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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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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个当朝正四品大员,吏部能做主的侍郎,睥睨文武的天官,你说你……你在这里哭得这个样子,真是有辱斯文威仪!让人看见或是传出去简直不像话,往后朝堂上还做不做人,要不要脸面了……”曾玄度嘴上是数落,但心中却是痛惜不已,忙道,“你老师我是回乡颐养天年,瓦房院子都是三进三开的,又不是去遭罪,你哭个什么劲?沈相那样想走却必须留的才是活受罪挨日子,你老师能有今日的释怀便是造化,偏你弄得像给老师提前哭坟一样,没得晦气!”
  这样说卓思衡心中确实好受不少,努力守住心中的不舍和忧虑,努力吸了吸鼻子,哽咽着点点头。
  曾玄度知道,自己这个学生在长辈慈爱上实在欠缺,天意弄人,他卓思衡又何尝不是个无辜受害之人?故而即便是心里有数的事,卓思衡也愿意私下请教自己,不似一般年轻人,总觉得老人的话叨扰甚厌,都是因为年幼失怙的缘故……想到此处,他如何舍得,也是眼中渐起浑浊,最终只是侧头忍住,待心绪平息后才轻声道:“好了,别为注定之事过于忧怀,你心思细腻,总想这些也不好,年纪轻轻,事情要多朝前看……”
  卓思衡含泪点头,苦涩道:“老师到了家乡,记得给学生来信报个平安,也好让学生放心……”
  曾玄度点点头,去上马车,卓思衡赶忙在一边搀扶,车上仆从也搭手出来,待到老师安置在车上,他却不肯放下帘子,朝车下站立的卓思衡说道:“太子是个好孩子,只是你俩不能心软到一处去,你要帮他拿主意做决断,这样才是辅政之臣的补足之道。”
  “是,学生明白。”卓思衡恳切道。
  “还有,勿要事事纵容太子,我知你对太子寄予厚望又常存慈兄心怀,但不能事事如此,政事不能以情而驱,前思后想要谨慎,万不能意气用事。”
  “好,学生知道了。”
  “阿慧的身体虽然如今好了许多,但你也别只顾着公事繁忙忘记家人的康乐,要有个当兄长的样子,阿慈和阿悉都是好孩子,就是一个莽撞了些,一个太闷不易自宽自叙,你要多多规劝与宽怀……”曾玄度说道此处,忽然想起这些年卓思衡不就是这样做得么?可他还是忍不住唠叨和重复,一时之间他只觉自己是真的老迈昏聩了。
  而卓思衡却看不出半点不耐烦,郑重又动容道:“老师的话,学生一定字字谨记。”
  曾玄度也不忍再说,只催促卓思衡快些回去别受了寒凉,又叫仆从和车夫快些开拔。
  卓思衡握着老师的手,再道一次珍重和书信的事宜,便只得将总也说不完的千言万语化作别语,再拜一次,然后看着马车渐行渐远。
  初冬的风并不那么凛冽,可拂过卓思衡被眼泪流淌过的脸颊,却仿佛冰凌催逼。
  他一个人站了好一会儿,才勉强从伤怀的离别之情里抽出自己来,翻身上马,在回京的古道上慢腾腾行路。
  一条不长的路,卓思衡走至将近黄昏才勉强看见城门。
  其实他也不过是想慢些走,好消化自己内心的波涛汹涌,待到入城后,等待他的还有风波诡谲的事态,以及许多尚待处理的要务,他不能用稍显脆弱和悲痛的一面去应对,哪怕半点的软弱,也会露出破绽。
  可是,他没想到,在入城前刚刚调整好的心绪,便又被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打破。
  “卓大人,我家老爷已在等候您了。”
  拦住他去路的是个仆从打扮的年轻人,此人穿着虽是素色短褐,衣料却能看出价值不菲,卓思衡停马伫立看去,不动声色道:“你家主人是哪位?”
  “越王殿下从中牵应你我再会,还是应卓侍郎您的邀约不是么?”
