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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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穿过欢门,将帖子递给门口小招,见是解元来赴群星宴,小招立即格外殷勤引他上至五楼,这里几乎快和皇宫几处建筑一边高了,远远眺望过去,隐约可见宫中通明的灯火,而帝京皆在俯仰之间,街道小巷的灯光像是淡金色的河流,将生息的安宁流至人间每个角落。
在这里吃饭,难免会有那种运筹帷幄即将染指朝政的磅礴雄心,怪不得一路上楼,墙壁上题诗都是满腔热血迸发下挥洒肆意的大字。
但卓思衡就冷静多了,他和此处营造的氛围仿佛有种遥远的格格不入感,对还没得到的有形或者无形之物,如果能保持客观距离去看待,卓思衡觉得对大家都有好处。不过如果说他不想要,那就太假了。十年寒窗位极人臣,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价值观,最主要的是这份恰到好处的企图心,可以满足他站得更高去体验感受这个世界的目的,与为家人——无论是尚在的还是已离去的——带来渴望的生活与慰藉。
不过说真的,从高处俯视时,好像什么景色都变美了。
他这样想着,有人已将宴饮花厅的门为他打开。
暖香盈人的气息扑面而来,卓思衡本以为迎接他的是菜香肉香,没想到竟然是股风雅却填不饱肚子的味道。他所见的宽阔厅中没有卓也没有椅,观景的勾栏飘步回廊绕厅一周,只是隆冬天寒,四周都落下锦绣扎绒的帘幕,然而错银灯台几步一交辉,让整座厅堂亮似白昼,灯台之间牵有珠箔流苏,华贵妙丽映得满堂光晕。
正当中有一道凿地而成的蜿蜒石渠,自门口起环绕,迂回庭中成一椭圆,最后迤逦入屋内一角的假山造景后,化作流瀑如此往复。已至的各州解元都是围拢庭中水渠席地而坐,他们见又有人来便起身相迎,卓思衡见过众人,也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在布置好的软垫上坐下。
除去北方凌、朔、戎、卫四州与宁兴府同试,南方威、巫、雷三州也因士子人数不过百并入江南府解试,其余一十九州加上帝京所在的中京府各自论试,群星宴共计二十二位贞元十年恩科解元齐聚一堂。
丰乐楼洪老板亲自引十余名侍婢奉酒继烛,直呼招待不周,又祝在座之人省试殿试力拔头筹,争取连中三元,紧接着美味佳肴各入盘碟,流入石渠,沿众人面前徐徐而过,洪老板也悄然离场,只余解元们共襄盛宴。
自然有人先夸丰乐楼好有雅观,弄得出这魏晋风流曲水流觞来,起初许多人还是放不开读书人的架子,但在这里的基本都是尖子生,一直以来为省试苦读不辍,今日有次机会浮生偷得半日闲,没出一会儿便都四处相聊起来。
卓思衡知道言多必失,不如安静边吃边听,有什么趣事见闻回去分享给表弟和佟师沛,也算没有白来。
更何况菜色美味,单就几道鲫鱼做法便各有不同,悉衡最爱食鱼,要是自己能学会回去做给弟弟吃就好了。只是这种名店大厨怎么会愿意将秘法相授?卓思衡便自己很斯文地在一旁吃鱼,并用发达的味蕾揣摩调料和做法。
起初周围人的聊天内容还仅限于考试,其中有许多人明显家中都有人在朝为官,知道曾大人此次做了主试官,然而没有一人谈论到曾大人对汉魏六朝赋文的喜爱,仿佛没有这件事一般。
当大家酒足耳热之后,谈论的话题便开始朝奇怪的方向展开。
青州的解元唐祺飞先挑起头说了本次恩科的开端立太子之事,卓思衡因为家中变故,对太子这俩字极为敏感,但凡提及立刻闭嘴安静,绝不多说一句。可是这帮士子哪个真正亲眼见过当年腥风血雨,几人谨慎闭口不言,但也有些人毫不避忌,似乎也是想试探旁人意见,并非真的口无遮拦。
只是有人真的仿佛春风得意之中,没有了警惕,大肆谈论起来。
卓思衡只静静听他们的话,知道了太子今年才十二岁,他没有亲弟弟妹妹,是皇后唯一的孩子,据说很是知事晓礼,年初皇上有疾,他日夜侍奉不曾怠慢,这才感动天颜封了太子。
“我本来听说,皇上最属意聪慧骄人的二皇子?”
