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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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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知道话题早晚会到自己身上,却没想是以如此犀利的方式这样迅速斩落。
  众人的目光汇聚过来,他正要开口,却听皇帝忽然说道:“那此案刑部和御史台各执一词,大理寺是何意见?”
  皇帝将话题转出,卓思衡立即明白此意。
  皇帝当然不想进行到一半的整顿学风因为主导官吏涉案而被迫停止,尤其春坛即将完美收官的关键时刻,卓思衡的中立和稳固对他来说比任何事都重要。
  所以,自己才得到了圣意的袒护。
  但这个袒护却让卓思衡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机遇。
  他第一次同皇帝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白琮的回答当然是一贯的和稀泥,皇帝不管爱不爱听,但至少装作听得十分认真。而卓思衡则在这个间歇,回忆起道阶书院命名的由来。
  “这个书院的名字,还是要大人您来取才最得益。”
  在离开安化郡前往瑾州学事司赴任前,宋蕴和、吴兴和潘广凌同他最后核验书院兴建的事宜时纷纷如此表示。
  卓思衡也不推辞,他确实已经想好了名字:
  “我想叫它道阶书院。”
  “这是何意?”潘广凌不解,其他二人也面面相觑,觉得此名甚是古怪。
  卓思衡将道阶二字写于纸上,落笔道:“天地相悬,间无可攀。但天地之间却是有道。此道非一人之力可行进,要我们世世代代历阶而上,才能无限接近心中之道,而心中之道是为天道。”
  三人皆觉甚妙。
  但卓思衡没有办法说出自己为书院取名道阶的真实想法。
  这是他的私心,因为他此时已然决意,要做历史进程中那个最关键的台阶。历史发展的一蹴而就可能需要太沉痛的代价,如果历阶而上,未必不是一条漫长却更稳健的路途。他与他要寻觅的盟友,只能做这样一种人:他们必须勇于做历史进步的一级台阶,为后人能在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竭力攀登积累知识经验和夯实心基。或许,穷尽一生,卓思衡自己所成为的这一级台阶比之于历史犹如尘埃比之于沙漠,但他的下一级必须由他而上,再下一级亦然,历史便会这样前进,有朝一日,当所有台阶准备就绪,即将创造历史的后人就可以自他们一步步历阶而上,用变革创造新生。
  他希望历史能历阶而上的这条路注定与至高无上的皇权背道而驰,但不代表此时此刻,他不能为了自己的利益与目的,同皇帝站入同一条战壕。
  机不可失。
  白琮说完没有任何意义的话后,皇帝仍是配合得点了点头,此时卓思衡已经调整好自己,准备随时进入战斗状态。
  “朕都知道了。”皇帝叹气时显得忧心忡忡,似被眼前混沌所迷一般,“既然诸位听完,那再听听朕派出调查此事之人如何言述。”

  在场所有文官都愣住了。
  谁也没有想到,在事发之前,皇帝已经找人去搜集本案证据了,那么,只有一个可能人选。
  大家齐齐看向冷着脸的虞雍。
  卓思衡猛然意识到,这才是虞雍自边关调回帝京的真正原因。
  这几年来,京畿无论文职武职,天子近前好些位置都已换成较为年轻一批将才文吏,高永清早一榜的同僚,好些也已经去到临近几州手掌一方实权,而卓思衡这一榜贞元十年的进士,也都在下次科举到来前,纷纷得到晋升。卓思衡便是提拔年轻官吏的受益者之一。
  而虞雍自边关入京也标志着武将与爵卿之家的中坚力量也开始步入核心。
  卓思衡回忆起老师曾说过的话,在不久的将来,景宗一朝留下的老臣都将退出历史舞台,而新朝门生则将大展身手。
  虞雍此时已行过礼,重新挺直脊背,用中气十足的声音说道:“王伯棠自瑾州押解入京前,圣上已命臣暗中走访瑾州几处查证。东姥山茶园一事,三司会审后王伯棠已尽数交待其与崔逯私交并无遗漏,东姥山白茶茶园确有王伯棠产业,此事三司也已问询确凿。但崔逯曾在江乡书院供事,又由王伯棠衙荐为吏员,后至其位,故臣特去青州江乡书院走访,原来王伯棠早与江乡书院诸位元老往来密切,臣已将口录整理交由圣上亲阅。高御史所言确有其事,但因朝廷速遣同样于瑾州任上官吏赴任学事司,未能成事。事后王伯棠为补偿江乡书院,曾提出引荐其至帝京开设新学招收门生。至于高御史所提鼓动瑾州弊案等事,供词中并未提及。臣说完了。”
