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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港来信——by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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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嚯!”一圈人异口同声,炸傻了。
  消息过于震撼,一时间所有人都为此同情起来:“虽然咱没几千亿,一想想,嘿——倒也挺公平。”
  “你发癫啊,你那玩意儿抵人家几千亿?你当你是魏忠贤?”
  剧组来自大江南北五湖四海,有阳春白雪也有三教九流,是鲜活热腾也是荤素不忌,聊起这些来,哪管旁人?个个都笑得烟也拿不稳。被这么一打岔,倒也没人再记得关心商邵的真实身份了。

  “话说回来,想也知道肯定不是那个商。你想啊,商导的哥哥那是继承人,这么大一集团,开会还开不过来呢,哪有空在这一待就是个把月?荒郊野岭的,这苦也不是一太子爷能受的。”
  其余人都点头称是。
  过了半小时,灯光调整好,片场重新恢复到拍摄中。
  画面中,围拢的青年——他们穿着深蓝牛仔裤的腿成为一种模糊的背景,只有尹雪青仰起的脸是清晰的。因为人的遮挡,光线暗下来,只有一点天光漏在尹雪青的脸上,点亮她的下半张脸。
  通常来说,眼睛是情绪的窗户,这样的明暗反差打光,往往会选择打在人物的眉眼间,以确保演员的表演从眼睛中准确而完整地传达出来。但这场,灯光随着青年们身体的晃动而忽明忽暗,光从应隐的眼睛移到了唇部。
  这是典型的主观镜头,在青年们的视角中,她的唇丰润、嫣红,一张一合间,说着讨好与献媚的调情之语。但如果观众细心,将会发现这张唇的哆嗦,和往上提笑时的僵硬。
  剩余的脸部,虽然隐没在了暗影中,但表演并没有松懈,人们可以从应隐的眼中找到惶恐、急中生智的痕迹,只是由于是暗部,这些细节便很容易被观众忽视,正如那些青年的眼中,也并没有容纳下尹雪青的双眼。
  尹雪青由活生生的人,被简化、物化了。
  商陆目不转睛地看着监视器,为镜头前应隐所爆发出的能量而心惊。这明明是一场很安静很绝望的戏,但显然,应隐的能量如深海,无声地淹没了所有人。
  栗山喊“卡”时,四个青年配角立刻不约而同地后退一步,似乎想把氧气还给应隐。
  应隐跪伏在雪地里,直到俊仪小步跑到她面前,她才撑着雪站起来。
  “我没事。”她小声说,拍拍掌心的雪,接过了热水袋。
  虽然心跳还是窒闷紊乱,像关在黑房间里的一颗弹珠,但从戏里清醒过来后的第一秒,她就抬起眼,将目光穿过川流的人群。
  剧组都在忙碌,没人注意到导演组的棚下,有个男人悄无声息地鼓了鼓掌。他指间夹着白色烟管,烟雾缭绕开来,模糊了他沉静的眉眼。
  应隐脸红了一红,想跑过去,一想到商陆在一旁气势汹汹的,脚步又停顿住了。
  这点微妙变化却瞒不过商邵的眼。
  他手指轻掸了掸烟灰,跟商陆说:“你先回避一下。”
  商陆:“?”
  商邵瞥他一眼,“你吓到她了,她不敢过来。”
  商陆:“……”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忍气吞声忍辱负重,捏着拳头一脸脏话地走掉了。
  应隐这才抱着热水袋跑过来,当着众人面扑到商邵怀里。
  “要不要紧?”商邵一手搂抱住她,夹烟的另一手在她脸上抚了抚。她的脸又冰又烫,很软,像粉霜。
  应隐抿着唇摇一摇头。
  商邵便笑,哄小朋友似:“今天很厉害。是陆陆来的缘故?”
  “关他什么事……”应隐嘟囔。
  “不是要在他面前争一口气?”商邵垂眸看着她,看一看,自然而然地偏过脸,在她唇角亲了一下。
  应隐心尖一紧,觉得四面八方都是视线,但不怕了。
  小声抗议:“出戏了……”
  商邵失笑了一声,抱紧了她。
  “陆陆既然过来了,晚上收工后,跟他一起吃顿饭?”
  “他恐怕要跟栗老师一起。”
  “那就一起。明天什么安排?”
