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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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久之后,皇帝缓缓松开了手,他这次的语气依然沉着笃定,只是其中疲态让每个字听来都犹如叹息:“将赵王押回他自己宫中,交由日后新君处置。罗贵妃……赐死。郑镜堂与唐氏夷灭三族,卓思衡,记得拟好圣旨,不必交给朕过目,递交中书省便是。”
这次,卓思衡除了领命,什么也没有说。
这时,虞雍带着部署赶到福宁殿,与他一道前来的还有皇后、青山公主与卓悉衡和杨令仪一对夫妇。
紧接着,高永清和群臣也在苏谷梁大人中京府兵的护送下来到此地,他们一前一后,却都在看到地上越王的人头和尸体,以及浑浑噩噩尚未被带走的赵王。
按照卓思衡的吩咐,慈衡捆了值夜的太医和太监共三人,见虞雍带禁军来了才出现,她不知是什么情况,竟想上前一步,却被虞雍拦下,示意不要出声。
卓思衡下意识去寻找家人,除去接应长公主回宫的慧衡以外,该在的都在,可唯独没有云桑薇的影子,太子妃也不见影踪。
他一颗心向下沉去,却见皇后朝他以旁人难以察觉的弧度点了点头,似乎在告诉他一切安好,卓思衡这才稍稍放心。
关键时刻皇后一定将太子妃隐蔽妥当,而云桑薇大概在皇后的安排下和太子妃一道去了安全之地,眼下虞雍赶来便是肃清了大部分的叛军,想来宫中已经无恙,二人也必然安全。
晨曦的沉默当中,皇后向前一步也跪拜下去,她率先开口,以温柔慈和的语气道:“陛下,孩子们有什么错,该罚的罚,该骂的骂,可天家父子也是父子啊……”
卓思衡感激皇后举重若轻的言语,她是真正在为刘煦着想,不希望儿子目睹如此悲剧,一生在苦痛中难以自拔。其实在卓思衡看来,皇帝真正该好好道歉的人头一个就是皇后。
皇帝看向皇后,他的神情终于在极度的痛苦和紧绷中得到一丝松弛,缓缓伸出了手来道:“起来吧。朕……”
可是话语却突然顿住,慈衡反应最快,以匕首割断捆着太医的绳子急道:“快去!”
太医和太子都反应过来去扶住即将跌倒的皇帝,卓思衡距离最近,最先触碰到皇帝摇摇欲坠的身躯,可这个时候,他已然闭上了双目昏厥过去。
碰到皇帝的瞬间,卓思衡才意识到他或许真的耗尽了最后的气力,一个活人的身上不会如此枯瘦和轻盈。
毕竟刚刚过去的这个夜晚,实在是太过漫长。
……
福宁殿外又恢复了安静,战战兢兢的宫人将地上越王的尸体移走,擦干净血迹,齐整的砖石地再次光洁如新。禁军们被派去四处巡视查验宫中是否还有乱党余孽,只有卓思衡和一众大臣守在原地,等候皇帝的召见。
罗贵妃和赵王已被分别关押起来,皇后也吩咐将丹山公主暂且带到她的宫中。
皇后其间曾对卓思衡说道:“稚子无辜,不晓世事却为世事所累。罗贵妃身为母亲,难辞其咎。”
“她和郑镜堂都难逃一死。”提及此二人时,卓思衡的内心全无波澜,可转念想到赵王和丹山公主,他又只想叹息。
在这之后,太医通传皇帝不是很好,皇后与太子此刻都已入内去侍奉圣驾病体,太医们进进出出,过了三四个时辰,有些官员已是几乎站立不住时,皇后从福宁殿内走了出来。
“圣上有旨,宣卓思衡入内。”
高永清和虞雍以及其余官吏都意识到,这或许就是皇帝最后的召见了。
卓思衡略整肃仪容,向皇后拜过款步入内,他从来没到过福宁殿,第一次见此地恢弘宽阔陈设美轮美奂却心乱如麻。
来引他入内的是太医,可是到了皇帝寝殿所在,这里却一个人也没有,连太子都不在。
