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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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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手握权力的皇家哪有什么血脉亲缘,这不是她亲眼见证过的悲剧么?
  “但他们仍然是刘氏宗亲,至少在太祖一代,我们共享同一份来自血缘的荣耀。”大长公主并未将叹息加入这句话中,她的语气总是有一份强硬在,“莫不是卓大人也像旁人一般以为天家薄情不讲血脉与亲缘么?”
  卓思衡被这样质问却面不改色道:“融入了感情的血缘才是真正的血缘。不瞒殿下,曾经我也以为天家薄情,无有血浓于水之说,但后来我见到了先帝与大长公主,才知道自己过去之狭隘。天家手足之情若深,与寻常百姓家相依为命的兄妹无有所差。还有先帝舍身去护救赵王殿下,都使我撼彻动容……但济北王父子与先帝或许还比今日诸位藩王同圣上血脉更近……还有曾经的越王又何尝不是亲近之人?结果呢?可见亲疏可以血脉相论,但又不能只看血脉。”
  “卓大人,你受先帝与今上器重非凡,也不可妄议皇家事宜。”大长公主严正提醒道。
  “殿下,我没有妄议,您忘记了么?我受先帝托付,这本就是我应为之事。”
  “你不要搬出先帝来!皇兄若在,也未必就让你如此妄为!”
  “先帝若在,必然也是愿意见今日之安泰景象。”
  “你想在帝京名为伴读,实则却想软禁宗亲子嗣,你无非是想为阿辰铺路助她名正言顺得继大统,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此路对她来说将有多难?”
  大长公主也有急切的时候,她看向卓思衡,似乎很渴望这个答案,但在卓思衡看来,她需要的是一个能说服她自己的理由。
  “大长公主殿下,先皇大行后,您这些年过得如何?辛不辛苦呢?”
  卓思衡却举重若轻般,柔声发问。
  大长公主刘莘吉愣了愣,她很清楚答案,可是她并不想回答。
  当然辛苦。
  如果她只是个普通的公主,皇兄去世,留下一份尊荣与富贵便是最好的结果,那她当然可以每日娱情愉心,她也已是知天命的年岁了,虽膝下无有子女也无天伦之乐,可世间如此繁华,天下第一富贵乡中尽情消受来也不是难事。
  但她不是。
  她从皇兄手中接过的不是富贵和安乐,而是权力和责任。
  辅国大长公主的名头即是尊荣,也是负担。
  这些年她所经手的政事颇多,虽大多与宗亲及宗庙相关,却也有牵扯之事,也曾为朝廷修筑次官道要占用藩王土地之事,亲自去到千里之外调停说服、恩威并施,其中辛苦,怕是本朝除去镇定二公主以外任何一个公主都未曾体会过的辛劳和疲倦。
  但她却对已得到的权力无比着迷,为自己深以为傲。
  卓思衡陪伴大长公主一同沉默着,他没有等来回答,只等来一声薄如蝉翼般的轻轻叹息。
  “这个答案,殿下心中了然,不必说出来臣也能明白。”他轻声道,“清闲日子有清闲日子的好,可是,心存了抱负,再想轻装上阵面对生活却是无有可能了。阿辰是个好孩子,我希望他能快乐,我也希望她能像她的姑母一样,在举世无双之上更进一层楼,变为世间的绝无仅有。”
  说完,卓思衡向大长公主深深一拜道:“臣不能令圣上久侯,先行一步,请殿下见谅。”说罢他踏着清朗月色,从容离去。
  大长公主刘莘吉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月光之明,今日犹胜白昼。
  ……
  皇帝亲自至龙兴之地祭祖可谓是皇家祭祀里的重中之重,整个祭祀光是流程就有七日,大祭小祭礼仪之范能繁琐至极,可是却也是皇帝权力的彰显,半分也不可马虎。
  更何况这次祖祭的次礼均由瑶光公主刘玉耀从旁协助父皇刘煦。
  次礼祭是个奇妙的位置,听起来职能仅次于主祭,可却连襁褓里的婴儿也当得。
  因为这个位置大多是留给皇帝的继任者。
  这也是卓思衡无论如何也要刘煦带上瑶光公主奔波千里的缘故。
  当然,也不只有继任者做过次礼祭。当年英宗在镇定二公主的襄助下平定叛乱、再造江山,为告天敬祖,彰显正统,英宗带着两个姐姐于天下安定后至麟州行大祭之礼,便是让二位公主以匡扶之功行次礼。
  有了这个先例,暂且无有子嗣的刘煦让唯一所出的女儿来代行之事也无有阻碍,许多人都以为与其先让一众人为了这个位置暗中龌龊争抢不止,不若早定下一位可以服众的人选,免去好多纷扰才是上上。
  用大长公主的话说,是卓思衡太懂得利用人在时局晦暗不明时微妙的博弈心理,那种我不能稳稳拿手的事,宁可不去争抢也不想落入到竞争者手中的心态,被他玩弄在了股掌之上。
  最危险的瑶光公主反而成为诸位宗室心中最合适的次祭人选,当真是讽刺。
  这样的祭祀大人都觉得磋磨身心,更何况七岁孩童?