  应隐将排期都背在脑海里,按着手指头数道:“上午是白老师和姜特的对手戏,我是下午三点……后天晚上就杀青了!”
  她惊喜万分,仿佛突然赚到。
  商邵目光停她眼底一会儿,“也就是不用早起。”
  “嗯?”应隐懵懂一下,有些迷惑地与商邵对视,似乎明白过来了,声音紧张地低下去:“……我去准备下一条了。”
  商邵也不为难她,放她回去找俊仪。
  下一条是全景,尹雪青自右向左跌跌撞撞跑过镜头,进门、摔门。之后是室内戏,特写和近景,拍摄她的惊惶和呕吐。
  每当要转场时,灯光都得重新布置,又是漫长繁琐的过程,但这就是电影。任何恢弘或唯美拆解成一条一道,背后便都是电影人枯燥细致的坚守,正如梦的背后是神经元,躯体的背后是血管。
  商陆看着栗山在剧组有条不紊地指导工作,脑海里似有铅笔在串联点线面,最后恰如其分地浮现出了罗生门式的画面。
  “一个年迈的导演在拍摄他的收官之作,这是部犯罪片,这时,原定于要被谋杀的其中一位重要配角,真的死在了片场。他精彩的死亡镜头被定格在了摄影机中,并剪辑成了正片。对于角色和演员本人的死亡,电影本身,以及片场本身,都有话要讲。观众走近剧场,犹如地狱之门中歇脚的判官,他们能不能从两段截然不同的拍摄中推敲出真相?”
  手机的语音助手顺着他清晰流畅的话语同步生成文字,并被存至备忘录。
  “听上去很难拍。”商邵在他身边站定。
  “嗯,多线、多时空、现实与荧幕、故事中的现实与戏剧的互相介入。”
  “互文性叙事。”
  商陆一下子节省了很多解释的功夫,挑了下眉,“你一个不看电影的人……”他说半句,释然地笑了笑,转而说,“剧本难度很大,这只是一个雏形,只是刚好想到了,就顺便记下来。”
  而这样的顺便在他手机和平板云端里有上千条。
  商邵点点头:“晚上吃饭,聚一聚。”
  “行。”商陆收了手机,关注着不远处备戏的应隐。
  “她的表演方式很危险。拍安吉拉时,她那个角色是柯屿的外孙女,因为对自己外公的身份充满怨气,所以话语和态度都很刻薄尖刻,总是在讽刺。拍完后,我没有想到这样的戏竟然也需要心理医生。这一点是柯屿后来告诉我的。她的自我总是和角色拉扯得厉害,因为……”
  商陆停顿一下:“她其实是个很柔软的人,但是不够圆融自洽,所以总是在献祭自己。另外一点就是,她是先出道,演了电影,被导演调教过后,才补录去的电影学院,进了学院后,因为频繁进组,和学校规定冲突,她又不得已退了学,所以严格来说,她的表演方法和体系都是经验性的,靠自我学习和摸索,走岔了路,再想回到科学的方式就很难了。”
  商邵平静地问:“你想说什么?”
  “我不能说什么,你也不能说什么,一切要看她自己的选择和想法。我只是担心……”商陆罕见地迟疑了一下,“她有一天会想不通,或者出不了戏,或者在戏和现实之间游离,所以……你知道的,生死只在一瞬间,而这个瞬间,她也许是恍惚的。”
  商邵没说话。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商陆——这个瞬间,他已经提前经历过了,她的恍惚,他的痛彻心扉。
  商陆以为是自己说得太残酷,沉默片刻,才继续说:“我们不能预设一个人总是理智、客观、智慧,那对于人类这种生物和亿万个个体来说,都太不公平。如果可以,也许我们能做的,就是不要走近那片恍惚之中。”他盯着商邵,认认真真地说:“电影,不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这一句话,由商陆这个把电影当做一生的理想与信念的人来说出口,真有种黑色幽默的荒诞感。
  却又是那么冷静的真相。
  商邵很短暂地勾了勾唇。其实他说的话,和沈医生说得很相似,他又何尝不懂?可是看她拍戏那么快乐,因为知道从此身后有人,她走到镜头前时,一次比一次更义无反顾。
  “我做好准备了。”他说。
  “什么?”商陆愣了一下。
  在他理智尚未理清这一句话时,他已经心头巨震,失控而死死地拉住了商邵的胳膊:“你在说什么?你他妈……做好什么准备了?”