  每个人都各怀心事,顾缟松了口气,看向自己的下属,似是终于心里石头落了地。高永清显然没有料到皇帝已经做好准备,对于他来说虽然是惊喜,却也十分意外。
  郑镜堂一贯伪装得老成持重的面容上,也写满了难以置信,唐令熙似乎还想开口,却被冷静过来的郑镜堂用眼神制止。
  白琮显然是吃惊的。
  吕谦行仿佛已然知晓此事一般,措置裕如。
  沈敏尧半低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表情。
  曾玄度关注着卓思衡。
  而卓思衡则是彻底的震撼。
  他默不作声,看向了皇帝。
  此时的皇帝没有了那种忧心忡忡的表情,他温和而和煦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包括卓思衡——目光在他的脸上逗留须臾后才离开。
  那个眼神仿佛在宣示此次未雨绸缪就是自上而下的庇护,是一种皇权对为自己尽忠尽职之人的保障,是卓思衡必须为皇帝与其野心而鞠躬尽瘁的上谕。
  脊背上有种窸窣的冰冷感向全身蔓延,卓思衡此时已再清楚不过:他此时的盟友有多强劲,未来与其交手时就有多绝望。
 
 
第119章 
  虞雍言毕,真相水落石出,各怀心事之际,皇帝目光逡巡过众人,缓缓起身,叹道:“吏治不堪至此,是朕不查之过。朕之朝堂,竟有人因私而害公,至斯文与学子前程于不顾。你们与朕皆是君臣失密,让此人为祸一方多年……实在悔痛莫及。”
  “圣上,亡羊补牢时犹未晚也,即便太宗一朝也年年有官吏因徇私舞弊而问罪,太宗完人在朝尚且如此,圣上勿要自责,况瑾州渺远,有人心存歹念圣上如何得知,都是臣等不能分忧的罪过。”顾缟因受皇帝赏识才能破格提拔至此位,故而与皇帝的关系更亲近些,他此时站出来安慰很合时宜。
  然而也有不合时宜的人。
  郑镜堂调整得极快,不知什么时候自袖内抽出一封奏章,双手递上道:“徇私舞弊因私害公之人何止远在地方,圣上身边亦有,臣有一奏,请圣上明鉴。国子监司业卓思衡腆居其位,乘宠骄盈,有负圣上之宏略。其于国子监治下徇私枉规,擅与襄平伯私交,宽纵其子不守圣上所定之纲纪,隐瞒其罪责不报,蒙蔽圣听。臣请圣上明察。”
  卓思衡能感觉到自己又一次成为崇政殿的焦点。
  不过他一点也不慌,甚至有点小激动。
  刚才皇上替他摆平了,这次轮到他自己上场了。
  折子递上去,皇帝面无表情看完,似是沉思后才开口:“郑相,此事你是如何得知?”
  “事发之日,吏部官员有因公事前往襄平伯府,听其府上下人谈及卓思衡刚刚拜访与缘由,竟是襄平伯世子私自寻人代笔东窗事发,然而卓思衡亲自前往却不为纠察而为徇私,后引走世子,并未上报,只襄平伯一封恳请世子避祸的奏章上陈,避重就轻,而卓思衡也再未提及此事,其居心不可不谓暗劣。”
  卓思衡感谢当初的自己做了最正确的决定:将一切坦白给皇帝,并带着世子亲自来认错。
  郑镜堂以为皇帝什么都不知道,然而他错了,他们一开始都只是了解却不足够了解这位九五之尊有多么可怖,今天会是他们交出学费的这一课。
  “圣上,臣有一言。”卓思衡觉得在吵架前需要申请是一种文官的职业素养,就好比拳击手开赛前要向裁判致意,在得到皇帝批准后,他才缓缓转身,看向郑镜堂,“敢问郑相,微臣是何职位?”
  “国子监司业。”郑镜堂沉声道。
  “是了,臣是国子监司业,既然郑相知晓,那怎会不清楚臣能给太学生的处罚最严厉莫过于赶出国子监?如今襄平伯世子已然自请离去,本就是最严苛的惩罚,又何谈我渎职徇私?”卓思衡余光看见高永清握成拳头的手和发白的指节,在这种无声的关切里,他说话底气也再涨三分,“若是吏部拜访官吏听闻襄平伯府下人私相交语后心中无私,便该第一时间将此妄议朝廷命官之人拿下,兹事体大,假如他所言为真,岂不当场将臣之罪证人赃并获?可此名官吏为何知而不报,只将私语传于郑相之耳?而不是直接禀告圣上?平心而论,若讲徇私,还是此人更甚。”
  卓思衡不疾不徐说完看见曾玄度的表情,他一度以为老师要给他鼓掌了。
  郑镜堂倒也不慌乱,被驳斥后,他的选择不是同卓思衡争辩,而是看向皇帝,深躬一礼道:“此事到底该如何处之是小节,如同圣上所言,朝野之内不能再有此等蒙蔽圣听之人,此为大患。”
  然而郑镜堂今日却觉得皇帝略有些诡异,因为往往听到这样的弹劾,皇帝的第一反应从来都是反省自己以笼络人心彰显仁德,但今天,他只是低头笑了笑。
  一种不详的预感忽然涌漫全身。
  “看来,朕今日也要做一回旁证了。”皇帝苦笑说道。
  卓思衡敏锐捕捉到皇帝的表现欲,他决心配合皇帝演好这出戏,于是上前一步,用更忧虑焦急的语气说道:“圣上不可!”
