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做妾——by不语忍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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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即刻笑道:“自然是有的,簪钗镯钏、坠环佩圈、花钿化胜,样样俱全。”语罢,又道:“请夫人稍候。”便下了楼去,带着几个伙计,取了二十余个盒子上来。
掌柜开了剔红漆盒,绒布之下,并蒂海棠红玉簪、累丝蝶恋花嵌宝簪、粉东珠点翠凤钗、錾银芙蕖舒卷坠……俱是精雕细琢、银楼压箱底的好东西。
沈澜笑了笑,开口道:“紫玉、绿蕊,上回端午带累了你二人,且去楼下挑些自己喜欢的首饰,我来付钱。”
绿蕊已是喜不自胜,紫玉欢喜过后又难免道:“夫人身侧总要留人伺候的,且让绿蕊先去,待她挑好上来了,奴婢再去。”
沈澜摆摆手道:“掌柜还带着两个婆子立在这里,哪里就要你们二人看着了。快去罢,一会儿离了银楼还得去别的地方逛逛呢。”
闻言,紫玉也不强求,只欢欢喜喜和绿蕊一同下了楼。
见包厢里只余下掌柜并两个捧盒子的婆子,沈澜便取出一支玉兰碧玺耳坠,欲戴上试试,谁知摆弄了一会儿却不得。
掌柜见机道:“夫人可要插带婆来伺候?”这是收了玉容的钱便极力举荐她。
沈澜蹙眉道:“且唤上来罢。”
没过一会儿,玉容梳着一窝丝攒髻,穿着秋香色细布褙子,半垂着头,安安静静地上来了。
见她上来,沈澜瞥了眼掌柜,慢条斯理道:“你一个大男人,立在这里到底不方便,且带着婆子们在门外候着便是。”
掌柜瞥了眼桌上摊开的各色贵重簪钗,毫不犹豫躬身告退。这些东西本就是要白送给巡抚爱妾的,莫说损毁丢失,便是沈澜当着他的面拆着玩儿,掌柜也得当没看见。
见掌柜带着几个婆子告退,室内仅余下自己和玉容两人,沈澜方起身低声道:“玉容,你既来了,必是想好了。”
玉容点头道:“不瞒姐姐,这般泼天大事,若放在往常,哪里敢做?可如今实在是没办法了。”
她苦涩道:“彭家本是船户,素来以船为家,成日里泡在河上打渔,未及三十,浑身病痛。这也就罢了,谁知这课钞一年比一年重,前些日子刚交了二两银子的渔课,小甲又来催鱼油、翎毛、鱼鳔、鱼线胶,林林总总,又要折银一两七分。还有岁贡黄鱼,巡检司那头遣了小甲日日催逼,非要我们交上黄鱼不可,这黄鱼本就稀少,哪里是能轻易打到的?”
“这些还不过是缴钱,家中老人说秋雨绵绵,只怕北边要发灾,届时白粮役一来,必要出两个壮劳力,家中阿公和三哥若去了,全家都要被饿死。若不去,哪里来的银钱折役?”
玉容说着说着,已是哽咽,沈澜心中叹息,这乱糟糟的天下,生民何其之难也。
沈澜劝慰了她几句,玉容擦了擦眼泪,止住哭声道:“姐姐,我思索再三,倒不如过些日子,姐姐只管像端午那般,甩脱了身侧丫鬟护卫,上了彭三哥的船,便只管撑船往北新关去,届时沿着运河,想往哪里去都好。”
这法子,太过天真了些。
沈澜摇摇头:“我且问你,上回端午你我会面之时,你说彭三上钱塘江大潮当弄潮儿搏命,这这是何意?”
玉容苦涩道:“辛苦打鱼能有几个钱?为了挣钱,每年八月十八钱塘江大潮时,三哥便会带几个水性好的兄弟手持彩旗,上潮头踏浪,彩旗不湿,便能博得两岸观潮人的赏钱。”
沈澜叹息一声,果真如此。
“你家三哥既是水性极好,若我八月十七,落进了钱塘江中,大浪滔天之下,彭三可能带着我游上数百米,至岸边逃生?”
玉容瞠目结舌,愣愣的望着沈澜,说不出话来。
沈澜苦笑。她自然是想过的,若她逃了,裴慎便是花上数年都要将她翻出来。沈澜哪里躲得过去。
为今之计,便是让裴慎以为她死了。
可光是为自己择定死法,已是千难万难。若自焚而亡,先不说哪里去寻焦尸,单说把焦尸运进巡抚衙门便已是天大的难事。
若跌落悬崖或是被野兽分食,裴慎来崖底寻她,哪里去找残肢和大量血迹?况且她真当着众人面跌下悬崖,不死也残。
若说自缢假死或是服用假死药,闭气数日后被葬于棺椁内,下葬后再叫人挖出来,这法子更是异想天开。她如何确定自缢不会弄成真死?又上哪里寻到什么假死药?