  商邵没回他,只是在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上轻拍了拍,亦如从小到大每次有事时,他宽慰商陆与温有宜的那样。
  因为演技精湛,灯光到位,剩余的戏份,应隐都一条过了。托了她的福,今天早了一小时收工,从镜头前松懈下来时,整个剧组都在为她鼓掌。掌声持续了能有一两分钟,应隐在这一两分钟里深呼吸,抹掉属于尹雪青的眼泪,继而从地上站起,微笑着冲各组一一鞠躬,也回以掌声:“辛苦大家。”
  她回了休息棚,俊仪给她拧好热毛巾,她却没接,紧闭着唇摆了摆手,疾走几步躲进洗手间,扶着洗手盆呕吐起来。那是她刚刚演干呕戏的生理惯性,但她吃得又少,没吐出什么,只觉得口腔里溢满酸苦。
  漱过口洗了脸出来,她又是大方甜美的应隐了,接过了俊仪的热毛巾敷了会儿脸,揭下来时,商邵已经到了眼前,身后跟着一脸轻慢不耐的商陆。
  “对我意见这么大哦。”她皱一皱鼻尖,说完就自救性地把自己塞进了商邵怀里。
  全自动送上门的,商邵哪有不抱的道理?他顺势抱住,在她水润的唇上吮了吮。
  应隐想起什么,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大,僵在他怀里。
  商邵以为她哪里不对,眉心一敛,关切地问:“怎么?”
  应隐:“……那个……我刚刚……去洗手间……”
  商陆看不下去,贴心简短地补充:“她吐了。”
  商邵:“……”
  “我没吃东西!所以没吐什么!”应隐两指并起指天发誓斩钉截铁,“而且我漱过口了!五遍!不,六遍!”
  但,于事无补。
  商邵冷静把人推离怀抱,手指充满矜贵意味地往旁一倒:“out,一米。”
  应隐:“……”
  她委委屈屈像道影子般,跟商邵维持着一米的距离,直到吃饭目的地。
  这里原先是一个村民的厨餐厅,被商邵租下后,又另外安排了人,成了应隐的专属食堂。在剧组里,主创和演员的餐标本身就高于职工,这样的特殊待遇倒也无可厚非,何况是人家自己出钱?
  商邵的人自然训练有素,又是用惯了的,到哪里都能把人照顾得妥帖。这一套小班子包括了帮佣、厨师和营养师,最擅长做粤菜,对西餐也颇为精通,因此,不过个把月,栗山这厚脸皮就赖这儿不走了,一日三餐都迈步四方步来蹭饭吃,顺便把缇文也一起薅了过来,管这叫师出有名。
  现如今临近杀青,缇文和当中一个副导演先回了宁市,为宁市补拍戏份做筹备,栗山还在找老傅聊事,要晚点才来,溢满柴火气息的餐厅里,便暂时只有他们三个人。
  应隐不坐商邵身边,一张大长桌,她跟他对角坐,也不知道是故意还是自觉。
  餐桌上,餐具已经先布置好,碗碟上垫着餐巾,商陆触手一碰,温的,可见是怕落碳灰,掐着时间摆出来的。
  他哼笑一声,摇了摇头。想柯屿跟他,多少深山老林荒郊野岭穷乡僻壤都窝过,有什么条件就怎么过,全当采风了。倒没想到能安排这些。
  “嫉妒了。”商陆啧一声,拈起茶壶倒茶。
  好茶,一闻就是老树,十年至十二年,普洱最好的品味年份。
  佣人出来,托盘里并排卷着擦手的热毛巾。她将毛巾一一夹给几位,问候道:“少爷,二少爷,应小姐。”
  商邵一边擦着手,一边与她耳语了几句,这之后,他放下毛巾,抬眸对应隐说:“坐我身边。”
  应隐顶多坚持了两秒,就心甘情愿快快乐乐地换到了他身边的椅子上。
  商邵接过了她的一双手,展开一条新的热毛巾,细致地擦过她根根葱白手指,边说:“他们煨了山药汤,先喝一点,暖一暖。”
  “只是习惯性地反胃了一下,现在好了,没那么严重。”
  商邵帮她擦干净了手,将白毛巾扔到一旁,看着她眼,十分淡然地说:“还是要喝,听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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