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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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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答道:“古人以为,上至天子下至匹夫皆当顺天应命,故领衔者号为天,万民之首是为天子,百官之首是为天官。”
  沈敏尧笑道:“百官之首,这首也有不同做法,便是我方才所说两路,一是文誉天下,做百官职权上的领袖,也是心中的领袖,只是如此清高之位,难免要独善其身,不与人争,寻得清净淡泊心,于泥淖中醒世,如此这般,以你之贤之才,待百年后,未尝不是一代文臣之擘。”
  “那权宦呢?”卓思衡问。
  “权宦则是另一条通天之途,吏部天官能给你的就不只是积累威望和声名,而是真正人情脉络党锢私交,这些都会为你今后的权力之路带来本资,助你直上青云。可是这条路上,阴云遍布,不知何时雷霆何时暴雨,自己这一身又会否染污而浊。那么,如上二者有收获却也有恐惧,你究竟想在这天官之位做出怎样的前程来呢?”
  面对沈敏尧仿佛刺入灵魂一般的质问,卓思衡却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他半似玩笑半似认真道:“听起来这么吓人,我还是回国子监好了。不过前辈,我少年时曾在朔州为养活弟妹渔猎为生,北地林中野兽狡诈凶残,习性昼伏夜出,我常独自夜入深林,一人一弓,只为糊口。夜深老林当中,即便有酒壮胆,心中也仍生恐惧,每当此时,我便去想自己为何而来,心中恐惧便能驱散大半。沈相说得两条路,在我看来,每个都是充满恐惧的,慎独克己的恐惧和游离德操的恐惧,但这二者,都比不上夜行时,孤独的恐惧。我已经做了很久的独行者了,恐惧,是我的故旧好友,我比熟悉自己还熟悉这种感觉。”
  沈敏尧当即明白他话中深意,于是道:“原来,你是要走一条无人走过之路……与这二者皆不同么?”
  “一样也不同,该面对的一样不会少,可能困难还更多一点。”卓思衡用轻松的语气说出令人沉重的话语来。
  沈敏尧略思索后用一种惊异的目光望向卓思衡,感知到这目光中的畏与怒,卓思衡慌忙摆手:“前辈,我不是要做伊尹霍光,也绝没有以篡莽为向往!你听我解释!那样会给天下黎民带来怎样的波折,我心中清楚,决不能让世人为我之野心流离凄惶!我只是……想做历史迄今为止最高的一级台阶,让人从我身上走过后,就能一瞥远处的山和海。”
  听过卓思衡的解释,沈敏尧略略缓了过来,他似是在深思卓思衡话语当中的那层仿佛怎么都揭不开的迷雾,可他再看眼前的年轻人,却觉其心眸之亮,即便自己不能深解,他也会勇往直前。

  “当以天下苍生和江山社稷为重,便是好的。”沈敏尧不再多想,这些年来,他对卓思衡自有放心也有不放心的地方,可如今听过这一席话,即便难以去深思年轻人的想法,可其中的志向之宏远,也绝非篡权僭主这般妄为狂言,或许,他无需理解个中深意,只需将自己的心意阐明,眼前之人定能把握得当。如此思考后,沈相又因心潮澎湃而咳嗽几声,待服送茶水后,才能再度开口道,“你心中已有计较,但需不忘脚下之路,能不独行,还是不要独行的好……虽说朋党不可取,可总比踽踽试路要好上许多,你在吏部这位置上,再没有更一览众山小的好处了。”
  为了能让老人家彻底放心养病,卓思衡决定今天放一狠话,他先领受教诲,才开口道:“晚辈心中的朋党,其实也并非单纯好坏之分,此言断没有欧阳文忠公《朋党论》那样振聋发聩,可也是晚辈这些年精心思索之语,不知前辈可否愿赐教?”