  自仆从身后不远一颗几人抱的粗槐后缓缓步出一人,他的声音和面容都是卓思衡这些年虽尚未再见,但始终不曾忘记的。
  “郑相别来无恙。”
  卓思衡一点也不意外,用他最平静的语调同郑镜堂打起招呼。
 
 
第220章 
  “哎!可别这样说,一介草泽乡野的愚叟,哪配得上如此称谓?”郑镜堂以民见官之礼向卓思衡问候,态度谦卑至极,以他告老的官职与皇帝额外恩赏的荣耀,怕是卓思衡给他行礼都绰绰有余,位高而卑态,反倒令人警惕。
  卓思衡没有立即回答,他以平礼而还,可谓不卑不亢。
  “老朽应约而来,敢问大人有何赐教?”郑镜堂笑道。
  卓思衡示意二人可以在郊道借一步说话,只比了个手势,然后便头也不回先走了过去。待到已入浅林,周遭其余路人皆已消失,他才回首对郑镜堂说道:“如今这个世道,想见一个幕僚竟也这么难,希望我没有冒犯。”
  论阴阳怪气,卓思衡不觉得自己会输。
  郑镜堂捋起他那花白却修剪齐整的胡子,虽人在冬日,神态却似春风拂面般道:“卓大人如何对老朽如今正为越王帐下一幕僚之事言之凿凿?”
  不将话说清,他看来今天是不打算承认了。卓思衡早就料到,也没有因不期而遇乱了阵脚,怡然道:
  “越王殿下何许人,心性几何能耐几分,你比我更清楚。自你告老还乡后,越王在圣上面前奏对多有可取之处,不似从前言行无状,想来都是你的功劳。原本我以为越王殿下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谁知水龙法会时,他又似恢复从前举动,行事全无章法,可见是有人从中指点然而当此人不在身边时,越王殿下便又本质如初了。”
  “越王殿下也可能是自己寻觅了一二得力从属,又为何非是老朽呢?”郑镜堂似也露出些好奇,仿佛已认可这一猜想,却仍是想知道卓思衡缘何得知。
  “这也是我想问你的,为何非要是越王呢?”卓思衡略侧身,他一半身体被夕阳照得绯红明亮,另一半却好像已经隐没入即将莅临的黑夜当中去,“不过出于尊敬,我可以告诉你我是如何知晓此事的。”
  “那老朽就洗耳恭听了。”
  “越王殿下每每大事先决,总要出城一趟,即便已是深夜城门落钥,他照样会用自己的通关凭令恣意出入,就算我不注意,中京府的人也不是傻子,越王殿下一没有口谕二没有诏令,频频出城,难道众人都是瞎了不成?只是我恰好知道,在越王殿下归来后,他的举动与之前便会迥异,想来是城外自有高人指点。”卓思衡当然不会说出他利用佟师沛调查此事,他立刻调转话题,希望自己的语气足够坦率,“如果不是越王殿下想为茂安公一家令择宅邸,欲使太子殿下后院起火,我或许还不能确定他在京郊宅邸的底细。”
  “只是这些?”郑镜堂似笑非笑道,显然是对这种仿佛瞎猫捡到死耗子的揣测全无认同。
  “当然,这些给了我启发,但这些又都不是关键,真正关键的是你的行踪。”卓思衡笑道,“我于两年前去了一趟你本该告老而还的家乡丰州伊津郡,可你并不在家中,家里人说你出门云游去了,这倒也正常,我若是告老之日必然也想孑然一身去四处游历,好丰富丰富这一眼几乎要望得到头的日子,可你的通关文牒却根本没有记录在郡望,这就奇怪了。”
  郑镜堂的笑容在这里第一次略微僵住。
  卓思衡凑近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去伊津郡时没有职权查看郡府库文书记档,但是第二次去,我借着办案拿到了暂代郡刺史的职权,这才发觉你不是没有出去游历,而是根本没有回乡过。”
  卓思衡做了许多年猎手,他擅长观察猎物,有时细微的动作反而比撒腿就跑更能说明一个猎物的本能反应,而他方才所言正是触及到郑镜堂所存惧的根由,为此,其人才会在保持得体和镇定笑容的同时,却不自觉僵硬了抚弄胡须的手指。

  这边是乘胜追击的好时刻。
  “原本官吏归乡后地方要上报到吏部,你说巧不巧,吏部刚好也是由我主理,那就太好验证了。我回来后发现,彼时你告老归乡的文牒就在吏部文书库里存档,那么也就是说,当时在伊津郡做刺史的杨敷怀为你造了假的凭证,杨敷怀已经落网,那我去牢里问问他实情,也不是难事。”
  郑镜堂的笑中逐渐浮现起一种莫名的深意来:“都说杨敷怀罪恶滔天,竟用集雅斋做贿托公行之事,然而据老朽一两个尚在朝中的朋友所说,那集雅斋的账簿里可没有老朽的名字,老朽与杨敷怀便无往来,怎好凭空说这些猜测是确凿之语呢?”
