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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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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就很容易了,复述一下自己“为国事”的核心论点,返回母题的史料,以太史公和班孟坚的观点再次扣题,结束。
  卓思衡写完后有直抒胸臆的快乐,只是可能是太累,眼睛有点模糊,他揉了揉,还是感觉四周有点暗。
  不对劲。
  小小一方天地里很难感受时间流逝,然而抬头往帘下探看,又听暮鼓伴随肚腹饥肠辘辘敲响第一下,卓思衡才猛然发觉已快到结束时间。
  而他还没将文章誊抄到考卷上!
  本朝科举严禁继烛,不但考生不许带蜡烛入场,前朝的夜答特赐三支火烛惯例也给废除,因而四十九遍暮鼓后,考生便会因为天黑无法继续作答。
  卓思衡进入疯狂加速状态,磨墨的动作跟上发条没有什么区别,展开考纸,走笔誊写,总算当太阳彻底落下黑暗淹没全部字迹前将文章抄写完毕,他终于长出一口气。
  而后便是顿觉浑身酸麻,尤其是胳膊,几乎要抬不起来,方才连带紧张加连续书写,身体真的有点遭不住,勉强吃了点东西,脑袋晕沉沉倒下就睡。
  幸好是家里带来的皮绒毯子足够抗风阻冻,第二天除了鼻子脸冻得发红脑门发木以外,最重要的手脚都还算舒适。
  而听起来隔壁两位“邻居”状态都不怎么样,一个受冻咳嗽,一个受风打喷嚏。
  清晨分发净水,漱口洗脸吃过东西后,来到第二天的“论”战环节。
  论题相对而言较为简单短促,有点像是问答题,多与律法、经义和国策有关,这是卓思衡认为的不失分题,也就是考卷中前面那些铺垫问题,只要有认真按照所学内容回答,便不该丢分。
  只是解试的问题不过五道,时间充裕尚有余裕,然而省试有十五道之多!卓思衡算是思维比较敏捷作答较快的那一类考生,这次又是暮鼓敲到最后十下才答完的。
  如此一来,他第二天结束时便已疲惫至极,浑身酸软又在号间里不得解脱,只能继续蜷曲身体缩在寒夜一角,顶着隔壁的喷嚏和咳嗽声昏迷般睡死过去。
  睁开眼终于是最后一天了,但这一天的卓思衡可没了头天写策论的精神头,他眼睛睁开都已是勉力至极,浑身僵硬,在座位上抻扯几下胳膊就算他这些天除了写字磨墨以外的唯一活动了。今天他食欲极差,但强迫自己吃了好些,想着最后一日考“诗”,万不能懈怠,于是拿冰冷冷的水抹了一把脖颈,激得他整个人都要跳起来,从大脑到神经中枢彻底苏醒,调整至备战状态。
  试题分发,拆封见问:
  作咏史诗,限五言律,典故限前四史,韵押十三元。
  卓思衡想是不是皇上最近特爱看前四史啊,怎么从解试到省试,都和这几本较劲呢?
  他别的诗其实都很一般,也就咏史诗用些典故还算工整,只是限典还好,前四史他也是能娓娓道来的,限韵可就难上加难了。
  卓思衡用了十几张草写,才最终定稿,再删改推敲几字,终于誊写完毕:
  残碑拭前论,月照茂陵原。
  盛有苏张去,兴知卫霍还。
  中郎岂独轸,张尉更孤辕。
  汉垒今烽燧,桃薪岂复燔。
  好像落下最后一笔就是他全部力气的残余,帘外官收卷时,他的手都在抖。并不是怕和担心,而是仿佛一张纸都拿不住了。
  终于,为期三日的省试结束,夕阳挽紧余晖,贡院大门再次拆封洞开,只是此时由里面出来的都已是没了人形的士子,三天前各个风华正茂的拿云少年,此时一个比一个面似菜色活似丧僵,挪移着瘫软无力的脚步,一点点、一点点将已是耗尽心力脑力体力的身躯拖过贡院门槛。
  来接自家考生的人都必须在界线外等候,不能越雷池一步。眼见要死的考生步履维艰,都恨不得冲上去赶紧拖进车里带回家急救。
  卓思衡解试出来的时候还有力气自己走,省试则筋疲力尽,之前表弟让他坐自家马车一道真有先见之明,现在让他走到京郊,大概他就直接去见父母汇报考试情况了。
  范永一直在焦急等待,他先看到卓思衡,待其走过界限后赶紧冲上来半扛半推扶到车前略坐,然后又去寻范希亮。只是一直没有看到。