  沈敏尧来了兴趣,示意他说下去。
  “党锢之类在晚辈看来绝非独一,而是有三。其一,便是最常见的利益驱使结党为患,家族利益裙带之结也在其中,自古史书之上不胜枚举,晚辈也不多赘述了;其二则是愿景渴想一致,同心同德,党争多为此起;其三最为少见,乃是心力缘情之党,有时人会做出选择,不是因为这个选择真的正确,而是因为信赖之人如此抉择,那视为知己,自当责无旁贷。三者各有不同,在朝堂争斗中也各有所长,但最终要运筹宏业,三者缺一不可。”
  卓思衡拿出当年考科举作答策论的本领来,一次说个痛快:“心力缘情之党适宜做心腹,堪当秘责,须知此等交心最不易变节,况且此义因人而起,人在而在,人亡尚存念想,最为牢固。愿景渴想之党最好同仇敌忾,若遇难渡之苦路,需有人砥砺前行,若无心中信念,怎好一往无前?此时有人襄助,出于情未必能锋锐迫人,但若出于理,必然奋勇当先。”
  “难道前人所说的小人之党,就是你所说的利益驱使之党,也能有用?莫非是利尽而用?”沈敏尧饶有兴味听至此,忍不住说道。
  卓思衡却摇摇头笑道:“非也,也不是所有的利益驱使之党都是小人之党。沈相定然知晓当年我为推行吏学所拉拢其余五部孤立吏部之举,难道我和五部几位大人以利来往,却是小人不成?我们都不是小人,但都是在最合适的时候做出了对自己利益最大的选择,这边是利益驱使之党真正发挥作用的时刻——人人有利可图,那或许这种党羽才是最为稳固的情形了。”
  沈敏尧听罢大笑,这是卓思衡第一次见到沈相如此酣畅的表情。
  “好你个卓云山,你祖你父皆为忠义不折之臣,怎教出了你这一个恺切诚笃却又狡诈至极的后辈来?好,好!我想你家祖辈在天有灵,也要道这一字来!在朝为官多有转圜绝非失察失德,造得英雄也得且看时势啊……”沈敏尧在又是朝深一步了解卓思衡的心胸见识后,又对其欲为更加放心了。
  二人又絮语许多朝中施政,尤其是吏部暗中规章,沈敏尧更是无一不言,有些卓思衡也确实未能听过,这一番谈话令他也受益匪浅。
  可是,到了临别之际,沈敏尧却似乎从无所不知的沈相变成了个垂垂老矣的将暮之人,用颤抖的手拉住卓思衡的手说道:“云山……我知你不喜官家,可是官家也并非全然猜忌之君啊……”
  卓思衡可以理解,对于沈敏尧来说,皇帝是他看着从南楼放出继位,到如今颇有建树的,其中感情虽说未必比得上卓思衡对太子的殷切之关,却也绝非只有君臣之谊。
  “我知官家这些年对你诸多猜忌,可这其中,也有重任托付之意。官家……毕竟是官家,称孤道寡之人,可信者又有谁?他虽诸多弄权,将老臣视若棋子,多有狠辣绝情之处令人灰心也是难免,不过且看他待我,甚至这些年待太子,也能看出其绝非铁石之人无情之辈……你不要记恨他……在君之策,当多有提点,聪慧敏达如你,即便是谏言,也能说得倾心动听,你多劝多劳,也是我这朽木之人,最后的托付了……替我……照顾好陛下……”
  这一番肺腑之言不可不谓震撼。卓思衡确实并不喜欢当今皇帝,但也并不讨厌他,尤其是这两年皇帝身体不济后,他难免看在眼中多有心软之处,可沈相之语却处处情理昭然,他没有任何不答应的理由。
  “晚辈自当遵从。”
  可是如果当他和皇帝的意愿起了冲突时,自己大概还是会义无反顾,与皇帝以权术进行一场较量。
  他希望没有这样一天,但也无法保证没有这样一天的到来。
  总之,做好准备,但在此之前,也得试试先好好相处忠人之事……
  离开沈相府上,卓思衡本想归家,却忽然想起自己刚整理过的许多地方乡县学的报告还未递交,于是马不停蹄赶赴国子监。今日本该是读书的日子,可不知为何国子监里极为安静。
  或许是最后一次来这里,卓思衡的脚步都不由得放慢下来,三年于此处,事无巨细,他将学政拆剖再组,有雷霆手段,也有慈怜心肠,只是眼下一件件一桩桩自心中而过,所有磅礴都只剩回响。
  不过,三年,他也算将规划之事做完大半,其余事项只要按照他留下的框架按部就班,想来今后人人识字可读知识普惠天下之民的时代,也早晚会到来。
  最后整理过书案,放好材料,卓思衡自内堂而出,可眼前景象却让他愣在当场:原本空荡的前院此时站满了国子监太学吏学的官吏与学生,与当年欢迎他那次胡闹混乱场面不同,在同样的地方,里面甚至还有些同一批人,此时都规规矩矩各自列行,整座院子、所有阶下之人,朝卓思衡齐齐而拜:
  “谢卓司业再涤天下学风蔚然,再燃传习之光,吾辈深受司业再造之恩,今后自当不废不忘。”
 
 
第186章 
  国子监处惜别依依不忍辞离,然而同一时下,吏部后堂却是另一副光景。
  “司吏、司封、司勋和考功四衙署的人都到了?”
