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荐】千屿——by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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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来敛目道:“失礼了。”但他脸上却未见失礼,手也未曾松开。
如今情形颠倒,但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
老天就是跟她的生日杠上了。
“烦不烦。”徐千屿忽而将筷子一拍,骂道,“打什么哑谜?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生辰过完了。说罢。”
她这么忽然发作,倒震得几人一惊,俱是一静。
方才那种山雨欲来的氛围被一力破开,涌进些新鲜空气。
徐千屿转向沈溯微,喝令道:“你先说。”
沈溯微这是第一次叫人挟持出剑,他捏住酒杯,思忖片刻,仍然婉言同水如山道:“前辈既知晚辈来意,请劝劝小姐。”
水如山却是一笑:“你还没问我肯不肯呢。”
话音未落,沈溯微忽而意识到这花厅的形态、廊柱排列、画幅布置都颇有门道:层层叠叠,虚虚实实,竟以不经意之姿摆成笼中阵法,而他的座位,刚好就在阵心。
听出水如山话中杀意,他身上剑气习惯性一动,便登时窗洞撞开,风云席卷,墙上字画、桌上玉箸,顿时化为杀人利箭,嗖嗖嗖朝他袭来。
沈溯微身形一闪,跃出十步之外,但那箭雨如长了眼睛一般,拐个弯穷追不舍,朝他刺来。
袖中金光一闪,沈溯微剑出阵现,光芒四射,将外物轰然迸开,但那些玉著却没有四处飞溅,反而叫那剑气控制住,张牙舞爪悬停空中。
被打散的唯有那朵带露的绣球花,花叶纷落如雨,滚落在他雪白衣襟上。
他身上化形已失,光晕之下,慢慢现了真容。
他玉冠束发,发丝漆黑,瞳仁也漆黑,嘴唇却有薄薄胭脂色,具有堪称冰雪美人的一张脸,却面无表情,手中握剑,乍看如杀阵中的剑俑一般,叫人见之生畏。
光华渐落,他轻轻踏在地上,敛目道:“晚辈蓬莱仙门内门弟子沈溯微,奉师尊之命,带千屿回宗门。”
画卷相叠,花瓶晃落,玉著在空中叮当汇在一处,风停浪止,整齐落回筷筒。
承载喜庆之地,他没有打砸破坏之心。
“好。”水如山竟赞了一声,“你有礼貌。果然不是徐家那些蔫坏损货。”
但他又道:“但你要带我外孙女走,若她不愿,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叫你带走。”
第21章 生辰(十六)
沈溯微不敢松懈, 端立在远处,握紧剑柄。
他知道水如山还有后招。
水如山身为凡人,深知自己微如草芥, 却苦心谋划, 日夜排演, 做出了他能做出的全部。
沈溯微知道,这样的敌人,往往比那些身怀异术、眼高于顶的大能,更难对付。
水如山话落, 便从容起身,连观娘也站了起来。随即家丁们持棍从角落闪现,默默地站成了人阵。
人有眼睛鼻子, 耳朵嘴巴, 会判断, 能闪躲, 便不似那筒中玉著,能叫他轻易破开。
可是忽而一抹榴红跑到水如山身前, 原本置于盒中的剑被人拿起,“唰”地出鞘,沈溯微看得清清楚楚,那是把木剑, 剑刃上甚至还有些腐坏豁口, 但出鞘之时, 竟然有铮然之风。
徐千屿剑指他的脸:“离远些。”
水如山惊道:“千屿!”
沈溯微立刻退了一步, 倒不是因为他被这少女镇住, 而是他见得她剑尖儿都微微颤抖, 便知她是为形势激发才气势汹汹, 其实心里已是极度慌张。
他怕她下一刻就横剑到自己脖颈上。
而徐千屿想了一想,果然将剑一横,摆出个自刎姿态,瞪着他:“你要我是吗?”
“哎哎……”水如山和观娘顿时都慌了手脚。
“……”沈溯微闭了闭眼。
观娘抬着两手,不敢触碰徐千屿,不禁看向站在原处的沈溯微:“沈仙君,你是个有仁心的,掌门所作所为,你看在眼里,难道也苟同吗?你就甘愿为人手中之剑,助纣为虐?”