  “云山啊,朕明白你的用心是好,你维护朕,但朕也不能让你蒙受不白之冤……”皇帝转身对胡百川说道,“去取前两日那封密奏来。”
  “圣上!圣上无需为臣辨明,臣身行磊落,自愿去刑部大牢任凭审讯,即便三司会审也不会皱一下眉头,但圣上欲言之事,臣万不能愿见!”卓思衡直接跪下,搞得胡百川一时进退维谷,可他到底在皇帝身边多年,仔细观察二人神色,当即心中有了计较,马上离去,取来一方正木匣,双手奉于案前。
  除了卓思衡和皇帝以外,其他人都是不明所以,完全不知道卓思衡为何反应如此激烈,皇帝又为何说出这样伤怀之语,他们不知情况,无法开口,只是看着皇帝打开奏折,亲自走下台阶,扶起卓思衡,将奏折递给郑镜堂。
  只看了一眼,郑镜堂神色骤变,扑腾跪倒在地。
  “襄平伯那日上了两份奏表,一封诸位都知晓内容,是替自己世子告罪请离国子监,这一封是密奏,他将世子是如何有违朕意不守规章与卓思衡怎样苦劝其主动坦陈之事一一上告。”皇帝举起奏折环顾四周,“其实在这封奏表交到朕的案头前,朕就已经知晓了实情,当然,与郑相所言大抵一致,襄平伯世子雇人代笔去专书朕要亲自御览的讲学感论,此事被卓思衡发觉,将其带回家中告知父母。但在这之后,卓思衡又将襄平伯世子亲自带进宫中,带至朕的面前,亲自告罪坦陈,这便是朕知晓一切的缘由。”
  卓思衡居高临下看着露出恐惧神色的郑镜堂,他想过有这一天,却没想到此时站在自己身边,利用此事给郑镜堂致命一击的人是皇帝。
  那一日,皇帝让世子告知襄平伯亲自上奏,再写一次经过,卓思衡以为皇帝是要演戏来用,当做什么垂范天下的优良典型,给各位养出败家孩子的勋贵之家立个好榜样。可他左等右等,也没等来皇帝的演出。
  那时,卓思衡便意识到,皇帝要留下此证,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万无一失的借此来防备寻衅滋事的官吏。若有人真的知道了这件事,并凭此找春坛、学政、国子监与一系列事的麻烦,皇帝都可以拿出最有利的证据,予以任何想要违背他意愿的人致命一击。
  这就是当今天下的九五之尊,隐忍负重蓄势待机,犹如结网的毒蛛,擅长等待,但凡出手只追求一击毙命。
  卓思衡站在他身后,虽然还置身戏中,却看着皇帝的背影久久不能平息心绪。
  “朕并未宽宥襄平伯世子,你们尽可以说朕严苛,卓思衡替他们求情时也言,教之本在从善而非厉罚,可朕执意想要此子吃一堑长一智,但终究襄平伯是由太祖亲封的开国功臣世袭罔替,朕不忍抹杀其颜面,只教其上表自请罚罪,也算砥敬太祖之心略有弥补……”
  皇帝说这话时都快泫然欲泣了,好像多不忍心下这个命令似的,回过念头来的卓思衡心道自己确实说了国子监是为教书育人不是为惩罚的这话,但绝对不是皇帝今天说出来的意思,不过也好,自己临场发挥也能接上戏。
  “然而郑相一封奏折,却逼迫圣上讲露此事于人前!若是今后开国勋贵之家心有愤懑,怨怼圣上加诸重责于功臣之后,圣上该如何自处?臣今日才算得见,何为私利先公,郑相不顾圣上体面,亦不自己严查探访,便将道听途说之事献媚于朝堂公之于众,令臣受此诟诬是小,然令圣上从中为难且失信于襄平侯是大,若此所谓,当真是人臣之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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