“聪慧比不过仁孝,此乃古之纲常。况且皇上素来对太子学业最为上心,这是朝野尽知的事情。”
“没错,据说此次科举不单单是为国取士,也是在为太子东宫储才备幕,若是高中大概便能跳过苦差,一步登天也未尝可知。”
那也未必。卓思衡想。
“那也未必。”
忽然有人将他心里的话说出来,卓思衡也是一愣,和其余人的目光一道看了过去。说话之人正是青州解元唐祺飞,此人出身宛阳唐氏,叔伯又在朝中皆为肱骨,方才自我介绍时便是一股骄傲神气,如今插话进自己挑头的话题也是扬起声调。
见众人都安静投来目光,唐祺飞反倒自斟自饮一杯,再抬眼时,目光却落在卓思衡身上:“东宫的差事哪是那么好当?戾太子的案子你们家中若有人曾在朝为官,想必也都有知晓,入了东宫的福祸也未可知。”唐祺飞扬起下颚笑了笑,“不信你们去问卓解元,他祖父可曾是戾太子的东宫詹事,卓家乃是宣州汉川名门,可他却是宁兴府的解元,为太子当差的个中滋味……咱们当中便也只有他知晓了。”
此时汇聚到卓思衡身上的目光可谓百般多样,有人错愕有人茫然,有人仿佛早就知道并不意外只是安静旁观,还有人仿佛早就等待这一刻似的幸灾乐祸。
卓思衡扪心自问,他活了两辈子的二十岁上下,这些时长加在一起他都算脾气很好的人,不和人争执,少与人斗气,大部分情绪他都能自我消化而非郁积,决不受他人意志影响转移自己的心境。
但此时此刻,他非常、非常地生气。
即便如此,卓思衡仍旧是一副清和平允气定神闲的神情,说话时眉毛都不动一下:“我不过刚得了举人的身份,也没做过一官半职,太子的面都没见过,实在不知东宫情形。”
虽说生气,但卓思衡依然冷静,不愿涉入他们讨论的问题。他心中古怪,这种事姓唐的为什么拿到这种地方来讲?他家人都在朝中,会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还是他根本不是冲着太子,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果然唐祺飞听到他这样说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没处使力,依旧不依不饶道:“难道你父亲没有同你讲过你祖父因戾太子获罪的旧事么?”
此时在座不只有世家官宦出身,也有些许寒门子弟,他们只清楚旧案,但未必了解始末,已都是云山雾罩却不敢做声多说,然而他们连交头接耳的机会都没有,只见刚才还君子温润的卓思衡豁然站起,俊逸面容已换做严霜萧肃,朝着唐祺飞冷声斥责道:“唐兄,你我有幸共同赴宴,将来若有殊荣,还是同榜之谊,为何你如今要以莫须有的罪名陷我先父于不义?”
连唐祺飞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气场镇住,旁人更是噤声不敢言语。
这是哪跟哪啊……
卓思衡用自己这辈子最严厉的语气继续全情投入,冷冷道:“先父一生忠君爱国,从未有半句怨言,自我家蒙恩大赦后先父也是教育字辈要牢记天恩仁德,当勤学自勉为此圣君一身一心鞠躬尽瘁,而你竟妄图以我之口构陷我父!”
“你才是血口喷人不知所云!”唐祺飞此时也反应过来,起身反唇相讥。
卓思衡当即朝前一步厉声道:“你说先父同我讲祖父获罪,然而此罪已赦,有何罪可讲?若我家依旧不依不饶将此事挂在嘴边,岂不是先父以旧日之事怨怼圣上?我若答了你,那才是白白得受天恩与父命!我们今日方才相识,我不知何曾开罪于你,竟以此大逆不道之罪强加我家,你发此问居心不良,我耻于与你这无父无君之人一同就座!告辞!”
