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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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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敷怀摸爬滚打多年,如何不知言中深意,听见此话,他便彻底放下心来,自一旁取出幅字来,双手奉上:“下官拙墨,请大人赐教。”
  这是卓思衡没有教过的。
  为什么是让我看字啊!银子呢!不是要给银票么?
  沈崇崖慌了。自走进门内,一切事态都与卓思衡昨夜预言般的判断如出一辙,他当然只需回忆就能完成交待,可此时,卓思衡的吩咐就只有无论他给了你什么,都不要多问,收下就是……可这只是幅字,真的是卓大人要得东西么?
 
 
第201章 
  他竭尽全力才稳住心神,也没露出不耐,只假装稳若泰山,为思考拖延时间接过书作细看。杨敷怀所书乃是唐人秦韬玉名篇《贫女》一诗,读书之人几乎人人会咏诵,并无特意,字也就那样,谈不上多好,若真行贿拿出诚意,像平息考课大年错弊这样的事,怎么也得值苏黄米蔡之一幅吧?
  沈崇崖还是生平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差事紧要遭到了轻视,姓杨的把吏部当什么了?发觉自己已是带入到贪官污吏索贿心态的沈崇崖赶紧回神,他虽不明白,但他还得努力伪装,想着卓思衡所言的不变应万变之法,只略略点头,也不假辞色,平和道:“杨刺史之字颇有欧阳信本之劲险峻峰,至京中亦能与诸士大夫争一殊色。”
  希望欧阳询今晚不要来找他梦中怒骂……他沈崇崖万般无奈才想出自己临过的帖子搬出大家说事,可真没有诋毁的意思啊!
  “那我便着人立即装裱此字,请大人笑纳,将其带回京中。”杨敷怀也不似方才那样急切了,笑容十分四平八稳,颇有精通此道的老辣风采。
  卓大人说得是照单全收,那就收了吧……
  沈崇崖略点点头,不敢开口再要,心中极其忐忑焦虑,维持面容沉稳已是要竭尽全力了。
  “大人……可知京中有一金石字画小店名叫集雅斋?”杨敷却在这时猝不及防问了他一个问题。
  集雅斋?沈崇崖记得,此间书斋也叫这个名字,这其中莫不是有什么关联?
  无人指点,沈崇崖觉得心眼根本不够用,他后悔考科举已是来不及了,唯有竭尽思力,想出或许此事与行贿有什么关联,他不敢确认,便仿效卓思衡教他说话时所言的模棱两可反问式照猫画虎了回一句:“我于字画之上并无甚研究,但若是杨刺史觉得此地甚好,我去一探看又有何妨?”
  此话一出,杨敷怀当即大喜,他取出一方小印,在方才自己所书的《贫女》一诗落款日期处轻轻一压,留下方“闲中集雅”的朱红四字闲章小印,笑道:“多谢大人笑纳。”
  ……
  沈崇崖也不知自己是否完成了卓思衡交待的任务,他官袍内的里衣背已全湿透了,杨敷怀的书斋内有冰鉴和风轮,他却比在外头晒着太阳还煎熬。
  可遭受这一番折磨总算熬出刺史府,他手上仅仅多了幅字,还是不入流那种,不知如何交差是好。
  万一卓大人所图不是此物,不知卓大人要怎么收拾自己,怕是今后他再不能在吏部立足了……
  含混着绝望和忐忑,沈崇崖来到和卓思衡约定见面的一间茶舍,恍惚中下马,只觉阳光耀目,令人无处躲藏。
  而此时楼上雅间,垂落的斑竹簟内卓思衡也已看见他的到来。
  给人出谋划策教唆找人索贿集资对付自己还真是刺激。
  不过这事儿除了他卓思衡自己,好像旁人也不敢这样做。
  卓思衡也是第一次想出这样的主意做出这种事,竟然内心有些紧张和期待,看见沈崇崖走入茶舍,居然也得用稍许时间平复澎湃的心境,才好讲出酝酿的话来。
  茶舍雅间位于二楼,卓与沈本不在一间,然而沈崇崖上来后只吩咐人不许近前,他自己则依照约定进入卓思衡所在的那边厢。
  还不及汇报,卓思衡却先笑吟吟道:“口渴了么?先点些茶来,不必客气,就点这里最贵的,事成之后给你报公账。”
  沈崇崖不敢违抗,只能喏喏回去自己雅间,叫来奉茶婢女,让其奉上舍内最昂贵的茶叶,婢女立即会意,将桌上预留的茶具一应撤下,换来全套精美的岩窑蜜瓷,再以玉瓶取茶焙香,添水濡浸,再汇而入盏,双手奉上后退下。
  沈崇崖于帝京素来谨慎节俭,从不过分奢靡,茶叶大多是妻子自茶行所购行货,哪闻得过如此昂贵的馨香馥郁茶气升腾,只动动鼻翼便觉齿颊已被香气浸染,无比身心舒畅,可他刚饮下半盏,却见卓思衡掀帘而入,立刻茶香魂飞魄散,他感激撂下剩下的一半,规矩站好。
  “真香,好茶,我在隔壁都闻得到。”卓思衡倒是优哉游哉,仿佛真是被茶香吸引而来,他落座后自斟自饮,抬头看了看沈崇崖,“为什么站在,坐下边喝边说。”
  “我还是站着吧……”沈崇崖低声道。
  “外人若是无意闯入,你站我坐,如何解释?”
