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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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延叟再说不出什么,心底痛得难受,只叹气道:“老天造孽哦……那年冬荒,怎么把卓先生给带走,倒留下我这把老骨头……”
七年前,朔州严寒冬荒,那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漫长,许多人都得了寒疠之症,尤其那些年迈体弱的,得上后灌下去多少药都没用,吴里正和他老婆都是最先去的,许多老人也都走了个前脚后脚,而天气越来越冷,乡里染病人愈发得多,许多青壮也开始高热。比老幼好一些的是,大部分青壮年服了药都有见好,只是一个乡里的存药能有多少?齐腰深的大雪把整个朔州压得严严实实,听说朝廷拨下了药材供给朔州各乡,只是却只能放在宁朔城,根本运不出去……
后来,乡里死了大半的人,春天才姗姗来迟。
这其中就有卓衍。
呼延叟还记得自己当初听闻这个消息不顾雪深跑去卓家,只见四个孩子在床前哭得凄惨,卓思衡那一年也不过十三岁,身旁还有三个比他矮上一截的弟妹,豆大的男儿泪滚落脸颊,撕心裂肺的疼都写在小小的面容上……那两年他话都比平时少了,时长闷在家里读书照顾弟妹,后来才时日久了,哀痛埋进心底,那份曾经开朗明亮的笑容渐渐恢复。
老人本想再骂两句老天不长眼,却又不想再给卓思衡添愁,便振作着拍了拍少年郎如今已宽阔的肩膀道:“你小勇哥给你从南方托人捎回好些笔墨,说是那边读书人最爱用的那种,我也不懂,明天我们再猎点东西便回去,你都拿上,再把肉风干了,今年秋天冷得早,都准备上,我还不信这年关真就不让人过了!”
卓思衡笑道:“老爷子就该这么想,日子既然不管怎么都得过,那咱们就努力过好好过,这鹿回去给你做个鹿皮大氅,过年一穿,全乡您最气派!”
呼延叟也哈哈大笑道:“我还想着这鹿个头大,给你做个背囊口袋,等到两年后赶考拿这个装东西,还不眼红死那些没见过世面的公子哥儿?”
到底卓思衡还是拗不过这个脾气大的倔老头,在他吹胡子瞪眼前,答应鹿皮归自己,但剩下的皮货都给老人拿着。二人次日又猎了几只小兽,卓思衡箭无虚发,埋设的陷阱也十分巧妙,听音辨位寻踪觅迹的能耐便是老猎人见了都要竖起拇指直夸后生可畏,呼延叟看在眼里得意在心里,只是不肯直夸,拐着弯说这个军中制式的黄桦弓好使。
老少俩拖着雪爬犁到乡里时,积雪已至膝盖高,卓思衡去呼延叟家取了东西才回自家院子,此时慈衡早已跟着荣大夫回来了,兄妹四人在院门口迎着雪看了又看,不过十天,却好像别了半年似的。
四人进屋后,卓思衡脱掉皮氅大衣,换上一身旧布袍,领着三个弟妹给父母的牌位一齐上了香,又摆了些新的贡品,而后才落座吃饭。
七年时光,倏忽而已。
如今卓思衡二十岁整,正是弱冠该考取功名的年纪,家里弟弟妹妹比他着急,他却仿佛做什么都慢吞吞胸有成竹,连吃饭都是慢慢悠悠,
“这些年都是哥哥做饭,偶尔换我还不赖吧?”慈衡很是得意,卓思衡做饭好吃他们都是信服的,而自己几次提出帮忙,都差点捅穿灶台烧糊铁锅,这次好不容易显摆一番,定是要抢着邀功。其实她出去看诊的时候都是悉衡做饭,根据慧衡的评价,吃三妹的饭是为了活命,倒是悉衡做饭时还算有点口福。
“食不言寝不语。”慧衡提醒妹妹。
“爹在的时候都不管我的嘛……”慈衡看卓思衡在才敢跟慧衡小小顶嘴。
卓思衡刚想违心地夸一夸妹妹做饭水平进步,却听门口传来敲门声,这种事慈衡总是动作最快,几步就跑去门前开门——乡里少有外人,一般开门都是不必特意应声询问的。
“大侄子一家吃饭呢!”朱通摘掉厚绒毡帽,满身风雪踏入小屋,脸上满是回家般的亲切笑容,“我也还没吃,给我也整一口?”
