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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港来信——by三三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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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都年轻,不知山高水长,会半途而散。
  “他刚刚说你双相自杀……”
  及至电梯间,庄缇文才开口。
  “很久之前的事了,别告诉商先生,让他扫兴。”
  “你们……”庄缇文想说什么,但她也不知道商邵对应隐几分真。别人的感情事,还是别乱开口得好,免得说岔了,反而误入歧途。
  “缇文,我只想留下快乐。如果人活八十岁,这一年要是我最快乐的一年。”
  电梯一层层往上,叮的一声响,门开后,阮曳走了出来。
  大帽子掩着脸,一抬头,挺苍白憔悴的神色。
  “真巧。”应隐冲她点点头。
  “我还没分手呢。”阮曳没头没尾地说。
  “很好啊。”应隐不经意又天真的语气。
  “你不是看不上他吗?苦口婆心劝我离他远点,说他不是好人,到头来又陷害我,想让他放弃我。”阮曳讽刺地一笑:“说得这么好听,还不是见不得我好?”
  应隐随性地笑了一下:“你说得都对。”
  “隐姐,我也没害过你。你在星河奖贵为影后,是座上宾,我连会场都进不去,何必这么不放过我?”
  “你说笑了,你的路还很长,”应隐抿了抿唇,真情实感地说:“我倒是想看看你会走到哪里。”
  她走进电梯,按下楼层。梯门缓缓闭合,阮曳不顾一切地说:“宋先生说我是更聪明的你。”
  应隐点点头:“那就祝愿你难得糊涂。”
  电梯徐徐下行,从一楼大堂出来,宁市的天瓦蓝着。
  跟栗山约的是下午四点,此时过去正好。庄缇文开车,应隐又补觉,像是睡不够。梦里又见商邵,到了地方,依依不舍地醒了,第一件事是摸手机。
  商邵今天应该是很忙,一直没找过她。
  应隐撅一撅唇,没精打采地打字:「商先生今天心底没我。」
  商邵实在忙,也实在觉得她可爱。这场汇报重要,有关即将建设的生物医疗实验室,投入规模三期过百亿。他在聆听演示中分神两秒,简短地回了个「有」。
  多余的字就再没了。
  应隐一时觉得自己被糊弄,又觉得好像没有。
  栗山喜喝茶,约的这间日本茶室雅静,禅意空间内几幅泼墨书法,梅瓶里插着几支绿梅。
  屋内只有两人,一个是栗山,另一个是他的御用编剧沈聆。栗山七老八十了,但精神头还是很足,一双鹰目炯然有神,讲话中气十足,对记者笑谈说,年轻时可以凌晨四五点就起来伏案工作,这些年不行了,得五点半。
  沈聆比他年轻十多岁,气质儒雅,花白的头发不焗黑,穿一件简单的T恤也看得出书卷气。
  应隐脱了长筒靴,跟随穿和服的侍应生身后。移门拉开,里头沉香袅袅,梅香清淡。
  “小隐来了。”栗山招呼了一声,跟沈聆站起来,“介绍一下,这是沈老师,这是应隐。”
  应隐惶恐,连声说:“老师坐。”
  栗山笑:“你今天是返璞归真,外头都说你名利场上最老练的交际花,今天见了我们两个老东西,反而紧张?”
  沈聆悠然:“你是老东西,我可不是。”
  应隐忍俊不禁,气氛松快了些。
  她在蒲团上跪坐下,介绍身旁庄缇文:“这是我的经纪人,庄缇文。”
  “麦安言没来?他是舍不得你演这么低的片酬,所以干脆不来了?”
