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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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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请陛下保重龙体,社稷为上。”
  众臣齐道。
  刘煦却疲惫地摆摆手道:“社稷为上……朕何尝不是这样想?”他颤抖着自怀中取出一份装裱精美的圣旨,大长公主双手接过,递给卓思衡,二人飞快对视一眼,却都面无表情。
  “念给他们听。”刘煦说完便仰靠在坐辇中。
  “是,陛下。”卓思衡双手恭敬呈开圣旨,只看一眼便惊异顿住,转向刘煦,可刘煦却示意他照读不误。
  圣旨的前面都是一些敬天法祖的套话,到了中段:“赵王刘钺,中宗成皇帝幼子,自幼湛爱有嘉,德才兼华。朕效先帝之亲,托国器之重,封赵王刘钺为皇太弟,他日继承大统,国祚永延……”
  他念完后与其他在场之人皆是惊悸不能言语,然而有人的惊是真,有人假装从善如流却暗道:八成这圣旨也是出自卓思衡之手。
  刘煦听卓思衡念完,痛彻心扉长叹一声道:“所托非人……所托非人啊……朕不论是选择东宫还是择选大臣,眼光均不及先帝。”
  吓得在场大臣无人敢接此话。
  唯有卓思衡规劝道:“陛下不要沉湎伤痛,今日之事也非陛下所能预料,自古手足为权势反目非此一件,陛下无需自责,当务之急是保重龙体,我等臣工今后还要仰仗陛下为国为民尽心竭力。”
  “朕本近日即将宣布此诏,现下看来已是废纸一张。然而先帝曾说,国不可一日无储君,东宫之重亦是天下之重。此位虚悬乃是朕之过也,才令如此多奸佞歹人心生妄念甚至意图行刺谋反,朕今日自取灭亡之道,却得天与祖宗庇佑才逢凶化吉,自当戒之慎之。”
  刘煦再次从御辇上起身,这次他握住的,却是女儿瑶光公主的手,“论祖制,朕当自宗室择子入嗣,然而刘钺行刺谋逆之罪尚无定论,是否有当年越王之乱得济北王助纣为虐之鉴尚未可知,朕为国取道,不应再则霍乱端倪,即便今日要违背祖宗之法,也在所不惜。朕膝下无子,唯有一女,承蒙卓相不弃,始终严慎教导,在明光学宫亦得赞誉,今日朕封瑶光公主为皇太女,若朕遇刺后不再得天眷顾,便由其继位,大长公主与卓思衡顾命辅佐。若朕仍是真命天子,就让朕自己拭目以待是否此诏得有天安。”
  瑶光公主刘玉耀此时向父皇长拜起身道:“臣女惶恐,然托孤之令不奉乃是不孝,臣女愿行奉孝之德,即便受前所未有之责难,亦不想使父皇哀叹。”
  此刻聚集在崇政殿的大臣连五雷轰顶都来不及熄灭,就听皇帝又以极其疲惫的音色道:“好,好孩子。明日便安排你的东宫典仪,其余的诸位臣工便与卓相商议,朕要去……歇一歇了……”
  “恭送陛下。”高永清和虞雍率先齐道。
  有些官臣本想看看其他人对这惊天之举的反应,可才意识到最敢说话的人,已然都被禁军押走了,而百官的首领与其余重臣此刻仿佛都已接受这个安排。
  想到那些人被拖走时的呼号,再加上崇政殿此时诡异的寂静,无人敢言语半生,众人默默跪下,恭送刘煦的御辇离去。
  崇政殿里又只剩下朝野的之中的臣子了。
  惊慌失措的众人立即起身,向卓思衡拜道:“卓相……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何是好?”卓思衡警告的视线扫过众人,“你们还想再忤逆圣上的旨意不成?”