  卓思衡头晕眼花,喘息之间听见嘈杂呼喝,余光晃荡见佟师沛被俩个家丁打扮的人各架住身体一边,像被绑架似的拖回走,前些日子还笑闹无忌活力无限的少年,此时跟死了没有区别。只是到他家车前时,上面踉跄着下来一个老人,扶住佟师沛,脸上的心疼焦急溢于言表。
  卓衍跟卓思衡说过,一般世家是不兴父母出面来接应试孩子的,尤其是家中有人做官,难免别头避嫌,父亲自然不会来,而考生也有爱面子的,比如他,当年他死活不让自己母亲来接,生怕被人说闲话。大多家里来的都是同辈的兄弟或堂表亲,有些祖父母疼爱孙辈,也有来接的,这便是人之常情,无人置喙。但其实自己孩子来考试哪有不担心的,只要是家在帝京,那不在贡院也在宅邸门口翘首以待,后来许多父母实在放心不过,也是来接,只是会偷偷躲在马车里不下来,让家中下人接回来到车上再好好疼看一番。
  那个自车上颤颤巍巍下来的老人想必就是佟师沛的爷爷吧。
  其他士子除了那些远道而来的,剩余帝京中有暂居之所有家眷陪同的,都有来接,好些上了年纪的女子见自己的儿子孙子这样出来,也都哭着下了马车又是心肝又是我儿地呼唤,而那些始终在车里不肯露面的父母,下人给士子抬进去时,总能看到帘子里伸出一双官服衣袖,用有力的手将不省人事的士子接入轿厢。
  如果父亲母亲还在,看到自己此时的模样,一定会很心疼吧。
  卓衍定然不会安稳坐在车里,一个科试他都坐卧不宁,更何况省试,他必然是舍得出去面子来心疼儿子的,而宋良玉想必也是早已落泪,用她温柔的手来抹自己额头的汗珠。
  可是,卓思衡已经只能靠想象去重铸这些未发生的天伦,他如今没有依靠,必须要去做别人的依靠了。
  他羡慕佟师沛,羡慕所有有人来接的士子,羡慕向他们伸出的每一双亲人的手。
  而自己的表弟,父亲健在,此时也是恍惚着一步一拐,被范永拖着才能前行。
  卓思衡赶忙上去搀住表弟,范希亮看见他,似乎是想笑,但笑不出来,似乎是想叫一声表哥,但动动破皮的嘴唇已是极限。
  卓思衡同样虚弱地摇摇头让他什么也不必说,两人在范永强壮身躯的扶持下,才双双进了马车,渐渐远离身后的嘈杂,朝范府驶去。
 
 
第22章 
  一路上,两个年轻人都是浑浑噩噩瘫软厢内一言不发,车里放了好些范永买来备好的干果点心,卓思衡却只觉得胃里滚烫,没有半点胃口。
  不知晃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下,范希亮微微睁开眼,似乎想使劲儿站起来,但最终失败,还是范永给他搀扶下车,他转头又对卓思衡道:“表少爷,到咱们府上了,您等我一等,我去给少爷送回院子,回来载您回寺里休息去。”
  卓思衡身体已经放弃挣扎,可脑子却还有一点清醒,他隐约觉得奇怪,清了清嗓子轻声问道:“只你一个人扶得动么?其他人没来吗?”
  范永叹了口气,似乎不想这时候烦卓思衡,只说让他等等。然而卓思衡心中的疑惑越来越重,竟主动扶着范永的肩膀,挣扎着下了车。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入暮,范府门前点上了灯,然而大门紧闭,只有侧边小门开着,上面靠着的仆人呵欠连天,除此之外安安静静。
  “上次省试你们府上也是没人来接表弟么?”卓思衡的脑子被气得彻底清醒了。
  范永眼圈顿时红了,用力摇头。
  “也没有人开正门,在府前接应一下?”
  范永继续摇头。
  卓思衡自心头冒出乱窜的火气,只觉怒意涌至喉头,他将范希亮身体斜依在范永身上,不知从哪生出力气,朝前走出两步,提声喊道:“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打呵欠的仆人吓得栽倒在地,明白过来后连忙朝院里跑。
  卓思衡自己命途多舛,来到这里,遇到至贤伉俪为父为母,人生第一次体会承欢膝下的幸福满足,纵使日子艰难也仍甘之如饴,然而老天要他孤苦无依,母亲父亲相继离世,他没有这个缘分和福分享受科举考毕后的温馨天伦。
  但表弟不一样。
  姨母虽然去世,然而姨夫尚在,即便再娶新人,骨肉也仍是至亲。范表弟他爹活得好好的,自己儿子省试去时不送也就罢了,东西准备不够贴心也不去纠结,可归来之时连门都不开不见,府里上下没人接应,这是什么道理?