思来想去,唯一的法子竟是落进钱塘江,当着众人面被大潮冲走,断无活着的可能。届时血迹全无,尸体也不知被冲去了哪里,如此方才稳妥。
“夫人,我也不知三哥能不能救你?”玉容哪里敢打包票。
沈澜低声道:“彭三既然做了数年弄潮儿却不死,必定知道哪里的大浪看似凶险,实则危险不大,哪里适宜上岸,这便是第一重把握。”
“其次,彭三除却弄潮博赏,是否还会兼救人?”
玉容惶惶点头:“年年观潮,总有人落水的,三哥救了人,对方家里多多少少总得给些赏钱。”
沈澜点头道:“他既有救人的经验,这便是第二重把握了。”语罢,又问道:“这样的事不好叫旁人知道,彭三既行三,家中可有兄弟?”
玉容也稍稍镇定下来:“有的,两个弟弟,一个十七,一个十五,水性都好,打五六岁就下水帮忙了。”
沈澜点头道:“我本就会游水,能在水中闭气约百余个数,再加上彭家三兄弟扯着我游。这便是第三重把握了。”
沈澜长于水乡,若说只会撑船不会游泳,那当真是笑话。她当日蒙骗裴慎不会凫水,不过是觉得自己会的东西,少叫裴慎知道一样也好。却没料到,竟在今日用到了。
闻言,玉容虽长舒一口气,可到底为难:“姐姐,三哥不在这里,我实在不敢应承下来。”
沈澜点头道:“无事,你且回去与彭三商议一二。若有把握,肯答应,你只管将银楼一楼的柳叶窗支开,插一支桂花以作装饰,我路过时看见花便知道了。”
两人相约后,沈澜佯装由玉容插戴首饰,又等了片刻,方才下楼,却见紫玉和绿蕊左挑右选,终于选了一只雕花细银镯,一朵牡丹绒花。
沈澜付了钱,这才带着丫鬟护卫们径自回府。
裴慎日日忙得没功夫搭理她,只在外书房歇息,竟连后院也不来了。
沈澜心中欢喜,又过了四五日,沈澜一大早用了碗清汤鲜虾面,又带着丫鬟护卫出府去。
路过金银楼,掀开车帘,果真见那柳叶窗上插了支桂花。沈澜轻笑一声,便知道玉容答应了。
待到了北关外,沈澜照旧如同往常一般,四处走走看看,终于到了马前街史家绸缎铺。
见沈澜带着几个丫鬟进了铺子,护卫的平业难免感叹道:“哥,夫人每四五天便出来闲逛一趟,一逛就是一整日,这衣裳首饰就那般好看不成?”
平山瞪了弟弟一眼,骂道:“休要胡言。且去守住后门便是。”
众人随着沈澜出来多次,都不曾出过事,略松散了些,闻言,便嬉笑着,径自分头守门。
沈澜入了这家绸缎铺子,即刻便有掌柜的眼尖,望见她身上的织金妆花料子,笑盈盈迎上来,口称夫人。
沈澜未出声,却做了个口型:“王览。”
掌柜微愣,他哪里会读唇语,不过这般行迹有异之人,唯有自家公子交待过的王览了。
思及此处,掌柜拱手笑道:“夫人且坐,小老儿这便去取些时新料子。”说罢,遣了伙计上茶,兀自转入后院,似要去库房将压箱底的料子取来。
没过多久,那掌柜的便取来数匹料子,只堆在桌前任沈澜观看。
“夫人且看,这两匹是大红妆花遍地锦,金缕彩妆贮丝缎子,实打实从苏州盛泽镇运来的纺绸。”
沈澜看了看,点评道:“色泽鲜亮,纹路也好。只是我喜欢稍素净些的,可有?”
