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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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思衡也心中酸楚,一道叹息,可他很快又意识到不对,忙问:“那是否是她的家人误会了什么,把娘娘您当做凶手才屡屡做出这种行凶之事意欲复仇?”
“大人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是被当做了凶手,但并非是他们一家的误会,而是景宗最后故意为之,好让他们寻衅复仇,也要我这个叛徒终生不得好过……”皇后并未露出任何嫌弃的神色,但也没有愧疚,她只是很平静地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有关的事实,“我知道这件事后为时已晚,他们家又素来对景宗忠心不二,只是多年未曾发作,我竟也少了防备,后来……就多亏大人您救下我这一儿一女,让我不至于因自己的疏漏而悔恨终身……”皇后说罢又是一礼,她也不为难卓思衡,很快又起身道,“后来的事大人应该也差不多知晓。陛下自然是不愿意这样的事为人所知的,他和景宗一样,也是忌讳颇多,故而对我与我家那些知晓全事的人,也是诸多忌惮。”
卓思衡想了想,这话依理本不该说,但他还是决定说出来:“陛下……应该感念娘娘的恩德才对。”
换句话说,他是真的有点忘恩负义了。
皇后只是无所谓般笑了笑:“大人,我且问你,我是一生做一个囚徒的妻子被关在南楼中好,还是今日虽不受敬重且如履薄冰,但仍有机会看见一双儿女各有天地更好呢?若你是母亲——我知你身为长兄,与父母也无所相异——你会如何?”
卓思衡愣住了,其实这个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皇后眼下这样,等那个没有情分的老公闭了眼,她是还能和一家人有福气可享的。她的人生早在被景宗操纵时就失去了选择,可她还是做出最合时宜的选择,并且虽然不尽如人意,仍是替自己与骨肉创下了新天地的可能性。
卓思衡当即俯身行礼道:“臣的见识不如娘娘,受教了。”
皇后欠身让过,还礼道:“大人无需多礼,我发此问,不是想让大人钦佩。我这一生,已是蹉跎,能见我一双儿女不至于重蹈我覆辙,便是最大的安慰,有大人在侧襄助,我相信他们必不会似我一般始终都作困兽,定能有一飞冲天的那日。我且期盼那日,能光明正大感谢大人,与大人再行叙谈。我相信,定能有那日的到来。”
第172章
太子的东宫就在自皇宫出后沿着朱雀大街直行,再朝深处的东侧,占据近半个街道的太子府挂满绵延的火红囍字灯,又穿了鱼龙灯在道旁,长公主将这里妆点得恍若元夕佳节一般热闹,好些百姓均来凑热闹讨赏,宫人每个时辰自府内出来一批,将瓜果干碎混着铜钱夹杂万千张蜡染的彩纸齐齐抛洒,每到这时便会传来庆贺的高呼。
许多意犹未尽的宾客已簇拥着太子和太子妃的车驾归来,门前负责引客的宫人忙得不亦乐乎,但他今日似乎也拿了足够赏钱,哼着歌一路小跑,每一步里都蹦出阵阵欢快。
“大哥,我们不进去么?”
“不了,看看就好。”
卓思衡望着在黑暗中闪烁着金灿灿灯火的东宫,用很轻很温柔的声音回答妹妹。
卓慧衡便不再说了。
“这里几个月前还是半个废墟。”卓思衡忽然说道,“今天已经红妆结彩入住新人了。”
“是啊……自戾太子一案后,东宫凋敝多年,如今终于有太子入主,长公主将旧日灰败一扫而空,怎么也想不出这里曾经出过那样多血腥的往事来。”卓慧衡也略有慨叹,她看向东宫另一侧,疑惑道,“怎么府内只有一半是亮的,这半难道不是东宫么?”
卓思衡看过去后幽幽道:“这也是东宫,但是东宫的外朝,也就是太子的小朝廷平日里办事上朝的地方,太子虽立府却没开府,没有自己的这套班底,长公主思量周全,自然不会将这片修复再做他用。这里也是咱们祖父父亲曾为官的地方。”
慧衡再看过去时,眼中便有了丝哀伤,她只如今家境已不似从前罪臣,单论大哥一个,也是前程似锦,可见到旧日里的伶仃片影,她却不知为何仍忍不住心悸感怀,沉默许久后,她却觉得也没有必要再避讳什么,只将心中所想说出:“那从前咱们卓府也是在这附近了。”
卓思衡点点头:“那宅子听说后来被赐给景宗上位有功的近臣了,眼下不知又怎么辗转,估计也是找不到的,听皇上说过一次,比咱们家现在住的地方还宽敞,不过咱们祖父是当年的大学士,我们家门庭自然是比不上的。”
“哥哥,你想来这里看看,只是为了再见见东宫么?”慧衡问道。
卓思衡笑着摇摇头:“东宫有什么好看的,我来是想看看太子……谁知还是慢了一步,这会儿大概已经闹起洞房来了吧……”
“皇后娘娘说了太子什么?”