  “回沈郎中的话,都已到了,几处散职的官吏也都在此听候。”
  沈崇崖听罢自座位站起,目巡整堂官吏,所见无外乎面目焦灼不安与忧涩愁叹者,朝他投来的也有祈请的目光。
  “如今吏部二位大人尚未来报任,也只能由我一个小小郎中令暂代职务,听闻卓大人已去拜会了沈相,又去国子监述职,不出所料日暮前便会到部里来同诸位同僚相见。”他话一出口,非但没能抚平众人情绪,只见人人心中的不安又在面上加剧几分,不过沈崇崖也不是为了安慰才集结人在此,只自顾自道,“我知诸位心中所思,无外乎畏惧新任卓侍郎同咱们吏部的恩怨,又恐骇卓侍郎素日里为官的声威,心有惴惴,可诸位这些天明怕到夜,夜怕到明,他卓侍郎还能闻知你意应你所求——干脆不来了?”
  论年龄资历,其实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三十岁出头的年纪在吏部实在没有什么身份可讲,但眼下官职上无出其右,其他二位年长郎中令见状,一个是郑相从前提拔的从属,立刻称病避新官锋芒,一个据说当年在吏学一事上参奏过新侍郎一本,用词之凶残甚至将其列为“国贼”,这几天也是称病不来,不过沈崇崖倒是觉得,这位是真得吓病了。
  他能怎么办呢?只有他这个郎中令是去年调任过来,故而和当初恩怨没有半点关系,此时由他出面接待新侍郎最合适不过,也只能硬着头皮顶上,即便迁怒也是顾不得了。他一路升迁不可不谓小心,以为找到好差事,谁知一年过后竟变成烫手山芋,沈崇崖自己也纳闷也无奈,可还得站出来稳定人心,总不好一会儿新官来任,下面的人惶惑不安成何体统?
  思来想去,也只有吓一吓才能短时间先让人稳住阵脚,毕竟真的怕了,才无人敢造次,卓侍郎来了,吏部的面子也多少能周全。
  想至此处,沈崇崖故作肃容,严正道:“诸位大人比我在吏部年头长,自然见过的人多,明白的事理也大,早在圣上降旨之日便该知晓会有今朝,何故如此慌张?”
  此时下面一人出列道:“我们虽久于吏部,但官职卑微,也只在大朝会日远远得瞻圣容,不比沈郎中多少曾御前奏对过几次,况且还有沈相……”他言至此处,却见沈崇崖霜刀似的目光逼近,赶忙噤声。
  同僚见此人失言,急忙上前一步道:“沈朗中,请给咱们指条路吧,这卓侍郎来了,咱们该当何论?”
  “该当何论?除了唯命是从,盼望他既往不咎,你们还想何论?难不成还想我带头给他个下马威?”沈崇崖快被气笑了,“大人,咱们是吏部的官吏,不说对朝堂之事最该耳聪目明,就这邸报都是咱们这里下发出去,他卓大人的能耐你还不知?”
  如果方才是沈崇崖想吓一吓众人的话,那此时,他是真的有些对眼前之人的不识时务而气恼了:“你们该知道卓大人在国子监时是被人叫作什么诨号的吧?”他朝众人冷笑一声道,“卓阎王……要我说,怕是真阎王同他烧香结义还得叫他一声大哥!咱们吏部吃了他一个天大的亏,到现在于各部面前都抬不起头来,当初的事我未经历,可只看这几日大家战战兢兢就知晓此言非虚!再加上这半年多各地方发回的人事调免,我只问各位,有多少官吏是因卓大人查撤而丢了乌纱,你们心里没有数么?”
  众人听着这话,都低着头,不敢言语。
  “你们想得倒好,是,吏部是咱们的地方,用不入流的话讲,那咱们就是此处地头蛇,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他卓大人来了吃我们一个下马威,今后咱们的日子也会好过一点,你们怕不是真这样想得吧?”沈崇崖深吸一口气,似笑非笑道,“我奉劝诸位,收收这份心思,踏踏实实做事吧!这半年,卓大人去到国内各处去,几天换一个地方,怕不是各处地方官都存了一样的心思,可你见他吃过哪怕一次亏么?哪次的邸报上有他办事不力的消息?他怕是收拾你们这样心思的官,收拾得手到擒来,根本不费吹灰之力了!我奉劝诸位,小心谨慎先论公事,没听说有人活腻了要去触阎王眉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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