他从来都不拘小节,从前来家里拜访卓衍,遇到饭也不推辞,还主动叫添碗筷,坐下喝酒聊天十分自然,卓家人与他都很亲近,只觉仿佛自家人回来一般,几个孩子都爱听他在饭桌上讲些军营里的故事,每每捧腹不顾吃相,卓衍也不似平常那般纠正讲规矩,只跟着一起笑闹,偶尔还会温些村酿同饮。
见是他来,四个孩子亲切地一口一个五叔,叫得他面有红光心口暖和,拎着大包小裹撂在炕上,忙不迭给几个孩子分了好些个礼物,先问慧衡身子骨好些没再夸她出落得越来越标志,又打听家里其他孩子学得如何可有长进,最后看卓思衡个子拔到比他都高了,乐得嘴都合不上。
卓思衡看他怕是刚打营里回来就给自家送东西嘘寒问暖,心中极为感动,忙将自己打来的山货兽皮与新鲜野味给他装了好些在篮子里冻在院子中。
朱通先是也给卓衍夫妇的牌位上了香问了安,而后再招呼孩子们一同吃饭。
朱通一上桌,大家都按照老规矩与父亲在时一样,只作欢声笑语,不谈传家教养,席间言谈朱通格外春风得意的样子让卓思衡忽然想起件事,于是问道:“五叔这么高兴,是不是之前五婶儿提过的那个行粮屯尉的差事有眉目了?”
“到底是我大侄子!”朱通很是自得,“如今我回了延和大营,反倒升了上来,虽然行粮屯尉也不过芝麻绿豆管着一个营的小库罢了,但怎么说也是个带品级的从九品,可算让你五叔我威风了一把!可是几百人抢那几个空下来的位置,让我捞着一个!”
“那我就以茶代酒,恭喜五叔荣升了!”卓思衡发自内心的替朱通开心,将茶水一饮而尽,其余孩子也跟着祝贺。
朱通开心应了好几声,而后神神秘秘道:“大侄子再猜猜,为什么我这次有这个机会?”
卓思衡略一想,朱通虽说如今会变通得多,但也还是那个耿直性子,溜须逢迎的事还是做不来,有这机会必然是他办事得力落入了上峰的眼里得了赏识,至于原来的那位,不知是不是正常升迁离职,朱通说有几个空位,那便是大规模的职位调动,可今年没听说哪里有战事啊,军队的人怎么会升迁这么多人?
“是有皇上的哪个儿子到了封王的年纪去到封地需要卫队?”卓思衡觉得大概只有这一个可能,皇上今年三十岁出头,大儿子差不多了吧?
朱通一拍大腿,连连称赞道:“可真是神了!真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你这本事快赶上你爹了……不过还差了一点,当今圣上封得不是王爷,是太子!咱们着有个副将进京去东宫当差带走了几个亲信,所以才腾出位置让我占了便宜。”
卓悉衡眉目微动,与慧衡飞快换了个欣喜眼神,随即问道:“五叔,立太子这样的事情,是不是会有额外恩典,比如……开恩科?”
“对对对!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朱通自怀里掏出张二十两银票塞给卓思衡,“这是我和你五婶儿一点心意,别推辞。我那俩丫头都嫁人了,家里也没什么要使银子的地方了,就当我替老哥完成他的心愿。你明天就打点行装出发,车马我来安排。这次恩科开得突然,听旨意说各州都得再准备准备,再说眼下是九月,寻常八月开考的秋闱早过了,所以旨意里说此次恩科秋闱的考期延到十一月,你且赶得及去北都云中!这次机会可不容易,焉知不是我卓老哥与嫂子在天之灵庇佑!大侄子啊,你可千万把握住了!”
第11章
卓思衡此次离乡的心境与上次大不相同。
虽说都是赴考,但上次万事由父亲打点,他上车时还在思考关于考试的准备,这次他成了一家之主独自上路,眼看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雪中相送,心中百般不舍煎熬,怎么看怎么不放心。
“小慧你要看着妹妹弟弟的功课,我走后家里你来主事,但千万别累着自己,身体要紧……小慈,姐姐照顾家里,你照顾姐姐的身子,不能只想着往外跑……小悉要记得大哥跟你说过什么,读书累了也去外面走走,别一直闷着,还有记得家里做饭的活儿是你的,两个姐姐你也要爱护她们,家中有事要先请教二姐……”
“你这才二十岁,怎么比我个老头子都聒噪!”呼延叟实在听不下去卓思衡的絮絮叨叨,出言打断,“他们活蹦乱跳的三个大孩子,又不是小娃儿,还有我和朱家两口子盯着,不日我那孙子也要回来,四个人怎么都能带好你这一家!好男儿志在四方,快快动身不要耽搁!”