说完便往门口走去。
几个早就看出不对的解元怕事情闹大急忙出来劝和,之前与卓思衡说过一两句话的人则将他拉回座位,也有似乎是唐祺飞故交的人在他耳边低声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早已在卓思衡一番怒斥后变得苍白,此时更像白纸,咬唇许久,勉强朝卓思衡仓促行了个极其不情愿的礼,说道:“卓兄见谅,小弟多喝了酒说错话,莫要怪罪。”虽说是道歉的话,可他说得实在太过生硬,也没有半点歉意在里头。
台阶给足,卓思衡也不折腾,冷哼一声回到座位上坐下,人是坐下了,心脏却还在扑通扑通乱跳。
吵架真是力气活啊!自己出了一脑门子的汗。
其实他虽生气,但也不会用此种方式宣泄,只是若不以发作怒火盖过此人不明的攻击,怕论及朝政自己说一个字错一个字,他不想早早先留下不慎的言行,不如直接把棋盘掀了,谁也不用去猜心思想对策,回去再问问表弟和佟师沛,这个姓唐的到底什么毛病。
场面从其乐融融到各怀心事再到僵硬尴尬,终于出来个破冰者勇敢挑战宴间气氛,站起来的这位身段长相在众人当中不算突出,但有一双圆润清澈的眼睛,秀气非常,笑起来时由圆化作一道弯弧,极好看。此人是肃州解元靳嘉,字乐善,方才便是他卖力缓和,又说了许多好话将卓思衡拉回座位。
“咱们再祝酒一次,这次便祝圣上子孙延绵福寿永昌。”他音调不高,吐字清晰,说话语速有点慢,像是个慢性子的老好人。
于是大家一同祝酒,不知是谁借着靳嘉的话感慨道:“圣上刚得第五子,当真洪福。”之后话题就到了此次宫中新贵降生上。
卓思衡细听之下也了解到不少,原来此子为宫中最得宠的罗妃所生,罗妃入宫两年来几乎一直风头无两,如今盛宠又诞下皇子,据说圣上有晋她为贵妃之意,只是她父亲不过是巴州的小小橘官,皇后着意阻拦,故而目前尚未有晋封的旨意,但大多人都猜测想必五皇子百日时,罗妃便会更上一层楼了。
“我听闻此前罗妃父亲过世,圣上想赏罗妃家子侄辈些恩荫,娘娘却全都拒绝了,只接了自己的妹妹入京。”
“罗妃娘娘贤德,自己没有兄弟,只有一个妹妹,想来是姐妹之情甚笃。听说罗妃的胞妹入京后一直在宣仪长公主的府上居住,似乎很得长公主垂爱。”
宣仪长公主是皇上的亲妹妹,卓思衡刚才听人提到过。
“何止,前些日子太后寿诞,似乎老人家也……”
“够了!”
一声爆喝后,众人齐齐看向卓思衡,然而他正在安静地吃着菜,此时也被吓了一跳,于是大家再找声音源头,就见一直坐在卓思衡身边的邰州解元彭世瑚猛然站起,满是厌恶的目光逡巡在场众人后高声道:“我等聚于此地,本就是荒废学业,你们不谈书本圣贤也就罢了,却张口闭口的靡靡之语蜚短流长,天下读书人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光了!”
他那句够了声音极大,坐得离他最近的卓思衡现在耳朵眼儿里都是疼的。如果不是知道彭世瑚在邰州考得解试,他真的怀疑此人是自己解试时在旁边夜班高呼的那位大嗓门考生。不过他之前有注意过,彭世瑚只说过一次话是在自报家门的时候,之后便一直黑着脸一言不发,可能是已经受不了了才作此激语。
可卓思衡觉得自己被骂进去很冤枉,他也只说过两次话,一次是自我介绍,一次是吵架,还有其他几个一直比较安静的解元也很无辜,此时他们也只能说无奈地看着彭世瑚,看得出他们很想剖白自己并不是真的喜欢这种场合。
他语气不善,自衣着看家世,也能猜出是个寒门子弟,许多高门世家的解元此时都满面不屑与薄责,似觉得他不懂此宴门道,器量与见识皆是上不得台面。
尴尬的气氛再度弥漫开来,还得靳嘉出马,他又站起来笑呵呵倒了杯酒敬给彭世瑚道:“彭兄消消气,不过是闲谈,读书辛苦,偶尔说些旁的,无妨,无妨……”
可他话音没落,酒杯却先落地了,彭世瑚怒容满面将他递来的手极用力拨开,酒洒了坐在最近的卓思衡一身。
他好心疼衣服。
“你是读书人,不是曲意逢迎的勾栏女子!没得半点骨气!”他瞪着靳嘉,话说得极不客气。
一般人听到这话,怕是都要怒发冲冠的,然而靳嘉当真人如其字,乐尔向善,虽然也是面露尴尬,但还是说道:“彭兄不要气恼……大家即将同榜共赴省试,将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
然而彭世瑚并不像卓思衡那样有台阶就会下,他冷哼一声,憎恶目光绕场一周:“耻于与尔等之辈同榜!”说罢扬长而去。
这哥们儿也太莽了……不过想想,可能真的被聒噪的烦了。卓思衡其实也有点烦闷,只是来都来了,怎么也得拿到礼物再走。
好多人哪受过这个气,指着大门开始痛骂彭世瑚,骂一句有人叫一句好,眼看群情激奋事态失控,洪老板及时出现,将准备好的锦囊一一赠给每位解元,只说薄礼相祝,又命人抬来一架绷好雪白丝绢的八开屏风,侍者捧上笔砚,请求各位解元以惯例留下墨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