  卓思衡只一句话就打消了沈崇崖的念头,他只好顾全大局,乖乖就座,只是坐姿比二十几年前第一次去到沈氏家塾还要拘谨,新嫁娘头次见公婆不过如是。
  “事情如何?还顺利么?”
  “下官不知……东西是拿来了,可究竟如何,还是大人过目吧……”沈崇崖将心一横,递上那幅杨敷怀教人加急装裱好的字画。
  卓思衡接过来慢慢展开画轴绢缎,只看一眼便微微蹙眉。
  先不说这字实在不入他眼,不过毕竟他是在全朝堂最看重书法水平的翰林院做过事,又是书字一绝的父亲亲自授笔,看旁人的字挑剔点是他的问题,但这所书内容,却是让卓顿时怒火中烧。
  “……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
  他念出最后一句,忽得伴随一声猝不及防的冷笑,沈崇崖听了头皮发麻汗毛倒竖,忍不住弹站起身退了一步,颤声道:“大人……有什么不妥么?”
  卓思衡自知失态,稳回心绪,沉下声道:“沈郎中也是苦读而得第的贤才,必然知晓此诗明写贫家女无媒难嫁,实则暗谕写寒苦士子出身低微,无门无路不得人赏识,故而前程黯淡不见希冀,只能靠为人做幕僚或润笔糊口度日,壮志难酬。”
  这沈崇崖当然知晓,他心有戚戚,略松弛了些道:“此诗妙笔,境遇之绘入人心声。”可他又觉不对,思来想去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大人是觉得杨敷怀此诗别有用意?”
  杨敷怀拿百姓之事做儿戏,因嫉贤妒能利用职权之便构陷孔宵明,而这诗不就是在暗中揶揄孔宵明不过是无依托的寒士,辛苦为百姓筹谋,安乐一方后,只能“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样的行为严重侵犯了卓思衡的底线。
  简直欺人太甚!
  但一时之句辞不能向沈崇崖说个清楚明白,还是办事要紧,卓思衡不再纠结于个人内心的愤怒,冷静下来,笑了笑道:“未曾想此诗能值万金,我只是聊发感慨。”
  “万……万金?”沈崇崖又退一步,“大人……没开玩笑?”
  “他必然给你了这幅画流通的方法,是什么?”卓思衡笑道。
  沈崇崖急切摇头:“没啊……他只给了我这幅书作。”
  卓思衡叹了口气,一副你根本没有好好听讲的的样子道:“我之前不是说,要牢记弦外之音,他是否有在给你书作时强调了什么看似无关的事,比如让你去帝京联络谁?”
  沈崇崖赶忙去想,总算拼接处记忆里的琐碎来,详述集雅斋之事,又事无巨细,此段话中细节可谓一字不差,一五一十告知。
  “他是最后才加上这一方朱印的?”卓思衡听罢一笑,指了指落款上的“闲中集雅”四字。
  沈崇崖点点头。
  “好,那咱们的事就办成大半了!”卓思衡笑道,“那便照之前所述,你将自吏部带来确认的有问题那些伊津郡官吏考课名目给我留下,拿上此书,尽快启程回京,之后如何做就都按咱们之前通气,记得你先拿此画去到集雅斋,再禀告高永清高大人,如何对我详述,就如何对他细细讲来,好么?”
  “下官定照做不误。”能赶紧回京,离开此地,沈崇崖恨不得此时就跨马逃离,他将案档留下给卓思衡,立即便按照吩咐,携带书作走下楼去,并且不忘先将账目结完。
  谁知听说那小小一撮茶叶竟要十余两白银,沈崇崖立刻浑身肉痛,只是不敢人前捶胸顿足。
  这些银子够他全家喝好几年茶的了!
