪的气息里,那股充满清洁感的味道鲜明深刻。
应隐深深地闭上眼,呼吸是微弱的一线。
她终于说:“我想你。”
这是多么可耻的谎言。这是多么单薄的真话。
“我想你……”
她的尾音急遽颤抖,嫣红的嘴唇哆嗦着,眼泪大颗大颗。抬眸望向他时,却没成功,因为她被他一把抱进怀里,死死的,紧紧的。
“他们要我拍吻戏,我拍不好……”眼泪渗进她紧抿的唇缝中,“我想你了,我想去见你……”
一丝呜咽狼狈地泄出,她终于大声哭出声音:“商邵,我好想去见你……”
“我就在这里。”商邵目光停在雪面。
怎么回事?他分明是失而复得,眼神却反而空洞,瞳孔中的光破碎凌乱,失着焦。
是谁后怕,双臂交叠得这样紧,按着她的腰,抵着她的背,血洇进大衣的鲜绿色中,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应隐,我就在这里……你不用来见我,我来见你,我来见你。”
吻如南山落雪,落在她的耳廓、她点了微小红痣的耳垂上。
“你只要别走。……别走。”
第80章
因为在冰天雪地里待得太久,应隐近乎失温,身体虚弱得不像自己的。
她被商邵背下山。
虽然是草原,远看起伏平缓,但其实坡度陡峭,一上一下都很耗体力。进入密林,深雪之下只是些羊肠小道,是被马蹄踏出来的,厚厚的腐植层下树根盘根错节,稍有不慎就会滚下山去。
但商邵一步一步走得平稳。
应隐伏在他背上,两手环着他肩。从她的视角看,这些路步步惊心,但奇怪的是,她连一丝一毫的担忧胆战都没有。她那么放心,心跳平缓,嗅着他颈间的气息,像是脱了力般,缓缓闭上了双眼。
已经四点半了,如果是在小时候,是在城市,现在已经放起了新年鞭炮,年夜饭热气腾腾地上了桌。她喜欢吃八宝饭,在蒸笼里一蒸,糯糯的,裹着红豆泥的陷。
天开始下雪。那些雪似温柔的光点,在无风也无声的树林里,缓慢地降落在他们的身上。
“下雪了,商邵。”她闭着眼,轻轻地说。
商邵的脚步定了定:“别睡。”
“我不睡,我想喝热水。”
因为她平常的一句喝热水,商邵闭上眼,微微仰起脸时,右眼眶里终于滑下一行泪。
谢天谢地,她还想喝热水。
“下山就喝。”他的手掌在她身下垫了垫,“很快。”
直升机已经降停,周围雪都被气流扫空,露出坚硬的泥土面,那上面都是灰褐的草根,被马和羊刨烂了,要等来年开春才生发新芽。
舷梯降着,飞行员跳下舱,抖开急救毛毯盖住两人。
“她还好,只是有点失温。”飞行员受过急救培训,观察了应隐的体温和体征后,判断道:“缓一缓,抱紧她。”
他的注意力都在应隐身上,丝毫没关注到商邵痛到蜷不起来的左手。
“给她倒点热水。”商邵撤下抚着应隐额头的手,沉稳吩咐道。
不锈钢色的保温杯足有一升的大容量,飞行员用杯盖当容器,注入热水后递给商邵。他抿了一口,试温度。
应隐裹着毯子,依偎在他怀里,听到他说:“张嘴。”
她紧蹙的眉心皱得更深,杯子都抵到唇边了,她却把脸撇开:“不要。”
“怎么?”商邵贴着她耳问。
“不是我的杯子。”她撅着唇,把脸埋向他怀里,天大的委屈。
她是冻糊涂了,神思恍惚,又待在他的身边,什么心思心防都不剩,反而任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