  “因为你与杨敷怀在集雅斋往来使用得是越王殿下的名头。”卓思衡说罢看着郑镜堂的双眼道,“表面上看似越王殿下为求你留京做幕僚安排了一切,其实是你借着越王的手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就是借着这个办法,一直将自己隐没在越王的羽翼之下,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指点迷津,可越王做事总自作主张,想来也让你头痛不已吧?所以,随着朝堂对致仕多年的你早有遗忘,你便借着这次为茂安公寻找宅子的机会悄悄搬回了城中,而原本你在京郊所住的屋宇便给了茂安公,越王托人去找新宅子,可为什么没有买卖就开始着人搬家带人出城?那是因为你转移了幕僚的阵地,仅此而已,可惜茂安公还以为自己一女嫁给太子风光无限,自己又搭上了越王的关系可两边下注,谁知不过是自讨没趣罢了。”
  郑镜堂静静看着卓思衡,花两年时间观察与验证,最终掌握确凿证据,通过越王告知自己对真相的十全把握,然后再以此来要挟见面……
  “你今年不过三十有一,心计之深却胜过砥砺浮沉多年的老谋深算之辈,当真是后生可畏。但你今日见我又是何意?既已知道,便当做把柄也可,大不了在圣上面前参奏越王一本,或许我也能被迫现身,何故舍近求远呢?”郑镜堂仍然能保持得体的笑容,只是语气已冷上许多。
  “见你一面自然是为了确认一件重要的事,现在我清楚了。”卓思衡负手转身,笑道,“你心系权柄,妄借推举新君上位重归庙堂,最好是报复一下令你赔累而退颜面尽失的圣上。这本无可厚非,为人念及自己所受屈意也并非不可原谅的过错。但聪睿果断,能以壮士断腕保全自己所剩实力以待来年春日老树新发的你,为何会做出错误的选择?”
  “越王人虽鲁顿,对老朽却分外尊敬。”
  “那他是不会不听你的话事事非要自己作死才知南墙砖硬的。”卓思衡调头看向郑镜堂,“要是选择傀儡,在你隐退之时,不会有比彼时的太子殿下更好的选择,若真是单纯为了权柄,为何不在太子殿下最困顿的实际施以援手?且太子忠厚,若是援助于他,待他顺理成章得继大宝,你岂不立即就成了上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我朝萧相国?何须错付一莽夫竖子?因为你的目的本不在此。今日之见倒让我觉得,你似乎很期待我发现真相,然后替你摆脱越王?那我为什么要照着你的意思去做呢?”
  郑镜堂听罢大笑道:“有趣有趣!我从前也与你祖你父打过交道,二人确是正直之能臣,可若比起你来,却都输了正直里最该有的那一丝狡狯,过刚则折,我想你是不会走你家人老路的,你是姓卓的里品性才略的冠世之辈,即便我如此提防,却仍是小瞧了你去。”
  这番极高的恭维却没让卓思衡有半点的喜悦,他听罢反倒骤然冷下面容,一字一顿道:“面子不说父过,郑相,你失言了。”
  “是失言,也是实话。”郑镜堂却没有要道歉的意思,只笑道,“如此甚好,你已料知我所为,但又可知我所不为?我若早想放出风声去,未必树敌颇多的越王就无人告发,不过会连累于我,那我还是谨慎为上?至于我所求如何……不过是一介书生毕生所求——出将入相,能施展生平抱负,又有何错?”
  在遇到高明的对手时,可以暴露你的所知,却不能暴露你的不知。
  卓思衡深谙其理,故而在此时适当迂回,不让郑镜堂得知他尚未明了其真实的目的。
  “你如何想如何做我并不关心,越王说到底不过是你的棋子,但你放任他为不可为之事,我便不会善罢甘休。当然,我也不会去做你想我做之事,无意助你这一臂之力,你我今日的会面是我为确认,你也是希望你能明白,不是所有人都是蠢货。”
  “老朽也是有未尝之喜,有卓大人之青出于蓝,可见这朝堂当真精彩绝伦,老朽虽是昏聩高龄,但见此盛况仍然跃跃欲试,想来也是人之常情。”郑镜堂的身影渐渐被晚霞消失后降临的夜色笼罩,他欠身道,“那便感谢卓大人今日之赐教了,上了年纪的人,夜视欠损,请准许我早些还家。”
  嘴上是请求,可动作却是离开,卓思衡看着他极快消失的背影,忍不住想要冷笑,但心中的一丝担忧仍旧让他在达到此行目的后仍旧存有疑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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