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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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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煦心头一紧,可嘴上却反应得很快:“卓大人跟着儿臣勤王护驾,他教儿臣兵分两路,救驾和讨逆一样重要,是儿臣选得来找父皇,卓大人说儿臣做得对。”
  卓思衡很早以前就教过他,谎言的威力不在于它的虚假,而在于它所隐含的真实。
  他的这番话半真半假,几乎就要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不过,他却不能确定父亲是否相信,因为此时握住他的手没有任何反应,手掌的热量透过皮肤隐约传来,但却没有太大力气扣紧。
  “你做得错了。朕一定会死,到那时赢的人才能做上皇位,你又有什么办法逆转乾坤呢?”皇帝言及此处却顿了顿,忽然,他自嘲般笑了,“不过也对,你还有卓思衡,他救过你一次就会救你第二次、第三次……他是古今少有之奇臣,若是你的两个弟弟坐上皇位,他大概就是史书上第二个霍光和刘裕……可如果是你,他则会是你的房杜萧张……甚至诸葛武侯也未尝不能……文庙十哲再添他一个也不算难事。然而他的心太软了,心太软的人做不了僭主、称不了帝王。”
  一时之间,太子刘煦竟不知父皇是在评断卓思衡还是指点自己。
  “那你呢?你做好锻造一颗帝王之心的准备了么?”
  刘煦这次没有犹豫,点了点头。
  皇帝听罢叹息着拍了拍儿子的手背道:“我从前没有教过你什么,是我这个做父亲的失职。”
  他以我自称,令刘煦心惊不已。
  皇帝仿佛没有看到儿子的惊慌,自顾自说道:“也没人教过我如何做个皇帝,我一直以来直比着自己的叔叔,我希望能胜过他,证明我们这一脉更适合来坐这张龙椅,可是这位置我坐得越久就越清楚,我的父亲你的爷爷,其实并不适合君临万邦。”
  在刘煦的记忆里,父皇从不提景宗和戾太子的事,父皇继嗣景宗,这是杀死爷爷的仇人,然而为了皇位,父皇又必须忍此奇耻大辱,这是何等锥心之恨?可今日,父皇的语调却平静的仿佛寻常人家祖父在同孙儿讲古说事,全无波澜,只能听出其中的感慨万千。
  “但你的二弟,他不像景宗,他愚蠢不识时务,一辈子也坐不上这个椅子,替人当了伥鬼还不自知。你的三弟是个聪明的孩子,朕没必要瞒你,朕曾经希望他能坐上朕的位置,从朕这里继承一切,但朕的意愿在天意和人力面前似乎并无半点转圜之力,他如今也只是一颗棋子,当棋子的人是不能主持棋局的……你看,朕虽一直躺在这里,黑漆漆的,却反倒将一切都看得清楚……这就是皇帝要做的事情。”
  皇帝轻轻用手去整理刘煦早在奔忙中乱了的衣领,边理边道:“你也并不适合,可你身边却有能臣良将,后来朕静静看你,也发觉你虽勉为其难可做个守成之君,却绝不会让朕愧对列祖列宗,你是个好孩子,也有能力以真心换来君臣得宜的天下,朕今日可以放心说,确实心意你为太子,朕并不后悔。”
  刘煦再怎么想忘记父亲对自己的加诸的不堪过往,今日这一番话也足以摧毁他自以为的漠然,除了啜泣,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在年幼时受到的伤害虽已无法弥补,母亲和妹妹的不公也再难以讨还……但他知道,他永远也不会忘了今日,这是他的父亲对他说过最长最长的肺腑之言。
  “人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朕想这时候教导你最后一课大抵也算及时,哦,对了,朕也想送你两个东西,第一个你去床尾的匣子里取来。”

  刘煦哭泣着称了一声是,松开父亲的手,去床尾取来一个金丝楠木的正方形捧匣,沉而且大,他要两只手才可端住。
  “打开它。”
  刘煦放在床边,打开盒匣的盖子,当即愣住了。
  传国玉玺静静躺在盒子当中,像一块沉入深沉之海的美玉,孤独且迷人。
  而玉玺旁边是一道黄绸卷封的圣旨。
  “读读看。”皇帝笑着说道。
  刘煦用颤抖的手去用火石擦亮最靠近床榻的蜡烛,而后展开圣旨,接着抖动的光亮看清了里面是传位于他的诏书,以及后续安排:
  “太子刘煦,天命所授……今传位于太子……”他念得含含糊糊,一半的美誉礼辞都根本说不出来,“……敕封襄国宣仪长公主为辅国宣仪大长公主,辅佐新君可参朝政……吏部侍郎卓思衡,德勋承厚,着晋集贤殿学士入政事堂参知政事,领协中书省,辅弼新皇承祚启元……虞雍……着晋枢密院枢密使……高永清……着晋御史大夫,入政事堂……”
  他因哭泣而磕磕绊绊再念不下去,只能最后涕泣道:“父皇……儿臣……儿臣谢父皇……”
  皇帝只是笑笑,似乎想要再抬手去触碰儿子,却停下来道:“你喜欢这第一个礼物,却未必喜欢第二个,但这第二个,才是朕能给你最好的那个。来,刘煦,朕的好孩子,未来的皇帝,朕带你去看看……”
  ……
  卓思衡多年未见赵王,从前那个活泼聪慧白润似玉的小孩童如今有了少年人清隽且挺拔的模样,他眉眼肖似母亲,可面庞轮廓却与皇帝如出一辙,面貌自是非凡的俊朗,怕是将来长大,宋端这小子都要被比下去了。
  如果不是在这个场合,在这个背景下,他或许还会去笑着问候,问一句他现在身体如何学习怎么样,就好像好些长辈见到可爱晚辈一样的自然而然的欣喜。
  可今日,他能说的只有血淋淋的真相。
  “越王殿下,你真以为自己会成为赢家么?”