  刘煦每每暗中查看一旁的女儿,见其身着玄色礼服被头饰压得人都要垮塌的细小身体摇摇欲坠,心中的痛惜比自己的疲累更为痛苦,他只能用卓思衡告知的话说服自己:
  这只是个开始,公主今后要承担的重任远比今日更加沉重。
  刘煦深吸一口气,继续完成他必须完成的礼仪。
  “桐始华,电始见,蛰虫启,萍始生,玄鸟至于人间,而鸣鸠拂其羽……”
  祭表由皇帝主祭而诵,是为祖先闻听,再转由次礼祭向祭台之下众人朗声重复,是为世人知晓。
  稚嫩的童声自上而下,清越且自然,没有半点磕绊,使人惊异于此言出自七岁公主之口。
  隔着十二条垂下冕旒,刘煦望着女儿专注的样子,心中只觉世上哪有什么离经叛道和蔑伦悖理,他是皇帝,他想给女儿什么就给他什么,旁人只需要服从,无需要询问缘由。
  这是他的权力。
  ……
  七日祭礼结束后,因太过劳累且北地倒春寒的凶猛,刘煦和刘玉耀父女俩都感染了风寒,不过好在因从前麟州大祭便常有此等情况,行銮带足了太医,三五日后,父女二人便基本痊愈。御驾理应这个时候回京,然而刘煦却提出要带瑶光公主再北上多走几日,去到延和军治监与雄峙关御驾巡边。
  卓思衡虽然了解皇帝的用意,可还是担忧二人身体,然而不等他开劝,刘煦这次提前准备好了说辞:“卓大人可还记得……戾太子巡边之事么?”
  卓思衡一愣,万没想到刘煦竟会提及此事,他自父亲和从前朱五叔口中都听过许多次,其中的警示意味如今对他和刘煦以及瑶光公主不言自明。
  “孝宗在位的第二十一年,携太子刘缜与其余诸子前来麟州行宫,主持大祭,刘缜以太子之尊为次礼祭,这本是一次寻常祭祀,可谁也不知竟对今后影响甚巨,回到京中没有多久,刘缜太子之位便被废除,世人为避其称,以戾太子呼之。”
  卓思衡对这段历史不敢说如数家珍,但几乎是可以将年份月份与事件毫无错漏的答对。
  刘煦听过后黯然点头道:“朕与卓大人一样,分外关注此段历史……曾几何时朕也以为会重蹈戾太子覆辙……不过总算吉人自有天相,有卓大人从旁辅弼,今日朕之江山也算高枕无忧了……不说这个,朕是想说,其实实录记载戾太子在祭礼表现得宜并无不妥,后续孝宗为他定下的十二条大罪中的‘不敬祖祭’可能也只是刻意找了个大的名头盖上罢了。真正让他彻底失去父亲信任的,朕想应该是在祭祀之后前往延和军治监的巡边所至。”
  “臣在朔州时,乡里有位年长长辈,臣唤其为五叔。臣所在之乡为延和军治监的军屯乡,多是营中亲眷,故而臣听过些延和军中往事。”卓思衡缓缓说道,“五叔曾说当年戾太子至延和军治监巡边时他也在场,其表现全无储君之气,瑟缩畏惧,军治监上至边关大将下至士卒均深感不屑,用五叔的话说,便是担心要是有一天真打起仗来,要听此人坐镇指挥送命,实在是万般不情愿的。”
  “是的,实录虽无记载,但母后向我讲过外祖曾于此次伴驾,巡边时,戾太子确有不状之举,可他是因礼祭后生病,却马不停蹄虽孝宗前往延和军治监,一路颠簸病情加重,实在难以支撑才导致疲弱无状,后来是由当时的景宗代行军中与边关将领的宴饮等事,这也是景宗同各地边将来往甚密的缘故之一吧……但外祖也是外臣,所知寥寥,母后隔开一辈,亦是没有来由得知此等秘辛。”
  刘煦说完神色闪烁,他如今在人前已不会有这样的神态,可在卓思衡面前足够自如放松,并非有所隐瞒,而是不知该不该说。
  卓思衡了解刘煦,只道:“陛下可是有什么不好说的猜测么?”