卓思衡并未回答。
其实二人最后的话题自然免不了围绕太子。
“知子莫若母,我知道煦儿不喜尹氏太子妃,他心中大概也是心有所属的,然而尹氏确是最好的选择。”
这是卓思衡没有料到的,他从头到尾都不知婚事中的隐情,听罢忍不住说道:“皇后娘娘,其实如果早早让太子告知我,这个婚事也未必不是没有转圜的,我可以……”
谁知皇后却毅然道:“没有什么可以,大人,我相信您固然可以为我儿争来心上人,您是有这个本事和能耐的,可是,您有没有想过,为了这件事是否值得付出这样多?”
卓思衡沉默了。
从兄长的角度,当然值得,但如果是从幕僚和辅佐的角度,他或许会说服太子接受皇帝与长公主的安排。这是最好的选择。
“卓大人英明睿智,当然明了尹氏太子妃的身世好处。她的家世矜贵,给足我儿皇太子身份的匹配,而她家中并无权柄,几个父兄都是恩荫入仕,做个清闲官位,挂着好听名头。我儿孝顺,他不肯拿自己的心事说出麻烦大人和我,便是知道那个他心仪的女子只会添来麻烦,故而始终隐忍……”
卓思衡沉吟须臾后道:“若是家中在朝中势力颇大,再以太子妃入主东宫,难免会引起陛下猜忌,对太子妃家中和太子二人都并非良择,或许还会招来祸端。太子仁善,不希望因一己之私为他人带来困扰,所以并未坦言,只接受了陛下和长公主的安排。”
“大人方才的言语不过是关心则乱。你对我儿真挚,做母亲的我几乎要愧不敢当。可是也不是我做母亲的心狠。大人,你我皆希望他来日能登临大宝仰继天祚,成为真正的九五之尊,可若做了皇帝,真的就能为所欲为么?即便强腕如太宗,也要事事掣肘,所想所图,皆需步步为营啊……不能和心爱的女子相知相守,与将来执掌天下后更多的桎梏相比,实在不值一提,他今日能忍得下这般苦楚,今后才能不辜负我与大人对他的满心期许。”皇后说这些时眼中有泪,作为母亲,她何尝不希望儿子幸福,可有时小不忍则乱大谋,一时的顺遂,代价可能是来日里的凄风苦雨。
“皇后娘娘教子有道,远见卓识,我自是不如。”卓思衡叹息道。
他的致命弱点,他自己心中也清楚,在对待家人和关切的人时,会分外心软。他没有办法硬下心肠去让至亲割舍,每每思及,都觉心中悔亏悲伤。因为他明白什么是对的选择,但这个正确的选择却未必是人真正渴望的。
这样相比,自己还是比太子幸运许多,至少他日成亲之时,他的新娘是自己所钟爱的女子。
或许是感知到卓思衡悲伤的源头,皇后也努力制止自伤,换做笑颜道:“还未恭喜大人即将成家,我与一双儿女都无法为您庆贺这样的喜事,也只得今日祝一句大人与未来的卓夫人能白首相许知心知意了。”
皇后的声音透着衷心的贺喜,卓思衡不能不收,只谢过她。此时二人已聊了太久,该是时候告辞,皇后最终嘱咐道:“大人,刺客的身份,您先不要告诉我的儿女,他们还暂时不适合去了解这些,待丽嘉到今后有时机再说不迟。而您知道了这样多,也千万不休要表露,若引起陛下猜忌,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我会去寻访阿婉生母的其余家人,看看是否还有刺客残党,若能免除你们母子三人受此威胁,也是让太子今后再无后顾之忧。皇后娘娘放心,我会私下小心行事。”卓思衡了解皇后今日与他说这些的重要原因正是在此。
皇后感激再拜,卓思衡也不再久留,二人前后别过,并未被人发觉。
第二日小朝会,卓思衡站在后方,一直在用旁人注意不到的目光去看现任吏部尚书曹廷玉。
这位曹大人是前两个月暂代吏部,由侍郎升任尚书,当时卓思衡还没理解皇帝的深意,如今一想,皇帝必然是想要早些空出合适的地方来给自己的人,故而以先拔擢再派任差遣的方式,又显得他优渥老臣,又不会让这些人占用关键机要位置太久。
只是个中安排竟是为了自己,卓思衡前些日子还在想,皇帝这人想要费心用心给人安排,总能将事情办得很好——为自己打算也是一样。
那他这次要拿什么来换这个恩典?