  卓思衡突如其来的问题让越王怒极反笑:“难道眼下的形势,还会是别人么?”
  “殿下,我且问你,为何今日你这样顺利就到了福宁殿前?没有受到禁军殿前司的半点阻挡?而在这之前,帝京九门都向你敞开,你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这些你的老师也是幕僚郑镜堂是怎么告诉你的?”
  卓思衡语速并不快,可话里的内容却是咄咄逼人,越王冷下面目说道:“这有什么?谁不是怕死的人?难道九门的卫戍和皇城里的殿前司禁军不是人?再者说,眼下这些不怕死的禁军不是跟着三弟来了么?”
  再蠢的人可能都发觉了异样,就连越王说完也愣了愣,看向一旁面露惊惧的赵王。
  “有人在你来之前知道了你的动向,这个人可以接触到调兵印玺,将殿前司调离皇帝身边,为你大开方便之门,目的就是让你能在这个时刻抵达此处。殿下,不要瞪我,我那时候远在千里之外,按照预想安排对策和后招还是可以,但是却没有能力施展这么大的权力,因为我缺少最重要的条件。”
  “是什么?”越王的眼中充满了不安和狐疑。
  卓思衡很想叹气,这都猜不出来么,可他只能正色道:“是调兵的兵符或口谕。我不在宫中,如何向圣上要来这些去调遣其人?所以,是能接触到这些的人做了这样的事。”说完他缓缓走向了罗贵妃。
  或许是卓思衡的笃定和平静具有无法言说的威慑,扣押罗贵妃的两个越王部下不自觉松开了手后退一步,让罗贵妃得以从吃痛中喘息,但她也并没有松弛,而是半跪半坐在地,抬头用阴悒不明的目光看着已行至自己面前的卓思衡。
  “贵妃娘娘,你是什么时候与郑镜堂和唐家联手的我其实现在也并不能确切,但你与虎谋皮,真的以为他会扶你儿子踩着越王上位,而后安心做他的股肱之臣么?”
  此言一出,众人皆大惊失色。
  罗贵妃抿紧双唇道:“胡言乱语,你根本毫无依据。”
  卓思衡并不想在分辨此事上花费时间,只道:“为什么在越王入城封锁皇宫之后匆匆写出且只发给各衙门与城外大军的矫诏,你们母子会这样清楚?方才你们言语里都有提及这封矫诏,可你们应该被封于宫中一无所知才对,不是么?”
  这次,罗贵妃抿紧的双唇中再说不出半个字了。
  卓思衡态度依旧谦和,和说出的话却没有那么客气了:“贵妃娘娘,郑镜堂给越王出尽昏招,要他招摇过市要他成为圣上的厌弃之人,这样你们好在他以为自己登至最高时由赵王殿下亲手斩落,好让赵王成为圣上心中独一无二的社稷之子。为此,你们不惜纵容越王。军中谋事,你们指点越王去到禁军兵马司,要他胡搅蛮缠以为是立威,却在军中彻底失去威望;贡院查举弊案,是你们刻意做出似乎有问题的样子,告诉越王他可以借这个千载良机扬名,实则令圣上彻底失望;让他与各家藩王世子勾连,让他以为是培植势力,实际上却是使群臣和圣上皆起防备之心;怂恿他去釜底抽薪来挑拨太子妃一家,你们的说辞可能是让太子后院起火,然而却是想越王和太子最终决裂,使他腹背受敌……如此种种可谓深谋远计运筹决算,但你们却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罗贵妃的声音仿佛比方才还要更喑哑了。
  卓思衡的面目终于冷冽下来,他看着浑然不觉的罗贵妃,一字一顿道:“你们从没有考虑过会因这些谋算而导致无辜之人遭受多少苦难。越王愚蠢至极,他所为所伤,有官吏也有百姓,这些人何其无辜?被你们牵累到权力旋涡当中身不由己!你们又凭什么以自己的谋算为由,无顾苍生跋扈自恣,使人代尔等之罪过?”