当场挑拨师徒关系,实为下下策。但观娘为求得一线生机,已经顾不上那么多。
沈溯微却没有恼,仍然淡淡:“十五年前,掌门赴宴遇刺,携幼女留宿人间,有了不该有之情。他走时据说给过避子汤,但不知为何,水小姐仍然有孕。”
他道,“此事为太上长老所知,太上长老,是掌门夫人之父,惊怒不已,派人以轻红剑暗杀此子。水小姐逃过一劫,未能落胎。但那轻红剑刺伤了腹中胎儿,血落蛊生,称为‘莲子连心咒’。”
沈溯微看向徐千屿:“便是小姐额头这枚朱砂。”
水如山和观娘闻言,都是震悚。
“此蛊随骨血生长,如莲叶下丝缕根系蔓延,待十五年满,便会毒发心脏而亡。此蛊生于蓬莱,是平平无奇的一种,若得蓬莱的灵气蕴养,以修士之体,可以自行压制。但对凡人,却是灭顶之灾。”
“掌门为何执意寻小姐回蓬莱,我不便猜测。但夫人既叫我说,”沈溯微垂眸,“溯微以为,没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说完,他便闭了嘴。
这段话对他来说,太多了。
那些身孕、避子汤、夫人、胎儿,阴谋谬误,恨欲纠缠,没有一样跟他相关,甚至好些需要学习才能明白。
他却缠绕其中,须得搞清桩桩件件,再来解决收尾,这便是他在蓬莱干的最多的勾当。
他本是破阵一剑,这是他唯一一次,除生杀之外,破例表达了自己的立场。
观娘骇然道:“那,小姐都十四岁了 ……”
徐千屿听了,却没有什么反应。
那朱砂十几年不痛不痒,离死隔了老远,便没有什么实感。她还在拼命思忖,那些人都是谁。
她对太上长老几乎毫无印象。
那都是快要得道成仙的老王八了吧,常年闭关不出,高坐莲台,离她十万八千里,甚至未曾照面,却也曾经费尽心力,想将她从世间抹去。只因为,她是一个错误?
想到这里,她很是不快,一手持剑,一手掀开沈溯微给她的盒子,:“沈仙君送我什么礼物?”
沈溯微道:“是雪凝珠,若你服下,它会将你周身血脉瞬间冻结,若你不再生长,那莲子连心咒也便一并停滞。如此,可在人间再停十年。”
徐千屿捻起那颗剔透的珠子,珠子上有霜花徐徐滚动,仿佛一颗冰珠。
不愧是师兄,想出来的法子,如此简单粗暴,便是把直接她冻成个冰俑。
徐千屿有些狐疑地看着他,那狐疑之中,甚至沁出了几分嫌弃,“那十年之后,我不还得死吗?”
那么,这样的好意,又与等她过完生辰再将她带走,有什么区别?
不过这些,徐千屿想得很模糊。
她只是想,这样她便再也长不高了。
如今这样,她是不甚满意的,她本来还想长高一些,腿长了,能去打马球。
“十年之后……”沈溯微似乎无声地一叹,“我会再来。”
于他而言,在哪里生存,并无区别。徐千屿不肯离开,他便认为是恋家,既然恋家,那便多停一阵。
他所化身的“王夫人”,到底承了大小姐两次恩情。他所回报给她的,便是一次缓期。亦或者说,是有所选择,而非走投无路。
至于师尊那里……可以由他再担一点。
“仙君。”远处忽而传来一声呼喊。
家丁被推倒一片,惊叫之中有人踉踉跄跄奔过来。
沈溯微直觉房内摆好的阵法忽而被破,仿若被划了一刀的口袋,那笼中杀气瞬间便从破口泄出,顿时叫清寒的剑气压过,一股冷意霎时盈满房间。
胜负,往往是在瞬间颠倒。
“你!”水如山看向来人,脸色一变,“你怎么出来的?”
“仙君。”那女子跌跌撞撞跑来,远看是个少女打扮,走近了才发觉,她已不再年轻,但姿容不减。她有一双柔婉的眼睛,含羞带怯,水汪汪的,但跑到跟前,见了沈溯微,却露出失望之色,“不是他啊。”
可是失望片刻,环顾四周凝重气氛,又欣喜起来:“是不是仙君叫你来接我走的?”
沈溯微一瞧她便知是谁。
当日那画像不像徐千屿,却是照着她的模子勾勒。
这是千屿的母亲水微微。
但是没想到,她……
“爹。”水微微见他不答,转过身,对水如山道,“爹,是不是您不肯。求您放我走吧,女儿想和他去仙门!”