  “朕怀疑,或许是景宗暗中……暗中有所为也未可知。”
  刘煦说得小心翼翼,卓思衡却笑道:“陛下,您又不是景宗的亲孙,不必这样忌讳的。”
  刘煦一愣,旋即也自嘲笑了,叹气道:“朕这样子还真是小家子气。”
  “陛下是任君善主,且自幼承教于太后,训勉教范都是一等一的,自然在背后讲已故长者的坏话要有些顾忌,是臣草率了。”卓思衡安抚道,“其实陛下的猜测并非全然没有可能,景宗会为夺嫡做到哪一步人尽皆知,这样的事对他来说也并非什么艰难抉择。陛下是希望公主可以先在边关将士面前有所展露,以公主之聪颖爽利,必然可先声夺人。”
  刘煦感慨道:“是这个道理,虽说或许没有大用处,但朕也想试试。”
  卓思衡稍加思索,笑道:“也是可以,延和军治关与雄峙关众将甚少面圣,能得仰天颜也是陛下该做的安抚边镇之举措,公主虽是劳顿,可一路未有抱怨辛苦,只是一处待久了常念无趣,她还没去过北地,也好见识见识,增长见闻也好、熟识边务也罢,都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有了卓思衡的话,刘煦便安心下来,让人去筹备巡视边关的事务。
  因官道至边关,御驾沿途十分顺畅,十日不到便自麟州抵达延和军治关,十万余将士列阵相迎,刘煦亲自牵领瑶光公主,命其宣读恩赏的诏书,优待军屯的将士家属,予以赋税的减免,并承诺会将官道与次官道修建到北地的每个县治。遮天蔽日般的人海发出山呼万岁的震响,以及还有公主千岁的祝愿。
  只是这一折腾,瑶光公主道旅疲惫,再一个月后才抵达帝京时小小的人也瘦了一圈,看着可怜兮兮的,令太后心痛不已,一贯疼爱儿子的她也忍不住薄责刘煦有些鲁莽,可看儿子的模样也是旅途疲惫,也只好不再说些什么,立即安排人去抱着瑶光公主去自己寝殿里休息。
  “先让她去见一见皇后问安,该有的礼节还是要的。”刘煦忽然说道。
  太后看着儿子,一时默然,最后也只点了点头。
  瑶光公主已是极为疲倦,听说要去见母后,一时有些茫然:“皇祖母,我想睡觉……”
  她软声的可怜求告没能起到效果,刘煦耐心解释道:“你作为尊贵的公主出远门回来,孝礼不可废,宫中的礼规更要遵守,这样今后你说得话别人才会信以为重,换句话说就是……你自己今后会制定规则,但这个规则你必须先遵守,才有说服力。”
  刘煦也不知道公主是否真的懂了,还只是为应付自己努力点头,但他仍然很欣慰看着女儿在侍女的陪伴下,克制住休憩的渴望,朝太后的寝宫外走去。
  望着女孩亦步亦趋的背影,太后对刘煦郑重道:“皇帝,你真的已经作此打算了么?”
  刘煦的目光和母亲去到一个方向,直至女儿的背影彻底消失,他才转过头,以同样郑重的语气回道:“母后,儿子至少想试试看,儿子资质平庸,纵然有能臣英贤辅佐,竭尽所能的辛劳勤勉,大抵最后在青史留名也不过是个守成之君。可是,若是办成这件事,儿子或成为独一无二的人君,千百年后也会有人记得儿子的名字,儿子以为,这才不负您与父皇的教导。”
  ……
  回到帝京的第二日,刘煦照常临朝,虽然可在他面容上看出旅途的疲惫,但他听政问政仍然极为认真,使群臣心生敬意。
  散朝后,他又带着卓思衡与卢甘二人去查看用作学宫的合适殿宇,此事在麟州时已由卓思衡着人快马发回中书省,命如今的工部尚书卢甘先行筛选并简单罗列适合的殿宇,再估算出不同选择修缮与重新布置的费用呈交。

  二人拿着都已备好的资料陪同皇帝沿着前朝的三大宫往后走,在这之前的大型宫室殿宇都在各司其职,这些大多是太祖在位是修建,但在内宫与外朝之间的地带,却有好些空置宫宇,卢甘很容易便从中挑出了五个适合的选择。
  “太宗雄才大略,但后人常云太宗爱奢喜华,尤其是奇伟华丽之建筑园林,与……与殊色各异之美人。”刘煦对说祖宗坏话这件事显然仍有很大的心理负担,但由于此时不止有卓思衡在场,他又不得不表现出些痛陈利弊的样子来,“朕倒是二者都全无兴致,内帑故而一直充足,此次修缮是为安置朕的女儿与刘家晚辈的读书求学,银钱就从内帑来出,国库的资才且要用到合适的地方去。对了,卢爱卿,上次卓大人说你已绘制了一幅驯水工图,要在邰江上游设一堰湖溢洪导流,好缓解每年此河凌汛给各地百姓造成的灾害,只是疏水为国事的重中之重,所费银钱甚巨,征发徭役数额也不可小觑,不能轻易为之。朕想你今年空闲下来便去实地看看,如有可行,这几年各地丰足庆馀之财便拿来做这件利国利民之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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