  众人忙道不敢。
  可似乎仍有人为此惊慌,只辗转了措辞委婉道:“可陛下这行事……实在……实在令我们惶惑不安啊卓相……求您劝谏。”
  卓思衡低头笑了笑,说道:“劝谏陛下么?我觉得我应该劝劝你们才对。”
  “这……”众臣互相对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我方才看了看,在场之人大多有子嗣于明光学宫随驾皇太女伴读,我实在不知你们有何理由竟想要陛下收回成命。众所周知,陛下对明光学宫许多藩王世子有所不满,其中不乏入宫后滋事之徒。他们与罪人刘钺是否有勾连尚不可知,但皇后惨死,陛下重伤,如此情形陛下还会信任已在宫中的这些藩王子嗣么?如果是你们,会信任么?如不出我所料,这些人倒未必会落罪,可是很快就会以各种名目被打发回封地了,他们一走,陛下大概也不会选人再度入京进入明光学宫。”
  有几人已明白了卓思衡的意思,他们很快便意识到其中问题,已然悄悄后退两步,决心不再督促卓相继续言谈此事。
  而仍有人不解,连道:“藩王世子如此之多,都是皇室血脉,并非不可细细择选啊……”
  卓思衡笑道:“诸位是否替孩子想过,他们如今是皇太女的伴读,于自身和家族的荣耀自不必说。而这些皇室血脉的藩王之子离去后,明光学宫现有空缺也将再度擢选优秀臣工儿女入宫伴驾……你们真愿意再选人替代皇太女么?”
  他的话点到为止,在这之后便说要去忙碌圣上的旨意,就此告辞。
  然而纠缠者也只剩下不到十余人,其余的官吏都已清楚其中利害:
  如果现下从在明光学宫的刘氏子孙里选人入嗣,那他们的孩子即便不是皇太女的伴读,也可能是未来皇帝的伴读。如果不从这些人里选,他们的孩子将只能是皇太女的伴读了,皇帝已经替他们选好必须效忠的对象,一旦更换,且不说新入嗣之人是何等性情难以预料,家中至今的铺垫或许也会荡然无存。
  虽这个安排他们仍是不能接受,但许多人也不得不决意先行搁置心中不解,回去后再从长计议……
  卓思衡先于所有人离开。
  看着卓思衡离去的背影,高永清这才意识到,自己这位父亲把臂受托的自幼挚交,其实从来都十分孤独。
  即便万千人在他身后,他也必须要在有些时刻独自前行,无暇顾盼。
  范希亮深深叹了口气,拉着已经傻在原地的靳嘉和卢甘也往外走。
  而虞雍则在原地不知在思索什么。
  走出崇政殿大殿,在通往内宫无人的甬道,卓思衡停下脚步靠在冰冷的墙上,整个人滑坐在地。
  今日的诛心是对刘煦,亦是对他。
  他对不起那个在他怀中死去的孩子。
  可是,他必须如此。
  先帝留下的两个儿子,一个永远留在了过去,一个即将迈入来日。
  然而他们却都将始终在谎言当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
  卓思衡靠着墙大口喘气落下眼泪,可再睁眼时,却看见面前站着皇太女刘玉耀。
  “相父……”
  皇太女今日所经历的一切,都将会影响她的一生,想及此处,卓思衡心中又生出了力量,他轻轻抱住皇太女道:“不要怕,相父只是累了。”
  “我今后……也会这样累么?”皇太女的声音在宫内回荡,显得格外空灵,其中夹杂一丝孩童对未知的恐惧。
  卓思衡意识到自己的憔悴和愧疚至使的失态也让皇太女心生惧意,他稳住心神,看向她道:“会的,但你的疲惫都会有所收获。”
  刘玉耀暂时不能理解其中含义,她想了想,学着卓思衡平常安慰她的动作,也将小小的手掌搭在卓思衡肩上轻轻一拍,说道:“相父也会有所收获的!”