一旁来送的朱通与老婆也笑他大男人这么婆妈,可卓思衡就是忍不住,他这一路是要去很远很久的,或许待到明年才可能与家人再见面,整一个冬天,也不知妹妹弟弟会否吃饱穿暖,没有自己在,他们可怎么办呢……
卓思衡想起卓衍病中说给自己的话,父亲说你去谋求大前程,对于弟妹更有好处,若是将来家中实在艰难,便以家事和亲情为先,若是家中暂安,定然要不负平生所学应试登科博取功名。
想到父亲对他功名前程的希冀与母亲从前对他幸福人生的盼望,卓思衡心下鼓足勇气,跳上由一匹健足矮马拉得雪犁车——这是朔州冬季出行唯一可用的交通工具。
“哥哥也要按时吃饭,不要不舍得花银子。我在你行囊里塞了些用得上的丸药和方子,还有加厚的鞋袜……我听爹说,应考都要穿得厚实才好过夜,还得有单层的铺盖……但凡爹从前提过的物件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慧衡最是外柔内刚,此时拼命忍住眼泪,握住长兄的手,“家里安心交给妹妹就好,切勿过多惦念影响读书温习,如果有事就赶快带信儿回家,家里还有三个喘气的臭皮匠,定然能想法子帮哥哥解决,我们仨在家里日子定然过得很好,就等你的好消息回来……”
“哥哥……”慈衡没有姐姐端庄持重,眼泪已然落至腮边,将圆润小脸冰得通红,“哥哥遇到坏人千万别手软,我给你的匕首可是荣大夫当年在军营里用过的,割骨削肉像砍瓜切菜,你就往那些坏人身上招呼!我给你的草药包你别嫌我针线不如姐姐,看书困了累了拿出来闻闻,可提神了……哥哥……你到了地方就托人带口信儿回来……”
说着,慈衡越想越舍不得。呜咽出声,扑到卓思衡怀里大哭起来。
悉衡则始终沉默着,眼眶微红似是极力忍耐不舍压抑担忧牵挂,许久才开口道:“路上看得书我给大哥抄了几本。大哥脾气温厚,但出门在外防人之心不可无,不能一味隐忍。”
卓思衡搂过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在自己怀中,眼泪早已冻结在脸颊上。
其余送行的乡亲见此无父无母的一家孩子如此情深义厚,都是感叹不已,有些早已忍不住也背过身去悄悄抹掉眼角泪珠。
“行啦,开拔吧,别误了到车马驿过夜的时辰,如今日头落得可快了。”朱通眼中亦是晶莹,拉过三个卓家小的,又塞给卓思衡一个布包道,“这是听说你今天出发,里正和其他乡亲让我给你带上的东西,都是些吃得用的,穷家富路,在外面闯荡不嫌东西多,还有你婶子给你赶出来两套厚实袍子,用你五叔衣服改的,别嫌弃旧,旧衣穿着才舒适!还有,你弟弟说得对,你那个好脾气,在外面多长几个心眼准没错。”
其他几个来送的乡里人念及这些年卓衍的恩与卓思衡的好,也都准备了些路上吃的干粮,卓思衡重新跳下来,大礼郑重谢过乡亲,才重新回到爬犁上。
“我给你的东西都放爬犁上了。”呼延叟重重拍了拍卓思衡的肩,“好小子!要争气!”
说完他便催促车马夫勿要耽误时辰,赶紧出发。
雪地上缓缓出现两道深深痕迹,卓思衡不住回首,可想看的人却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视线里。
他站直身子,却最终只看见联排的雪树与封冻的溪流,再朝远走,熟悉的景色便都一应消失。
卓思衡跌坐下来,分离悬念之痛与追逐求道之心快将他撕成两半。
许是流泪久了,他在雪爬犁上盖着毡毯就睡着了,醒来时已到车马驿,住了一夜,便动身前往宁朔城换乘官驿马车走官道。
不同于上次去宁朔,冬天道路难行,一天的路途得化作两天,车马夫安慰他不用着急,换了官道后就算花十天半个月穿过整个卫州到宁兴府,时间是肯定赶得上。
其实卓思衡并不着急,他曾认真算过时间,此时尚在九月中旬,宁兴府本府解试定了十一月上旬,将近两个月时间从朔州至北都云中时间绰绰有余,到那里甚至还有富余调整一番备考。只是就怕路途中间出什么岔子,或是在宁朔拿手续耽搁,提前预留点空间也是不打无准备之仗的关键。
这些要点,还是从前卓衍在时说给他的听的,如今用上了,父亲却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