太医离去后,室内只剩卓思衡和皇帝二人。
“你靠近一些……朕说话很辛苦。”
床上的声音十分微弱,卓思衡领命靠近,见到了皇帝憔悴至极的面容。
卓思衡几乎无法辨认这是曾经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帝王,一时之间他眼眶发热,自内心深处涌出无尽悲凉。
“陛下,要臣去叫太子殿下和皇后娘娘么?”卓思衡忍泪问道。
皇帝吃力地摇摇头:“不必,该说的,朕已经和他们说完了,最后的话朕有些想要嘱咐给你,不过先要谢你一谢……”
“陛下言重了……”
“如果不是你,朕大概已经铸成错事……你说得对,朕或许是个好皇帝,却不是个好父亲,朕还不如你更了解自己的孩子。方才太子对朕说,如果那时候赵王被处死,他实在是觉得这个帝王做了也尽是噩梦无尽……傻孩子啊……就算赵王不死,他今后好梦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卓思衡忍下悲伤坚毅道:“臣不敢保证可让太子殿下今后高枕无忧,但也必会为殿下分忧解难。”
皇帝似是很满意这个答复,努力笑了笑道:“朕相信你。朕知道,你劝朕不要杀赵王不单单是为了太子殿下和自己,也是为了朕……你看得出朕不忍心,不愿意朕带着绝望离开,你实在是个好人,做个能臣和好人往往并不能融,可你却做到了……”
面对这样的赞誉,卓思衡一时竟不知如何领受。
“最后让朕做出决断的,其实仍然是你。你说得对,若你今日无动于衷,朕事后再想,只怕会更不安心,可以你今日之谏,至少朕也少许心安。不过若不是有你辅佐太子,赵王……朕还是会杀……可想到有你在,朕便觉得,这个孩子的性命留下也无妨……况且经过这样的事情,朕的孩子也不会再有什么快乐可言,朕到底还是断了他的命运和野心,这样活着真的比死去还好么?朕也不知道……这也算是朕可以为太子所作力所能及的最后一件事了……”
卓思衡心下怃然,轻声道:“其实臣亦不知。”
二人沉默半晌,皇帝又道:“罗贵妃……赐死后,让她随葬吧……”
“是。”
“你倒答应得干脆。”皇帝面容苦涩,笑却仿佛在抽搐一般。
“臣心中对赵王存有怜悯,但是对始作俑者却半点都无存此心。”
“你心中界限分明,朕也不及。”
“但陛下在臣心中却是值得后人大书特书的一代君王。”
“哦?你觉得朕哪里做得好呢?”
“陛下,不是所有人都能在经历您所经历的命运后仍然选择克制的。”
即便在垂死之际,皇帝听闻此言也还是禁不住变了脸色,可很快,他似乎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已不足以让他在乎这些话语,他又恢复了平静,甚至面上带着一丝苦笑听卓思衡将话讲完。
“陛下遭遇过悲剧与不公,却仍将天下之责视为己先,不曾为私怨而凌虐苍生,您虽怀厌憎却不以此心境而治世,臣心中对您始终存着敬畏。”
这是他发自内心的言语。
卓思衡其实心中再清楚不过,皇帝多少有强迫自己做个明君与景宗相较高下的恨意在,可是皇帝已经是将死之人,许多话没有必要说得那样清楚,况且在自己的心中,皇帝也确实做到了许多前代帝王未有的功绩,只看如今四海平顺百姓安乐,也知眼前将去之人也该是得几分后世赞颂的明君。
卓思衡这时自己也想了个清楚透彻,或许正是因为这发自内心的赞许,他才不希望皇帝最后连杀儿子而污名,他希望历史能给眼前的人一个公正且真挚的判断。
皇帝值得这样一个身后的公平归齐。
沉默许久的皇帝终于开口道:“其实你又何尝不是与朕一样呢?”