  卓思衡心怀此生从未有过的百感交集,忍住眼泪用力点头道:“相父今日最大的收获,就是你与苍生的未来。”
  ……
  此次行刺宫变风波的言议被皇太女的册立所取代,成为真正使人不住言说的大事,流窜于朝堂之上和市井之间。
  并非没有反对的声音,只是这些声音最后都被利益牵扯,当最后明光学宫的诸位宗室子嗣被押送回各自封地后,皇帝从严处置了与刘钺勾结的朝臣,杀儆后又有恩典:紧接着明光学宫广开学录的旨意便下达四海。
  这次,不论官职与出身,但凡年纪七岁至十三岁的孩童皆可取试得以于学宫入读,且入内之人今后无需科举,亦可于皇太女东宫为官。
  最重要的是,入试分为男女二考,除去男子,女子亦得以应诏。因皇太女也需如镇定二公主与诸位女史一般博学的女伴,此为特例。
  一步登天之机在前,百姓可有鱼跃龙门之幸,而公卿之家亦都感怀幸好女儿得入大长公主之女学,今日才有如此良机可以把握。
  非议被希望与期待淹没后,震动也只是悄然无声的挣扎而已。
  当皇太女奉行礼法以东宫之仪拜谒祖陵时,那些甚嚣尘上的反对就已是大浪淘沙后的少许遗存,无论是自上而下还是自下而上都掀不起任何风浪。
  就在这份平静中,刘玉耀的东宫之仪十分隆重,连重伤初愈的皇帝都不顾身体参加一系列于京中的典仪,但因不能见风太久与劳碌奔波,祖陵的郊祭刘煦却无法亲临,只得让卓思衡率领群臣,陪伴皇太女刘玉耀前往祭祀。
  东宫祭祖的典仪繁琐复杂,成人亦是折磨,故而许多本朝帝王立年幼子嗣为太子时,多因恤怀而略有延后。可刘玉耀却不能延后,因为她是史无前例,于是必须名正言顺。
  看着小小的女孩汗流浃背面色苍白,却还是在重复礼官所示意的礼范,卓思衡在几步之后心痛不已,却也知晓她今后必须隐忍的苦痛只会更胜今朝。
  天未亮便开始的祭祀终于在三个时辰后进入尾声,然而此时仍未到晌午。
  刘玉耀即将进入祖陵太庙内,独身一人叩拜列祖列宗,并慎独一人在其中至黄昏方可出,这倒是比在文武百官和公卿之贵面前重复繁琐礼仪要轻巧许多,可祖陵太庙内极为昏暗,只有令牌前供有长明之灯,想到这里,刘玉耀便心生惧意。
  她最近越来越怕黑了。
  就在她徘徊犹豫之时,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刘玉耀抬头去看,笑着低声叫了一句:“相父!”

  卓思衡身着大礼朝服,也是繁琐,但他因是顾命之臣,代行皇命,有责任领着东宫皇太女至太庙门前。
  于是他牵着刘玉耀走进太庙的院落,典仪的随从严守礼法,站在外面恭候。
  偌大御道只有他们两人亦步亦趋朝前走去。
  “相父,你身体好些了么?”
  “好多了,只是风寒。”
  “这几日没有见你进宫,真的好了么?”刘玉耀有些怀疑。
  卓思衡其实进宫了一次,但不是去见皇帝也不是去见刘玉耀,而是去见了太后。
  他将一个只有成年男子大拇指粗细的精致瓷瓶自掌心展露。
  太后面若止水望着这个瓷瓶,叹道:“哀家可以瞒过所有人,却早已知晓瞒不过卓大人。”
  “太后在皇帝出事后从事发昏厥到前往福宁宫,这期间足以去一次赵王宫,将这毒药赐给赵王。”卓思衡语气平缓,不似兴师问罪,也并无怒意起伏,只是在陈述事实,“那个时候,整座宫中,赵王是陛下唯一的威胁。”
  太后的眉眼微垂,缓缓道:“那孩子并非有罪之人,可生下来却已是戴罪之身。哀家自知此心狠手辣之举甚为违背天理,但那个时候,哀家的天理便是陛下,便是阿辰……若上天意欲惩罚,就让哀家一人承担好了……”
  “太后当断能断,以身犯险,为臣所不能。臣并非来指认逼迫太后,而是将此证物归还,这件事不会再有其他人知晓,若太后有罪,臣亦会得领天罚。”卓思衡将瓷瓶放在太后近前,又道,“赵王是甘愿为陛下赴死,而他死后种种罪名,皆是臣所捏造,其实真正要背负这万古佞罪的,只有臣一人。”
  太后此时方才涕泪尽落道:“卓大人何出此言?你所为皆为皇帝与皇太女以及天下,绝非一己之私,你是如何性情,哀家与先皇都了然于心,行此事于你来说何尝不是愧痛至极?你是我儿的大恩人,卓大人……你又救了他一次啊……你上次救了他的命,这次救了他的心,我若因此事责怪于你,才真正要受天谴的啊!”
  ……扆崋
  那日将心中愧疚言出,卓思衡并未觉得有些许宽慰,可是今日握着刘玉耀的手将入宫面见太后的真相隐瞒,他却得到了些微的平静。
  ……
  卓思衡和刘玉耀终于走到了太庙正门,卓思衡停下脚步道:“殿下,您要自己进去了。”
  刘玉耀的手指都是冰凉的,透过半开的门,她朝里看去,只见其中唯有漆黑,和尽头的那一点点光亮。
  她颤声道:“相父……求求相父陪我进去吧……”
  这样哀软可怜的求助,卓思衡最难拒绝,但这次他却十分平静的半蹲在地,悉心将刘玉耀东宫大礼繁复的礼服轻柔理正,边理边道:“相父可以陪你这一次,以后还能次次陪伴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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