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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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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最后一句,已是极为严厉的警告了。众人听后忙道遵令不敢造次。
  正当此时,外面通报,说卓思衡卓侍郎已至衙门外。
  沈崇崖也不是不紧张,他实在无辜,就算卓侍郎心狠手辣要算旧账,也算不到他头上,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怎么会没有自己的担忧?可眼下担忧也没用,他只能率领吏部众官吏去到正堂迎接。
  吏部衙门位于尚书省苑整条街最前一处,三进堂院四面方庭三十二座屋室鳞次栉比,是六部里最宏大且华丽的建筑,单说这正堂上高悬的太祖亲书“画省凤台”四字匾额,都比别处大有来头。
  卓思衡看了那么多年实录,此时仰头张望金匾,其中典故跃然心间。
  据说太祖仰慕汉人时风,听说汉人将尚书省叫做“画省”,甚至想依此赐名,还好被众人拦住,一通道理说完,太祖才就此作罢。原本汉代尚书省为彰隆盛,以殿为公事堂,殿以胡粉涂壁,画古贤烈士,又以丹朱色地,谓之丹墀。故俗称画省,意中多风雅却少庄重,唐时诗人爱用此典,太祖起于草莽寒微,据说从前还为糊口给大户当过更夫,大概只在成事后恶补文化,背过几句杜工部岑参军用画省典故的唐词,也不知道什么具体意思,觉得好听就用。
  可能是被一群文化人拐着弯否决动议后,太祖仍旧心有不平,才赐下正堂的匾额,非要把画省二字列上,满足一下小小的心愿。
  而凤凰非梧桐不栖,想来凤台之意,便是希望吏部能聚凤鸟般的才俊官吏,不可不谓寄予厚望。
  其实太祖多英明神武,史传自有述略,卓思衡不觉自己可以评价。但偏偏是这个匾额的来历里那一丝小小的任性固执,倒让卓思衡觉得太祖也是个有趣且鲜活的千古风流英雄人物。
  此时他就站在这块匾额下,面对众人叩拜,带着非常体面的微笑,一一亲自询问姓名与官职,客气又和蔼。
  当然,他来的路上紧急用借来的冰块给哭红的眼圈消去颜色和肿态,还好吏部官吏没人看到他们新顶头上司在国子监被感动到哭得稀里哗啦的狼狈模样。
  总之装模作样的本领,卓思衡很是精通,旁人一点也看不出半个时辰之前他的情绪有多涌动,甚至恨不得上书皇帝再让他留任三年的冲动也是有过滋生。
  但最终,他还是抵达了这个今后他可能要不止奋斗两任的新部门。
  不过大家还真是听话啊……不知道为什么,卓思衡心中竟然有点失落,他本以为还会有人找事的,但这样你好我好,他也落得轻松。
  可话虽如此,还有一件事不得不办。
  “我初来乍到,多有不知,还望诸位同僚提点一二,我虽腆居诸位之上,然而和光同尘的道理还是略知一二,但凡我不甚了解的此间常俗,也请诸位不吝赐教。”卓思衡襟怀洒落笑如春山的面目恐菩萨见了都觉自己不若之慈眉善目,“今日诸位候我前来以十分疲惫,暂且歇息,切勿为我劳顿,那岂不折煞我也?请先退下各去忙碌,三位郎中与四司员外郎且请留下再叙。”
  这些话好像他从前和吏部相处和睦,如今是来更上一层楼一般,让知晓前情的人更觉恐怖。
  待其余人战战兢兢退后,堂内只剩卓思衡和其余五人,他恍若不觉问道:“其余二位大人呢?”
  沈崇崖硬着头皮站出来道:“回禀卓大人,孙、徐二位郎中令大人偶感热风之症,均告病在家,实在不能亲自相迎,还请大人恕罪。”
  卓思衡听后当即关切道:“可严重?不然今日晚些时候,沈郎中随我去二位家中一一探望可好?”
  沈崇崖心道你可别去,你去了孙、徐两人怕是见了阎王上门当场吓死人到病除也未尝可知。他也赶忙回答:“哪有下属劳动上驾之礼?我今日便独自去探望,将大人的好意带到便是。”
  卓思衡也不继续在此事上纠缠,含笑点头应允,让沈崇崖回去坐下,又去看四司的长官员外郎道:“不知司封员外郎林大人是哪一位?”