“你……他不可能娶你的。”
水如山面色又痛又怒,如若说方才这老者只是颓势略显,此处看见水微微,才是兵败如山倾。
水微微唯独在关于徐冰来的事上不疯,甚至颇有镇定。
譬如水千屿出生那时,观娘将婴儿抱着摇晃,口里哄着。她忽而掐住观娘的手臂,逼她说孩子姓徐。
“他会的。”水微微竟然忽而露出个笑容,抚摸着自己不存在的肚子,悄声地说,“我们孩子都有了,他是仙门正道,难道不怕人说吗?早晚有一天,他会迫于声势,把我们接回去。”
那口吻,竟然十分笃定。
她完全是活在自己的世界。
徐千屿咣当一声将剑摔在桌上,水微微被吓得跳了起来,小跑着躲到了沈溯微背后。
徐千屿拧起眉。这剑太沉,她实在拿不动了。
自刎看来也不是件易事。
她气喘吁吁地揉着手腕,看着剑,半晌,又抬眼看向沈溯微背后晃来晃去的水微微,头一回有些可怜她。
水微微也学过一样的“君子之德”“淑女之行”,她就是被那些大儒所授的世俗礼仪给荼毒傻了的。
若孩子的爹是哪个凡人望族,确实会顾忌声名伦常,即便不爱,也至少会负责。
而四大仙门的修士,皮囊同凡人长得一样,也能同凡人来往交流,可哪里和他们相同?
在修士眼中,凡人根本没有同等的能力,那便跟他们不是一个品类,而是院中的草木,圈里的牛羊,谁踩倒了一根草,还要跟草道歉吗?谁又会真正在乎草的评价,被草的礼仪规范所束缚。
水微微当年同她一样,都是在这四方院中长大,是这个小家呼风唤雨的霸主,随便说一句话,收到的只有应和,没有反驳。
可是,非得叫她们懂事之后才慢慢看见,这世上原来有很多不可抗衡之物,这些人或物,都不能用道理来解释,一旦撞上,只好退避三舍。
若接受得了,便关起门来,继续做小院的霸主,也能闭目塞听。
但问题是……
小冬已经叫魔吃掉了父亲、姐姐、弟弟,自愿到南陵最安全的地界卖身为婢,却还是差点葬送在魔物之口。
她甚至没有踏出南陵一步,身体内的莲心蛊毒,却从出生之日起,一刻不停,日日生发。
这所谓南陵最安全的地方,实际上是任由妖物横行,修士自由穿梭。
不论如何,恃强者是一定会凌弱。
即便是关上院门,有朝一日,仍然退无可退。
要么,就变成和那些人一样的人。要么,就变成……水微微。
她冷冷同沈溯微道:“我跟你走。”
她不必缓期十年,就要现在。
观娘和水如山对视一眼,水如山垂眸,面上仍然如常,不见讶异,似乎早有预料。
“但是,”徐千屿指向水微微,“我要把她一起带走。她不走,我不走,你懂吗?”
沈溯微刚想开口,徐千屿眼神一落在剑刃上,他立刻道:“好。”
“你让她走吧。”观娘扶住水如山,徐千屿同外祖父说,“她留在这里,只会气死你。若带上蓬莱,说不定还有办法治好。治好了,我便将她送回来。”
水微微听闻这句话,却喜道:“仙娥所言正是。”
当了数年的狐媚子,就因为说了这句话,成了仙娥。
徐千屿把脸别过去,气得不想理她。
再回过头时,水微微已经进入了芥子金珠。
水如山沉默片刻,淡然拍拍桌上盒子:“既然如此,千屿,你便试试这把剑吧,看看趁不趁手。”
徐千屿将剑拿起,手轻轻抚摸过剑刃。儿时她数次闹着要把剑摘下来,而今真的摘下来了,却只觉得心里如那片墙一般,空荡荡的。
这是把沉甸甸的实心木头剑,剑刃并不锋利,摸起来有些粗糙。
她拎着剑,似想到什么,提裙出了院门:“等我。”
花厅之外便连着水家的后园,郁郁葱葱,蝉鸣阵阵。
徐千屿绕过假山,那狐狸一手提着篮,爬上爬下,抓起篮中各色的花瓣,在山壁上抛成一个仕女图画像,以讨小姐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