  “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范府不是什么公侯府邸占街独道的高门大院,范大人不过官居六品,因而宅邸街道对面与斜侧都有官吏人家,听到这几嗓子,便有好事的奴仆从角门探头来望。
  范府侧门里先是出来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口吃伶俐态度不冷不热,说自己是范府管家,没人比他清楚规矩,之前大少爷也是这么回来的,外人不知道府上规矩就别管了。卓思衡也不和他理论,也轮不到他来质问自己,逼出自己此时能喊出的最洪亮嗓门:“范府大少爷省试归来,开门!”
  管家见这人不依不饶,围观的人却是越来越多,隔壁这时也有迎考生归来的官宦人家好几口人,马车也都堵住站下了。
  就在卓思衡准备再叫的时候,大门终于打开了。
  里面走出一四十余岁的中年男子与一美貌妇人,后面跟着五六个府上仆从。
  “你是何人在我门前喧哗!”范逊怒道。
  卓思衡不卑不亢,尽管后背酸痛,还是尽力挺得笔直道:“我是府上大少爷同科的士子,他省试结束身体不支,相送至府上,然而大门不开也没人相迎,故而呼喊。”
  范逊听了这话顿时面色因窘迫发红,却是他身边那位穿着华贵的妇人抢先道:“瞧瞧咱们大少爷交得好朋友,回来就回来,天子脚下也不独他一个考省试,瞎嚷嚷什么,不是开了个门让进么?这样吵闹老爷的官还做不做了?”
  这位想必就是范希亮的继母李氏,卓思衡心中有气,语调也冷硬起来,掷地有声道:“我朝有律,士子乃国之将器,出入贡院需开正门让道相迎。贵府长子省试归来,大门紧闭无人看顾,这样苛待自家士子有违我朝重士之风,范大人也在朝为官,便也认同这纵容家中怠慢长子与读书人的道理吗?更何况贡院尚且正门迎士,难道范府的家院里家法大于国法吗?”
  卓思衡省试这几日苦熬去半条命,脸颊凹陷面色青白,天生舒朗好眉目因怒意透出冰冷感时,竟也有了不怒自威的少年锐意与脾气,字字铿锵更是雷霆之威。
  周围偷看的仆人见此情景听此道理,无不暗暗叹服,对范府众人啧啧有声,已经想好如何回话给府上老爷太太。只是不知那些停下但未回自己家门的马车里听到这些是怎样光景。
  李氏盛怒,正要再说,却被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范逊制止:“够了!找人扶少爷进府!”
  几个仆人这才上来,搀扶范希亮入府。
  范希亮刚才也被卓思衡喊得略有些精神,此时眼中莹然有光,却仍然双足不能行,只默默看他,千言万语都只在目光里。
  范逊最爱面子,被此陌生士子一番激论细数已是颜面尽失,仓促之间只能怒斥身边李氏找补:“蠢妇!我让你去接希亮回来,你竟没去,让我如此丢人,以后如何与同僚相见!”
  李氏听闻此言语反应极快,以帕掩面竟哭泣起来:“老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哪懂科举省试的时辰,早就派车去接,许是走岔了也说不定,咱们家大少爷一向有主意,自己安排了车也不和我说一声,让我这个后母里外不是人,他又不肯信我,也不等一等家里的马车,如今还诓来外人给我下颜色,我又有哪处说理的地方?”
  卓思衡庆幸范希亮已被扶进府内,没有听到这番话,他自己则仿佛已被之前那段话抽干了力气,静静地听完才开口道:“既然有车去接,那范大人最好在这里等等那车回来,问问府上去的仆人,到底是岔在哪里,别等到二少爷再省试的时候也走岔了路,耽误了时辰。”
  范逊胡子都抖了起来,直嚷关门送客,门口的马车也被牵走,范永禀告少爷还让他去送人,却也被推搡着进了府门。
  周围人家的角门一个个关上,仆人离开,马车驶回自己府上,天也彻底黑了。
  卓思衡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范府紧闭的大门前,他想自行离开,问问附近有没有客店让他暂住,然而摇晃几步后只觉天旋地转力气彻底耗尽,栽倒在地。
  马蹄轻快的声音似乎传入紧贴地面的耳朵,但卓思衡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彻底昏了过去。
  再苏醒时已是不知今夕何夕,卓思衡被浑身上下的疼痛催促着睁眼,由模糊转至清晰的视野里却是极为陌生的景象。
  看着就知道柔软的杏黄帷幔遮住雕满吉祥花纹的木床结构,周身好像陷入轻柔的皮毛里,伸手摸去却是极其松软的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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