  林统善上前一步,恭敬道:“在下林统善,侯听大人吩咐。”
  卓思衡竟然起立去扶此人,蔼声道:“林大人是我夫人娘家姻亲,与我姑丈同辈,我该叫一声世叔才对。”
  众人一惊,心想卓大人素以直正审慎闻名,怎么今日忽然在公事之地论起裙带私亲?这不成规矩也无有体统啊!

  林统善本和襄平伯府林氏是本家,但亲戚较远,同宗同姓,其实关系也不算近前。他听过此话却未像旁人一般惊讶,只白了张脸,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惶恐不安地似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
  “诸位同僚似乎十分诧异?不如让我来代林大人告诉大家个中缘由。”卓思衡倒愈发自然自在,好似在自家后院宴饮般自如,“林大人,几日前我自外州归来述职,你夫人刚巧在我夫人回娘家的日子拜访襄平伯府,不知可有此事?”
 
 
第187章 
  大家都是为官多年,哪个不知道这样的巧合其中深意,在座几人便都朝林统善看去,有人眼中也不免鄙薄,也有人狐疑惊惧。
  林统善此时却只想落跑,只因双脚发软,动弹不得。
  “我夫人最是和善,见长辈前来便亲自拜会,谁知林大人的夫人只问公事却不谈亲论戚,内子惶恐不安,待我归来后涕泣不止,以为是冒犯长辈不贤不孝,怕我在公事中受此连累。”卓思衡低头一笑,再抬头时,只看向林统善一人,“林大人,内子不贤,我亦有过,今日且让我替内子向您和夫人二位长辈道一句罪过。”
  “大人……大人我……”林统善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浑身乱颤,“大人,是我不知好歹……想让家人去……去攀个亲戚……绝无他意啊大人!大人请恕罪!您千万别和我这……这一般见识!”
  卓思衡非但不恼,反而诧异惊忧,伸手去扶林统善,急切道:“大人何出此言?怎么会是大人同我攀亲戚呢?是我要攀大人这份好亲戚才是,要知道,方回来述职的那日,我还不知自己要来吏部做这门差事,可大人却能先觉先知,可见门路之广人脉之盛,论亲论理都该我去攀附大人才对,是也不是?”
  听至此处,沈崇崖不免一耸,骤然回忆起当年在沈氏族学里,最怕师范待他答完后点评时的重音落在奇怪词语上,比如方才卓大人那“攀附”和“才对”二字的重音,实在恐怖得可疑,仿佛故去的师范附体一般,不直说你的错处,但你却感觉今晚他就要跟你家长狠狠来上一状。尤其是那灵魂的反问,简直触动人心中最深的恐惧。
  他下意识拿后背去找椅背,想在这种熟悉的不详与警示当中寻找一丝安全感,偷偷去看其余人,竟也都是一样悚然睁目,呆呆望着堂前的恐怖景象。
  大家都不知道林统善背后的这个小动作,当初还以为一众人都想给卓侍郎一个下马威是同心同德来着,谁知早有人投诚,却投错了城隍庙撞进阎王爷府邸的大门……但此时鄙夷林统善仿佛已经不再重要,几人都觉卓思衡实在是名不虚传的深狠,几句话就能诛心至此,仅这一手,便绝了旁人想走他门路的心思,且又只留下几个同级的官吏,驱走下属,也保留此人几分薄面,仅仅是警告,就显得出卓侍郎的能耐手腕强势不可欺之势,还好沈郎中方才狠话,不然他们还真有下马威这个心思,只怕此时已然死无葬身地了。
  林统善此时唯有哭告:“大人……我再也不敢了……我今后一定安分守己……我再也不敢了!”