卓思衡愣住了。
“你心中也必然有怨有恨,然而为朝堂安稳为避免党争,你只字不提家人冤屈,只一心谋善政求至理,你所说朕拥有的品格,你自己也都一样不差。”
卓思衡听完皇帝的话,下意识想去摸这些年始终贴身携带的那封记载有戾太子过往险遭毒杀缘由的信,可他最终还是没有开口言及此事。
“臣不敢以此自居。”
“你可以的,你会是个很好的辅弼之臣,你心地柔软,却手腕强硬,你不会辜负与太子的深恩厚谊,也不会废弃自己的一番宏图,天下有你在,或许才是百姓之幸。朕从前对你多有看重就多有忌惮,但今日一事可见朕不过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你不必替朕转圜。”
皇帝制止卓思衡的意欲开口后又缓缓说道:“人世之历练,朕已行遍……好与不好,便按你说得,交予后人评说吧……但你的历练才刚刚开始,不要忘记今日朕对你说过的话,善待太子,善待九州四海的臣民与万物……”
千钧重担,卓思衡凛然领受。
皇帝再度沉默,这次的沉默更为短暂,不一会儿他便继续方才的对话:“好了,说说你打算如何处置赵王。”
“太子殿下若真一个手足没有,反倒让其余宗室和藩王起异心,臣不打算软禁赵王,赵王虽一十四岁,却仍未到开府的年级,可让太子殿下亲自教导陪伴幼弟。”
“经历过这样的事……赵王活着大概也同死了没有什么区别……不过你说得也对,朕无有兄弟唯有一妹,虽有子嗣却还是让无数藩王动了不该动的野心,太子他……他还未做父亲,身边有个弟弟也好……也好……对了,皇妹在哪里……她人呢?”
“哥哥!”
卓思衡一惊,循声望去,长公主正冲入寝殿,哭着扑到皇帝的怀中。
皇帝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卸去了重担,他落着泪,用枯瘦颤抖的手抱住妹妹说道:“妹妹,我终于见到你了……”
“哥哥!哥哥我在这里!”
卓思衡从未见过这样大失阵脚悲恸至极的长公主,天家难得一觅的手足之情,也教他终于落下泪了,他正欲告退,却被皇帝叫住。
“遗诏在太子手中……妹妹,你来在众臣面前昭告天下……我给你留了天下独一份的尊荣,你……要好好把握……”
长公主拼命摇头,她仿佛在否定眼前兄长即将去世的事实,根本不愿接受这份天大的哀荣。皇帝像是哄小孩子一样去抚摸妹妹的头顶,又用颤抖的手替她拭去眼泪。似是知道今日之后,妹妹即将不再有兄长庇护,他也落下泪来。
可他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哭泣太过耗费生命,皇帝竭尽全力转过头,对他挽留的卓思衡用几乎如呼气般的声音说道:
“云山啊……你……你不止要照顾好太子,也要照顾好朕的妹妹……不要让人……欺负她……”
“臣领命。”卓思衡郑重泣道。
他未等抬头,就听见长公主一声悲戚的哭叫,再去看时,皇帝的手正因失去生命的力量,从他面前滑落。
第237章
报丧的长钟回荡在禁宫各处,福宁殿前聚集了文武百官公卿贵戚,由太子刘煦跪于最前,皇后其次,其余人等皆各入长列,默默地在等待中任由廉纤细雪落满身体和发间。
皇宫尚未换过丧仪的白饰,可天地之间早已缟素。
卓思衡双手敬捧圣旨,跟随长公主殿下缓步而出,因手持大行皇帝的遗诏,他不需叩拜,只见下方众人均已叩地,俯视看去像是一个个染白的石像。
长公主双手取过圣旨,高举过头,卓思衡看见她在竭力忍耐眼泪和手指的颤抖,以致于这个动作她停顿了许久,才终于缓缓落下。
“宣大行皇帝遗诏。”卓思衡放声道。
长公主展开明亮黄绸,以她最洪亮的声线宣读兄长最后的遗愿:
“太子刘煦,天命所授,衍敬天法祖之德,续昌明康宁之业。今传位于太子,归正一心,海内皆同,理当共尊宜奉,万民仰戴。然太子岁月轻忽,虽非冲龄践祚,亦需辅弼之贤达。朕遗命有诏:敕封襄国宣仪长公主刘莘吉为辅国宣仪大长公主,参理朝政,辅弼新君,若有宗庙不明,请其诏同朕谕。”
这是即便镇、定二公主都未有过的无上权力。
读至此处,长公主似是极力忍耐才将语气稳住,又道:
“及,吏部侍郎卓思衡,赞其德勋承厚、纯仁之臣也,赐晋集贤殿学士入政事堂参知政事,领协中书省,辅弼新皇承祚启元。”
卓思衡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寂静,感觉到落雪在他发际融化,一切的一切像是终点,又像是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