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by不语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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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慎阖上官皮箱,只盯着她,笑盈盈道:“你拿一个允诺加上这些金银感谢了护卫们,那我呢?你要如何来谢我?”
沈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若要金银财宝,这些东西本就是裴慎给的。若要高官厚禄,她自然也送不出来。
算来算去,她什么都没有。
来了这世道四年多,勉力挣扎,艰难求活,未敢有片刻松懈,到头来依旧是雨打浮萍,辗转飘零。
沈澜一时意兴阑珊,只淡淡道:“我什么也没有。你若还要什么,自取便是。”
裴慎一时心惊肉跳,这话里竟隐隐透着一股厌世之意。看着倒是任他予取予求,实则是无所谓的态度。竟好似什么都不在乎了。
裴慎也不知发生了什么,分明早上他走之前还好好的,怎么如今竟这样了?他思忖再三,只觉是她今日骤见倭寇杀人,心中惊惶,神思恍惚倦怠,这才隐隐起了厌世之意。
之后得找个大夫,给她开些安神定心的药。说来南京城似有好几个妇科圣手,正好替她治治这手脚冰凉的毛病。
“我救你原本也不是为了索要报酬。”裴慎笑着,只打算把这话题岔过去,谁知沈澜原本人就恹恹的,听了这话,竟越发倦怠了。
裴慎见她一张小脸透白,好似惊惶未定,心中难免发软,便只拿手去摸她的脸好替她取暖。
沈澜的目光微有些飘茫,像是陷入了某些漫长的思绪中。
倭寇的箭矢袭来的那一刻,是裴慎救了她。否则她今日必要死于倭寇之手。且是惨烈的,生生被轮.奸至死。
像方才前厅里的那个女子一般,被倭寇撕扯衣物以取乐,然后一刀割喉。
那些血喷溅出来,高高的,溅在地上、桌椅上……
裴慎从前总觉得她脾气太拧,极想打碎她一身傲骨,如今见她神思恍惚,蜷在榻上一角,好似一尊将碎未碎的琉璃像,却又忽然觉得那些东西都不甚重要了。
“莫怕。”裴慎软了声音,只将她在抱在怀里,一下一下摩挲着她的脊背。
沈澜靠着他的胸膛,冰冷的锁子甲甲片令她清醒过来。
“你外头还有事要忙罢?”沈澜强打起精神,“清点计量战功、审问倭寇来源去处目的、汇报你的上峰,桩桩件件都是事。你去罢。”语罢,沈澜自觉离了他的怀抱。
怀中一空,裴慎怅然若失,只好起身笑道:“再等我一会儿,待处理完了此间事物便带你去南京。”说罢,提刀出门。
裴慎一走,室内再度安静下来。
瑟瑟秋风,疏疏残阳漏过窗棂,晕染出些许赤红的余晖。
……赤红的。
像血。
沈澜张口欲干呕。她知道,自己这是应激反应上来了。
没见过血的人,见了车祸现场都要应激,更别提战场屠杀了。骤然见了遍地的断肢残骸,血液迸溅,见了倭寇强.奸妇女,虐杀儿童,事后势必产生应激反应。
沈澜甚至还可以推断,自己今晚必会做噩梦。
裴慎也猜到她必要做噩梦,一入南京,便遣人去寻了南京太医院里的张院判。
张院判年过古稀,须发皆白,自然不用忌讳什么男女之别,只入了内室,叫人挑了帘子望诊。
“张大人,她白日里见了倭寇杀人,可否加开些定心安神的药物?”裴慎问道。
张院判拱手道:“裴大人勿忧,老夫自有决断。”说罢,细细把了脉,查看了舌苔,又询问了些事项,方才道:“夫人可是多年前落过水?”
沈澜微怔,暗道这大夫医术果真不错,便开口道:“我四年前意外跌落井中。”原身落井而亡,沈澜便来了。
“那便是了。”张院判道,“夫人身上尚有几分寒气,一年四季难免手脚冰凉。”语罢,又安慰道:“夫人且安心,只需开些安神暖宫的方子即可。”
“多谢大夫。”沈澜闻言,只笑道:“夤夜前来,劳烦大夫了。”
张院判拈须笑道:“夫人吃了药便安安生生睡上一觉,待到明日便好了。”
说罢,开了药方便起身告辞,只是临行前忽而瞥了眼裴慎。
裴慎会意,送张院判出门。
待出了门,立于庭中,清秋霜月下,张院判神色凝重:“裴大人,这位夫人恐非寿数长久之象。”
裴慎只觉呼吸一窒,神思竟略有几分昏沉。
秋夜寒凉干燥,竟让他呼吸之间都扯着一股血气。良久,裴慎方咬牙问道:“张大人这是何意?”