  与其说他是被卓思衡扶起来的,不如说是拎起来的。
  卓思衡还温柔谦恭地替林统善抚平了官袍的褶皱,笑意盈盈道:“是了,大家又是亲戚,又在一处为官,今后可要好好相处,不止我与林大人,与诸位同僚也当如是。”
  几个人哪敢说不,立刻纷纷挺直已被冷汗濡湿的脊背,慌忙站起,连道有幸。
  “我这人,最喜和气和睦,最怕吵闹纷乱,要是大家今后能如今日一般融洽,协力齐心为国谋事,那便是真正的幸事了。”卓思衡和颜温润,甚至仿佛有几分被大家的诚挚相待感动的意思,“咱们众人能同朝为官已是不易,今日同堂而立尽忠国事,同举贤才共奉良谋,更是文缘深厚才有的情谊,自当珍惜才对。”
  众人不敢说不是,只能心道,和阎王有缘分,大概上辈子真是杀人放火才要此刻赎罪了。
  “我也不喜欢搞下马威杀威棒这一概事,多见外啊,外人看了,还以为咱们吏部不是一条心,要笑话咱们的。像今日这样就挺好,传出去了不止诸位大人面上有光,卓某也与有荣焉啊!”卓思衡双手于胸前合为一处,双掌交握,坦荡自然地把瞎话说得冠冕堂皇。
  沈崇崖简直惊骇,心道还“咱们吏部”,这吏部今日都是拜您所赐,亏您说得出口……可他也实在佩服,心想怎么有人能瞎话说得如此漂亮还让人无法反驳,又立威又不失道理,半点也不仗势欺人,其实他卓思衡就算拿着皇帝的安排和沈相的重托说事,他们也不敢造次,然而此人半个字也未提皇帝沈相,只言我而说,就将众人心中的小心思和小谋算击溃如齑粉,再不敢生。
  当真是官场奇人吾辈楷模。
  怀着复杂的心境,沈崇崖扶着颤颤巍巍的林统善和其余人一并告辞,卓思衡温和送大家到了门口,而后走入内堂,关起门来,忍不住冷笑一声。
  笑死,还想在他这里走夫人路线,想什么呢!
  那日他还家后,云桑薇言及此事,他差点笑出声来。
  “……我同这位林夫人哭了好一会儿,先哭你新婚就跑出去,一年不见人影,我简直凄惨,再哭你不给我写信,冷落佳人,哭到我姑姑气得赶客,只说哪有到人家做客专说刺心话要晚辈心伤的。总之,她在我家这里是讨不到什么好处的。”
  “哎你也把自己说得太惨了,至少我来信还是很频繁的。”卓思衡笑道。
  “那不演得惨一点,怎么好教姑姑开口?我要是以晚辈的身份赶人,你又要被人说宽纵家人举止傲慢,为官升拔后便眼高于顶不可一世了。”云桑薇语气虽是抱怨,但也忍不住笑了,“况且新婚就独守空房,我也没说瞎话。”
  “我被人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怜你嫁给我就要一起被骂。”卓思衡故作感叹地握住妻子的手,夸张地又叹一声,“人家今后就要背后议论,说咱们这对夫妻,一个冷心一个冷面,共用一副铁石心肠。”
  云桑薇笑道:“和你共用一副玲珑心肠?天底下还有这种占尽便宜的好事?”说罢,拿手指在他心口一点……
  卓思衡赶紧将回忆在此打住,再往后想,他就没法静心办公了。
  不过说到办公,这侍郎的案头怎么如此干净,连半片纸都没有?
  好奇怪,难道是公务都不敢拿过来了?
  自己有这么吓人么?
  于是只能再叫回郎中令沈崇崖询问。
  “这段时日吏部无有人主理,没有什么积压的事务么?”
  “无有,紧急之务都已递交至中书省政事堂,其余照章办事,卑职与诸位同僚都已处理完毕。”沈崇崖恭敬道。
  他们哪敢拖着,这几日披星戴月点灯熬油,全都给积压的事务处理完毕,生怕落下个把柄在这位与吏部有仇的新官手上。
  沈崇崖想着,也觉自己也跟着加熬几日,实在是惨。
  卓思衡虽然知道自己还算是在吏部有些恶名余威,却没想能这般好用,按照从前,新到一个衙署,总要先将积压之事分为三等,一等是紧急待办一刻不能拖延当下就得给出结论的,二等是暂时可缓只是不能久延之事,三等则可交由惯常处理事务之司督促办理。此次他到吏部,到省了这份麻烦。
  是不是意味着……他今日能早点回家吃饭?
  还有这种好事!
  不过到新部门工作第一天早退,岂不是给属下树立了反面典型?
  那第一天还是找点事做吧……
  “沈郎中,”卓思衡换过慈蔼面孔,和风细雨道,“说来惭愧,我只在当年身为小小侍诏时跟随几位中书省大人来过吏部办差,所去不过前堂几处,今日还是第一次入内堪看,不知沈郎中可否百忙之中抽出些时辰来陪我兜转一圈,认认各司各曹的门,如何?”
  沈崇崖因方才的那一幕至今心有余悸,听闻卓思衡叫自己问话,只觉乌云盖顶喘不过气,此时更是背心凉透,却只能硬着头皮连连称是。
  卓思衡看其强忍为难样子又硬压紧张的样子,便知自己可能刚才是有一点点过了,不过要是不给点压力,哪能服众?在短暂的自我反省后,卓思衡还是决定先顾着公事,再顺路照顾一下部下的心理健康,也算将功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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