  不过卓大人说可以走公账,那大概……不必他破费?可此时从怀中掏出银票来,实在是心痛至极,只能咬牙忍住,故作泰然。
  “店家,雅间竹室可是二楼?”
  沈崇崖结过账,却听熟悉的声音传来,回身望去,竟是孔宵明自外刚刚入内。
  与此同时,孔宵明也见了他,二人早在公务上见过,接风宴更是同一桌上吃饭,如何不认得?只是在孔宵明眼中,沈崇崖不过和杨敷怀是一丘之貉,说不定早有勾结,他如今早已得罪二人,又已被杨敷怀视作眼中钉,再无后顾之忧,也不愿卑躬屈膝以事奸宦,只漠然冷对官高自己多级的沈崇崖,倔强地不肯先行一礼,确认所问后,抬腿便走,留下沈崇崖尴尬又无辜地站在原地,只想叹气。
  还有正事要办,也不知怎么得罪了人,沈崇崖只能忍着肉疼和心疼,打马回京。
  而孔宵明本想祛除方才所见怨怼之人的心绪后,再与偶遇知己见谈告辞,谁知上去雅间,便看卓衡悠然饮茶一派闲适,而对面的座位上,茶汤尚有幽微氤氲升腾,显然是有人刚刚离开,他眼尖,当即又看到桌边竟放着一摞封有吏部条押的卷档!

  孔宵明顿时彻悟,骤然变色,厉声道:“你到底是谁!你和沈郎中究竟共谋何事?”
 
 
第202章 
  面对孔宵明的质问,卓思衡哭笑不得。
  孩子人是挺聪明的,想必是和刚离开的沈崇崖打过照面,进到此间立即看出端倪,这样细致入微的观察与严丝合缝的逻辑当真不赖,可这性子确实要好好磨一磨。
  他拿定主意要授课授到底,包教包会,哪怕先当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也是无妨,于是也不急着替自己辩解,只继续持着怡然姿态曼声道:“孔大人以为如何就是如何,草民不敢辩驳,今日邀请大人前来,只为叙旧,还请大人赏光落座。”
  “我不会再与你说半句话。”孔宵明严正肃容,指道,“我立即就去写奏参上,告你与沈郎中官商勾结盗取机要之罪!”
  他说完转身便走,没看见卓思衡被这正直的莽撞气到翻起的白眼。
  可孔宵明未走出去,就听身后一声寒凉入骨的冷笑,伴随着低缓的声音道:“地方官吏确有越级奏参之权,只是再怎么激昂的克上直言,地方官吏的奏章都必须经中书省先批再揽,若无要紧事,奏章则会由其归类省批后分发尚书省所辖六部,分门归司处置。可是孔大人,你知道中书省参知政事的沈相,同方才离去的沈大人是何关系么?他二人乃是叔侄。你参奏官吏,言及吏部疏漏,若在此间卡住,被中书省发往吏部,而吏部却不止一个沈郎中。草民不才,姓一个卓字,孔大人可否想过,我与如今吏部的卓侍郎,会否又是一家呢?大人再想想,您这封奏章在上达天听和落回我手中之间,哪个可能性更大呢?”
  孔宵明听罢站住不动,许久后,缓缓转回过身。他眼中所含愤恨与悲凉已是蓄化作泪水,浸红眼白,强忍在眼眶当中。
  卓思衡当即心软愧疚,差点就说出“你说巧不巧,我和他不是亲戚,我就是他”这样的话来,可为了言传身教,该狠下的心是必须狠一狠的。
  面对含愤绝望的孔宵明,他仍旧决定照原计划行事。
  不管卓思衡心中有多柔软,他的表现仍是十拿九稳的坏人,斟新茶一盏,推至空位前:“我邀请大人来是为霞永县百姓的安居乐业,我原以为大人最挂心的莫过此事,希望不是卓某的妄自揣测。咱们不如言归正传,谈谈正事,如何?”
  “你想拿百姓要挟我做什么?”孔宵明本就复杂的神情又添惊惧之态。
  “草民不敢。”卓思衡笑道,“只想聊聊百姓与大人的近日之扰同明日之忧,不知大人是否有兴趣听听我是何见解?”
  孔宵明再是直诤,听闻此话,也只能悲愤交加不甘情愿挪至卓思衡对面坐下,他心思澄明,如今已然明了,只凄怆道:“原来你孤身行走地方,不过是来试探底细,好要挟于我。怪我知人知面不知心,还当你是面缘知己,竟引以为友!说吧,你如此费尽心机究竟所谓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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