  “栗老师……”应隐犹豫一下:“我跟辰野解约了,晚上八点出公告。”
  栗山濯洗茶具,闻言笑一笑,八风不动。
  洗好了两只茶盏,用竹木镊子夹出来,在两位女士面前一一摆好,他才说:“你跟小岛果然是朋友,一样的路子,一样的想法。”
  应隐谦虚:“我还远远比不上柯屿。”
  “那是,他跟了商陆,越来越像神仙,不像我们凡夫俗子,还要拍点小情小爱。”
  应隐笑了一声:“我相信两位老师的剧本。”
  长长的茶台上,早已叠了一沓纸张,正是沈聆带过来的剧本。
  “只是初稿,你先看。”
  揭开封页,入目便是人物小传,开篇一行字写着:
  「尹雪青是一个妓女,在她三十五岁这一年,她同时拥有了一百万和一张晚期诊断通知书。」
  应隐花了两个小时看剧本。
  在这两个小时中,只有庄缇文和栗山、沈聆聊天。庄缇文偶尔还会瞥一瞥应隐,确认她的状态,但栗山和沈聆却是一眼未望她。
  他们好像很了解她,很懂得她,虽然在此之前彼此一次都未深聊过。
  庄缇文不知道,这是她素未谋面的、独属于光影的,电影人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他们早就神交已久。
  两个小时,窗外头的瓦蓝渐渐成了一种暗沉的橘,最终在暮色下变为深蓝的黑。
  移门推拉了几次,应隐不知道。闻到糖渍青梅的香味,还以为到了雪天里。
  炸天妇罗上了又下,冷餐定食盒从满至空,茶汤一泡接一泡。
  翻过最后一页,两行对话落在应隐心里。
  「你还没有告诉我,雪怎么会是青的。」
  「雪化了,你看见草,就是青的。」
  应隐缓慢地将双手捂住双眼,双肩颤抖,不知道是在叹息,还是在压抑着什么。
  庄缇文想关怀,被栗山一个眼神按捺下。他在教她,稍安勿躁。
  应隐过了五分钟才缓过神来,将剧本还给沈聆,又伸手很自然地抹了下眼泪:“两位老师,这部片,在国内过不了审的。”
  栗山失笑一声:“不错,你一针见血。”
  “戛纳新规,没有在国内取得放映许可的片子,不能参加展映。国内新规,没有拿到两证的片子,也不能出征海外。所以绕过审查直取海外的路,早就已经行不通了。”
  一部电影的成功上映,需要经过影片立项、内容审查和技术审查三步。
  在申报立项时,摄制方要向有关单位提交基本的剧情梗概和其他基础材料,总局会根据《电影管理条例》给出立项与否的批复,以及修改意见。这是每个电影人都很清楚的一点。
  新规后,内地电影需要同时拿到开头龙标和纸质的公映许可证后,才可以出征海外。
  栗山颔首,承认道:“确实,我可以说,这部片,从立项上就注定困难重重。”
  他说得含蓄了,以当中的人物身份、感情尺度来说,基本难以立项。
  难怪以栗山的名望和地位,他只能给出屈屈百万片酬,难怪麦安言不愿意给她排出档期。
  而众所周知,栗山拍片是“核舟记”,精益求精,不介意花一年时间磨到极致。他上一部爱情电影,还是二十年前,为了让男女主入戏,让他们在一起相处了整二十四小时。
  不多,也不少,正正好好二十四小时,每分每秒在一起,一分一秒也不少。出来时,男女主演望向对方的眼神如酽到浓的茶。
  那对主角后来在一起了,再后来又分手了,随着这部电影成为影史记忆。
  “栗老师,您这部片子的出品方……”应隐问出第二个关键问题。
  “暂时还没有。”栗山点点头:“很难,你知道我们的市场只逐利,我们有很多钱,但这些钱只能用来赚钱,而不是分一点给艺术追求。所以我说商陆和柯屿是当神仙,因为他们有钱,可以保全那些信念。”
  他老神在在,垂眸浇着冷掉的茶汤:“古稀之年,为了最后一个想拍的故事,我也得求爷爷告奶奶。”
  席间静默了许久,应隐注视他,发现他确实看着比前两年老了。
  当初《花心公敌》征战戛纳,何等风光,后来《再见,安吉拉》折下金棕榈桂冠,栗山正是那一年的评委之一。

  那是属于所有华语电影人的荣耀时刻,他还意气风发,对媒体话筒说,光影世界,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要拍到八十八岁。
  “应隐,我不勉强,你好好考虑。从最开始,这部片的主角我就已经认定了是你,但缘分是你情我愿,双方共选。你要拒绝,我也不会怪你。”
  他最后说:“你是天生的体验派,这个故事非你莫属,我的心理医生也随时等候在侧。”
 
 
第54章 
  大陆籍导演直接绕过内地审查,放弃内地片场,直奔海外——这种事不是没有,但大部分导演和演员的下场都不怎么好。
  明面上,当然不会有什么难处,也许主创团队会在海外频频得奖风光无限凯旋归来,但后续项目要想在内地立得稳、吃得开,就有些难度了。
  一些无形的壁垒将降下,它们透明而坚硬,让你左支右绌、无法对抗、亦无法呐喊。
  栗山愿意在艺术人生的末尾碰一碰这样的题材和尺度,一是仗了自己的地位和半生积累,想要硬碰硬,大不了硬着陆,二是都到了尽头边儿上了,还有什么好瞻前顾后的呢?