  慷慨之语后是短暂的沉默,和一声古怪的击掌赞叹。
  这时,寝殿的门自内向外缓缓打开,庭燎的光照亮了两个人的身影,太子刘煦扶着正在抚掌的皇帝,缓缓走了出来。
 
 
第235章 
  “起火了!”
  负责看守屋门的侍卫见浓烟涌出门缝,不住高升惊呼,二人迅速打开门锁,一人去通传引人救火,另一人留下看守,想来一个弱女子也不可能非要两人才擒拿得住。
  可他想先将人带出来时,却见浓烟滚滚的屋内并无半个人影。
  难不成方才此女已趁乱跑走?
  侍卫慌了神,立即调头搜寻。
  他走之后,屋子一角的墙柜门缓缓打开,卓慧衡紧了紧捂住口鼻以茶水浸湿的巾帕,弯腰匍匐在地出门后沿小道逃离。
  从小大哥就教过他们遇见各种不可预知的灾害要如何应对,甚至从前住在乡下木石房内时,大哥还给他们规划过安全逃生路线,时不时进行演习。
  今日没想到却是为求脱身自己放火才遇见了用武之地。
  她用蜡烛点燃帷帘,又给附近家具喷上水,使得烟雾看上去比实际火势要大得多,迷惑侍卫后,她才得以借此障眼法脱逃。
  但她不是为了自己的性命才出此下策,而是有必行之事尚未完成,她不能让大哥失望。
  当然,回去后,卓慧衡打算隐瞒这段陷自身于险境的计划。
  嫘祖庙前殿祭祀供奉,后殿有几处规格极高的寝殿,供祭祀之人暂居,这里的布局并不复杂,轻易就能找见长公主应居的寝殿。冬日北风正盛,浓烟飞快散溢以至于好些侍婢宫人都跑去救火,来不及更换衣物的卓慧衡都未遭人怀疑盘问。她顺利进入寝殿,一入内便看见长公主安眠于卧榻之上。
  “长公主殿下!”卓慧衡也顾不上什么虚礼,只去摇晃躺在床上的长公主,可谁知对方竟完全不醒。卓慧衡愣住了,就算自己力气不算大,使出全身力气想晃醒一个人也并非什么天方夜谭,然而长公主非但没有苏醒的一点迹象,甚至也没有被打扰的任何异动,只安静躺卧,面容也是恬静惬意,仿佛在好梦酣然中不愿醒来。
  卓慧衡头脑转得也快,她立刻停止无用的动作,想到一个可能。
  “明天之前长公主都不会醒过来了。”
  在她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说道。
  卓慧衡此时心中已然一切明了,她转过身,镇定地望着罗元珠——这位与自己共事了近十年的同僚,沉声道:“你和你姐姐罗贵妃打算做什么?”
  “我不会伤害长公主殿下的。”罗元珠声音平静却有种难以言喻的悲哀蕴含其中,她似乎已经很是疲惫,但仍然勉力解释,“我只是不能让殿下在这个时候回宫主持大局,如此而已。”
  此刻情境更不得慌乱了阵脚。卓慧衡凭借这些年对罗元珠的了解,根本不去讲什么篡逆谋反和为虎作伥这些道德上的文章,只捡最要害的话:
  “如此而已?现下在宫中深陷危急的人是长公主殿下唯一的亲人、她的哥哥!我们皆是各自家人的妹妹,这份心境,我不信你不能体会!罗元珠,长公主殿下对你我皆是知遇之恩,你的书都读到狗肚子里了么?”
  面对厉声责问,罗元珠看着床上熟睡的长公主,虚弱而疲惫地说道:“事已至此,再无转圜。我向你保证,如果宫中真的出了什么事,即便姐姐大功得成,我也不会苟活于人世,我会背负我该背负的骂名,自求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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