卓思衡半年前和吏部的人因学政之事在前朝闹得不可开交,最后将吏部手中职权硬生生削下一块来,干出这样的事,他要如何再回去做吏部的领导?
啊……皇帝,你可真是比高考时候的数学老师还会给人出难题啊……
不过还有一年多时间,他还可以安排。
此时,皇帝正在夸奖太子,他慈声道:“太子纯孝,开府次日携太子妃入宫拜见朕与皇后,又有慈和兄长之心,去到赵王宫中探望病榻上的弟弟。有子若此,我也安心。”
夸完儿子,皇帝开始布置新的任务:推举合适人选作为省试主考。
这件事卓思衡哪怕在推举上都要避嫌,更别提自己胜任,但其实,他对出题折磨考生的兴趣其实是非常大的……
不过这次没有人再推举卓思衡了,因为上次那个不怀好意将他往前的推的人被卓思衡报复得太惨,这次大家虽然心中也觉得卓思衡是合适人选,然而人家弟弟今年应考,避嫌还是当务之急,于是各人你一言我一语推举起一些德高望重的文臣来,其中白琮白大学士呼声最高。省试不比解试,年轻官吏可以染指尝试,但凡省试皆要有馆阁学士的称号缀于前。
最后皇帝也属意白大学士,并亲赐御笔,由其主考,白大学士也只好叩谢,可怜他一把年纪,自即刻起,就要由数十名禁军护卫去到贡院里,直到发榜当然才可出来,期间一个半月至两月有余,对年近古稀的白大人实在是个考验。
卓思衡目送禁军接走白大人,自己却陷入沉思。
白琮白大学士的学问自不必说,他给皇帝讲过几十年经筵,也是学富五车的鸿儒了,不过他个性随和又不喜锐意言语,寻常也多是个朝堂上的老好人,如果他来主笔出题判卷,那大概今年的题目也未必会有什么意思。
卓思衡略想了想,却也不知对于悉衡、宋端等人来说,到底是喜是忧。
第173章
卓悉衡经历过一次解试,再临省试仍然心中存了些许紧张。此次中京府贡院全开全座,《千字文》的排序用去泰半,据说是参试考生最多的一次省试,光是戍守贡院的禁军就比解试多了几倍有余,三百步卒穿黑羽黑鳞甲,昂首按剑,将整个贡院围拢得水泄不通,只这阵仗就足够让人胆寒。
“最前的那个神气得像只公鸡一样的是谁?”
宋端和卓悉衡一大早在卓家吃了卓思衡亲手准备的早点,又带上他亲手准备的糕饼,二人一道赴试,在查过榜座后在一处歇息,宋端看禁军里的一人总是频繁在门前来回巡逻,气势纠纠宛若要上阵杀敌,可他眼中却只觉好笑。
宋端没有见过此人,但卓悉衡可是见过的,他不动声色道:“是越王殿下。”
“想来有殿下压院,我们是不用愁会有歹人闯入对你我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做出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来。”宋端这人说话惯会阴阳怪气,卓悉衡听了心中的些微紧张也竟淡去,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宋端的话没错,今日的主角本是各位考生,然而越王得了这样紧俏的差事,恨不得全天下都知道,在贡院门前不住作势,明晃晃的招摇,看起来实在夸张。
卓思衡教会了卓悉衡如何透过表象去分析内因。他想,越王如此仰重这个差事,无外乎是可以在天下学子面前露脸。这些未来的国士今后入了朝野,都将记得省试当日越王何等受到圣上器重、肩负要任的模样,自然而然的,所有人就会潜移默化以为圣上看重越王。
这种事,骗骗没心胸的官场新丁或许真正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