  “十一二年前,你还能跟着《漂花》一起到海外,十一二年后,差不多尺度的电影连立项都吃不准。”栗山掂起青瓷公道杯,脸上笑容未减:“可见诸事要趁早,想做就要做。”
  《漂花》拍摄那年,应隐刚满十七岁,扮演一个女高中生。有一次放学,她去同学家里借作业,遇见他做雕塑匠人的养父。同学暗恋她,由这次开始,常邀请她来家里写作业、对答案、讲习互助。
  他却不知道,在他家砌着柴窑的小房子中,他的女同学和他盛年但寡言的养父,已由对视到触碰,由触碰至拥吻。
  膛灶火红地烧,他们沉默而汗津津,白棉布校服上沾满红泥灰。
  这是部复杂而充满尺度的片子,小山村乡民无意识的凝视与恶,跨越年龄的背德之恋,纯洁与引诱,家乡的抱残守缺与外面大千世界的喧哗热闹。
  “这里的池塘圆圆方方,外面的河流错综复杂。”
  她不想去,他要她去。
  那花终究顺着清澈河流漂向大山外,远离了她的柴窑。
  这部片里,爱情,道德,善恶,引诱,都显得那么模糊,难以界定。他们台词很少,只有柴窑的火光和纠缠清晰深刻,于是人们不知道他究竟爱不爱她,只知道她走后,他亲手雕刻的红泥花一朵一朵在河流上沉底。
  应隐拍了这部片,成为许多文艺片导演的缪斯,但她后来再没接过同尺度的。她辗转喜剧片、动作片、市井片,少拍尺度戏、裸露戏,花了五年时间,才把“肉欲”两字从她的标签中摘除。
  再接尺度戏,是后来与沈籍的那部《凄美地》。
  大上海是黎美坚回不去的黄粱梦,小港岛是黎美坚最后坠落的凄美地,她在这里被心爱的军官亲手杀死,子弹在她胸口开出一朵血玫瑰。
  沈籍出不了戏,应隐能理解,死人一了百了,活人苦痛绵长。
  “既然在内地连立项都成问题,那么,”应隐沉默很久后问,“您是怎么打算的呢?”
  “我正在接洽香港和台湾的出品方和国际发行代理,不过坦白讲,进度不算顺利。”栗山坦诚道。
  “为什么?”
  “因为他们都想指定男女主角。你知道的,三番以外,我可以妥协,但男女主,我只选自己所想。”
  栗山是国际名导,欧洲三大电影节的座上宾,商业表现、奖项和口碑没有短板,能演他的主角,是平地飞升。
  现如今他难得为一部艺术片求爷爷告奶奶,资本闻着腥味儿,不顺手拿捏一翻,听着都不像姓“资”的。
  应隐笑了下:“都知道您拍片爱超支,这片子眼看着很难赚钱,要投资确实需要点魄力。”
  她说着话,余光似笑非笑地瞥向庄缇文。
  栗山不察,淡然答道:“所以如果今天把你敲定了,我才好继续谈接下来的东西。有你来演,在他们眼里也算是个保障,也省得他们蠢蠢欲动。”
  “不试镜了?”应隐莞尔一笑:“您上次说年前试镜的。”
  “我确实还邀请了几位女演员,不过你始终是第一人选,你答应,余下的试镜工作也就省了。”栗山悠然地跟她打着太极。
  应隐若有所思,轻轻颔首,须臾,眼波和话锋都随之一转:“那么之前那部主旋律片……”
  “怎么?”
  “我想知道开机时间和排期。”
  栗山抬眸瞥她一眼,斟茶的动作也是一顿:“你要跟我谈什么条件,可以直说。”
  “我想要那个女革命者的角色。”
  “我说了,你演,对观众的说服成本太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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