张院判见他眉眼焦急,分明是待那位夫人有情,心中不免叹息有情人难成眷属。
“这位夫人病况有三。一乃今日猝然受惊,这倒不算什么,只要安神定心,天长日久的,将今日倭寇杀人一事忘了便好。”
“二乃长年神思郁结,七情不畅。单说这一条,若要好起来,服药是不够的,心病还须心药医,必要她每日里心情愉快,少费心神。这病才能好。”
裴慎沉默不语。沈澜想着什么,他又怎会不知?
可好不容易自己救了她,眼看着她整个人都软和下来了,若要裴慎此刻放弃,他是万万不肯的。
到头来,只好沉默着听大夫说下去。
“三来便是她底子本就不好,积年寒气未去。除了她四年前落井,近日来可有寒邪入体?”
裴慎心里发涩:“数日之前,她曾在夜间河上孤身行船了大半个时辰。”
“那便是了。”张院判一面奇怪这好端端的夫人怎会去河上撑船,一面拈须道:“当时便受了风寒,尚未祛根。”
裴慎正要叫他开方,张院判又道:“那位夫人的寒气可不止这些,她是否服过些性寒的药物?”
裴慎微怔,摇头道:“她只吃过些祛寒的药材和滋补……”裴慎一顿,半晌,涩然道:“她吃过数次避子汤。”
张院判了然道:“恐怕是了。避子汤性寒,便是调配的再好,积年累月的喝下来,到底会致使女子宫寒。”
裴慎不解道:“这避子汤是府中用了许久的方子,从未出过差错,怎会如此?”
张院判解释道:“寻常女子身强体健,吃上一年避子汤,只消停了调养回来便好。可那位夫人许是幼年养的不好,身体底子极差,又数次受寒,吃了避子汤,自然于子嗣有碍。”
裴慎心里一阵阵发沉,低声道:“可调理得好?”
张院判摇头道:“若如今不吃避子汤了,好生调养着,或还能得个一儿半女。若再吃下去,只怕终生无子女缘了。”
裴慎毫不犹豫道:“那便不吃避子汤了。还请张大人开方罢。”
张院判便细细开了方子,又瞥了眼裴慎道:“裴大人神完气足,体格健壮,然而那位夫人体弱,若要调养身子,必要禁房事。”
裴慎暗自可惜,只面不改色道:“那要调养到何时?”
张院判搁下笔:“都说春生夏长,秋收冬藏。这冬季本就是蓄养元气的大好时机,待到来年春日,生气萌发,夏日生气渐长,秋日方是收获的好时候。”
等到明年初秋,约摸还有十个月。裴慎算了算,只觉自己还能忍。
张院判又叮嘱道:“此外,大人平日里且多开解一二,勿要叫那位夫人再心思郁结下去了,否则何止是子嗣问题,恐于寿数有碍。”
裴慎神色一凛,便点了点头,收了方子送张院判出去。
待他回来,厨房已熬了药,沈澜正苦着脸喝药。
“这么大个人了,吃药还怕苦。”裴慎笑着递给她两颗桃门枣:“喏,南京特产。”
沈澜蔫巴巴的,不欲动弹,只任他笑话,接过桃门枣,有一口没一口地吃。
“夜深了,你需早些睡。”裴慎叮嘱道:“大夫让你莫要忧思,莫要操劳。”
沈澜人恹恹的,只低低应了一声,便阖眼睡去。
裴慎白日里便将事情处理完毕,这会儿沐过浴,也脱靴上床,只将她搂在怀里,阖眼睡去。
清秋素月,霜露洗空,三两梧桐剪影映在疏疏斜窗上,时有秋雨绵绵,一阵寒意涌上。
沈澜的梦却是热的。
漫天的血泼洒开来,有人的喉管被割断了,飙高的血液溅在自己脸上,温热而粘稠。
壮年男女、耄耋老人、垂髫幼童,他们好像割麦子一样,一茬一茬地倒下去。临死前,瞪着眼睛,不停的问沈澜:“为什么不救我?”
“你救救我呀!”