掌柜先捧她一句,又指着另外几匹绸缎道:“夫人果真识货,且看这几匹,琉球的兜罗绒、朝鲜的高丽布,还有西洋布、倭缎,俱是精品。”
那掌柜一匹一匹介绍过去,沈澜也不嫌他多话,时不时搭上两句,听他滔滔不绝讲了小半个时辰。
掌柜正讲到兴头上,忽有一伙计只在旁挤眉弄眼。
掌柜见了,即刻斥了一句:“没规没矩!贵客还在,谁许你插嘴!”语罢,又躬身请罪道:“夫人莫怪,底下人不懂事。”
沈澜笑了笑:“无碍。”
见沈澜并未怪他,那伙计方松了口气,低声道:“掌柜的,外头送货的来了,只说等你验货结钱呢。”
掌柜闻言,立时瞥了沈澜两眼。沈澜会意,忽而打翻手中茶盏。
“哎呀,夫人。”紫玉和绿蕊慌忙取了帕子来擦。奈何沈澜一条妆花织金红罗裙已泅出了茶水印。
所幸出门在外,绿蕊总是带着一两件换洗衣裳,便抱着清漆楠木小箱问道:“掌柜的,你们这绸缎铺可有更衣的地方?”
掌柜连忙点头道:“后院便有更衣的地方。”语罢,即刻吩咐家中小女,引着沈澜去了后院左厢房。
左厢房地方不大,唯一道重绢屏风对着门以作遮挡。
沈澜道:“衣裳留下,你们且出去罢。”
素日里沈澜的衣裳都是她自己换的,紫玉和绿蕊便搁下衣箱,阖上门告退。
见她二人走了,沈澜便转到屏风后头,果真见杨惟学笑盈盈望着她。
沈澜叹息一声,只从袖中取出写好的纸条道:“我原以为杨兄已回返苏州,只想着请掌柜将这纸条带给杨兄,却没料到,杨兄竟还在杭州。”
杨惟学拱手道:“我是必要解决了你这桩事,方能安心回去读书。”
他这般仗义,沈澜难免有几分感动:“杨兄是赤诚君子,我也不好做小人。”语罢,只将自己做了瘦马,出逃遇裴慎,乃至于被逼做妾,逃亡失败的事三言两语交待了干净。
杨惟学一时大受震动,他早已预料到沈澜的身份或许没那么光明正大,却也没料到是瘦马出身。可见她百折不挠,磊然有节,一时间又心生敬佩。
沉默半晌,杨惟学道:“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沈澜低声道:“杨兄是赤诚君子,我别无所求,如今厚颜求杨兄两件事。”
杨惟学只以为她要求自己帮她逃跑,便一口答应道:“但有所求,莫敢不从。”
沈澜笑道:“其一,我要杨兄回返苏州,全当自苏州一别后再未见过我。”
杨惟学难免发愣,沈澜又道:“其二,今日是八月初十,三个月后、一年后我会分别托人给杨兄带两次口信报平安。”三个月足够裴慎死心了,便是心中起疑,要去盯着杨惟学,三个月后也该撤去盯梢的人了。一年后,沈澜也能立足了。
杨惟学急急追问道:“报信?你要去哪里?”
沈澜只是笑道:“若杨兄未收到我的口信,便请杨兄去官府,告发玉容、彭三两人私掠官妇。”
杨惟学大惊:“这是怎么了?”
沈澜苦笑。她一个弱女子,身上带着数百两银票出逃,但凡玉容彭三起了邪心,抢了银子也就罢了,若将她卖去窑子里再挣一笔,或是将她拘为船妓,源源不断揽客……
“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说罢,便将手中纸条递给他:“这纸上是玉容、彭三的住址及讯息。”
杨惟学一时焦急,接过纸条,连声道:“你若有什么事只管说来,何至于此?”
她正要开口,却听见外头紫玉高声唤道:“夫人可好了?”
沈澜高声道:“还未。”又匆匆叮嘱杨惟学道:“届时若我写了平安信或是托人带了口信来,只要没有你我约定的暗号,杨兄便不要信。”这是怕有人逼迫自己写平安信。
语及此处,沈澜随口道:“我与杨兄相识于七月沧州乾宁驿,便稍作改动,以兰月沧乾四字为暗号。”这暗号古怪,是决计不会有人误打误撞说对的。
杨惟学听她叮嘱,心中已是焦虑万分,正欲再劝,沈澜却已开了衣箱,去取衣裳。
杨惟学避无可避,无可奈何之下,只好仓皇绕回屏风后,听得外头窸窸窣窣的动静。
他一个大男人,躲在石屏风后头听女子换衣裳,杨惟学难免脸红。一时心中旖思万千,一时又暗骂自己想入非非,小人行径。
沈澜却不曾解罗衫,只是怕自己换了件衣裳,惹得护卫起疑,报给裴慎,届时若扯出杨惟学来,反倒不美。
她不过是将身上的白绫潞绸扣衫往下扯了扯,又将腰间的丝绦换了换位子,试图遮住腰间茶渍。
待理得差不多了,沈澜方才对着屏风处拱手作揖道:“杨兄,大恩大德,莫敢相忘。若我能活下来,必报杨兄恩情。”语罢,抱起衣箱,径自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