“你自己活了,那我呢?”
“为什么不救我?”
沈澜短促尖叫一声,猛地睁开眼睛,额间细汗涔涔。
裴慎被她惊醒,见她煞白着一张脸,惊魂未定的样子,只将她紧紧搂在怀里,贴着她的额头,温声道:“可是魇着了?”
黑暗的纱帐里,唯有裴慎的心跳是真实的,沈澜一时眼眶发酸,便闷声不吭得将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听他健壮蓬勃的心跳声。
一下,一下,又一下。
她难得如此乖巧,裴慎心软成了一滩水,黏糊糊的糖水,几要渗出蜜来。
“莫怕,我在。”
听他这话,沈澜眼中一涩,只拿脸颊蹭了蹭他,裴慎一时又爱又怜,只将她紧紧搂着,四肢交缠,于她耳畔柔声道:“梦见什么了?”
沈澜张口,干涩道:“很多人死了。”我亲眼看着他们死了。像一片树叶,就这么落了下来。
裴慎不愿她回忆起那些恐怖的景象,可心知今日若不了断此事,她只怕夜夜都要噩梦。便温声道:“还有呢?还梦见什么了?”
沈澜人怔怔的,只是抬头,茫茫然望着裴慎,涩声道:“他们问我,为何不救他们?”
裴慎本以为她是恐惧倭寇杀人,却没料到她竟是在自责。
“你这傻子,成日里胡思乱想什么呢。”裴慎知道她心软,却没料到她心软成这样,便开口道:“倭寇来了,所有人都四散奔逃,自己顾着自己。你倒是念着别人,可有人念着你?”
“不是。”沈澜喃喃道:“我就是觉得,人不该活在这么个世道。”
裴慎略略发怔,便又笑道:“那你以为人该活在什么样子的世道?文景之治?贞观盛世?”
沈澜只垂下眼睑,不说话。半晌才道:“国事蜩螗,百业凋敝,朝中大员难道都在莳花弄草不成?”
她一个女子,竟还操心起国家大事来了。裴慎被她逗得发笑:“你且安心,我心中自有成算。必不叫你再遇到今日事。”
沈澜摇头道:“我不过是觉得,我应该做些什么才是。”
裴慎只觉她这副忧国忧民的样子好生有趣,便凑趣道:“你想施粥?还是要去庙里烧香祈福?若要银钱,只管来问我要。”
沈澜忽觉意兴阑珊。她连银钱都要问裴慎拿,实则什么也做不了。
“我不过随口一语罢了。”沈澜敷衍道,“夜深了,睡罢。”
裴慎见她谈兴不浓,只以为她困了,便笑道:“你如今知道外头的世道不好了,日后可莫要再离开我身边。”
沈澜微怔,沉默半晌,只任由裴慎揽着她,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1.桃门枣,出自张岱《陶庵梦忆》,是他写过的南京特产
第62章
第二日, 裴慎出了门自去忙碌。沈澜无所事事, 加之这是南京裴府,旁人的宅邸, 她不好乱走, 便只坐在廊下发呆。
“夫人,外头有二太太只说要来探望一二。”服侍她的丫鬟春兰前来禀报道。
沈澜昨日做了一夜的噩梦,人本就恹恹的, 这会儿又吃了安神的药昏昏欲睡, 哪里提得起劲儿应付旁人, 便摆摆手道:“不见。”
春兰脚步半分不动,只小心劝道:“夫人, 成日里闷在府中也不是个事儿,不若寻人来说说话罢。”
沈澜心知春兰是裴家丫鬟, 不过是临时被调来伺候她, 不敢违逆裴家二太太,这才来劝自己。
她不欲令春兰为难, 便搭了一条洒海剌薄毯在膝上,示意春兰将人请进来。
那二太太自月洞门而入,黑鸦鸦挑心宝髻,繁簇簇金钗齐插,油润润东珠悬耳,一身织金大袖褙子,一条六幅攒彩红罗裙。
盛装而来的二太太抬眼便望见个素衣女子半靠在楠木躺椅上,鬓发微散,懒作梳妆, 只眉眼清丽, 好似玉人。
“果真是神仙般的人物。”二太太三两步上前, 笑盈盈欲去牵沈澜的手。
沈澜任由她牵着,抬眼笑道:“我人怠懒,便不起身了,二太太且坐。”说罢,便招呼二太太在另一张躺椅上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