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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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司礼女官来自宫中,主持过内闱祭祀封妃等典仪,对各种礼制熟记于心,她告诉卓慧衡和其余四名女子,谢长公主不必叩首大礼,但长公主宣读圣旨时,务必稽首而待。
说完,她也是笑笑,严肃的神情略有减缓,眼尾勾画出几笔岁月添就的纹路,慨叹道:“我侍奉两代帝王的内苑后宫,主引过无数祭礼和册封,却从未有幸能与诸位才学之女一道共沐学风之惠盛,今日首开此典,与诸位一道为天下女子之先河,何其荣焉。”
五位女子听闻此言都心怀起伏,同谢女官。
卓慧衡站在最前,今日她被称为“女状元”,这个称呼不算正式,但赵兰萱告诉她,如今帝京都这样称呼她,还道“卓氏一门,兄妹状元”,不可不谓佳话。
她自己警醒自己,不可被美誉冲昏心智,却仍有种挥之不去的荣光感,伴随她的脚步,一级一级登上长公主府正殿的台阶。
罗元珠身着女史淡紫色的朝服已等在殿中,人到齐后,司礼女官一一唱名,长公主华服宫装双手捧圣旨自后端步行出,宣读。
卓慧衡按照司礼吩咐跪地静听,可惜诏旨中只言编书,却未点此次选撰考入选五人的姓名与籍贯。
之后,便是各人职责,罗元珠为总编修,卓慧衡为协修,其余四女为编撰。
长公主宣读完圣旨,静静看着阶前的六个女子,目光落在卓慧衡的身上。
她想起前几日于天章殿,哥哥同她说得话来。
……
“卓氏一门虽自寒苦远边归来,子弟儿女却都身负才学,着实不易。但更难得的却不是这个。”
“哥哥的意思是……”
“卓思衡身为长兄,膝下三个妹弟,自状元及第后却从未见他给家人议亲,他本可以借此攀附,以他的才德定然会有许多人想要以此结为裙带,可他并不为此走动,反而安心居家抚育弟弟和妹妹,从不将亲人的婚姻大事当做筹码。之前朕以为他是生性谨慎克制,如今观其妹之笔锋,可见是家学所承不齿裙带结利。”
“是了,哪怕是身体不济事,以卓慧衡的样貌举止与德贤文才想要嫁入高势之门未必就行不通,可她一直在家抱闲悠居,事事以陶养身体为先,定然是卓思衡为她的宿疾殚精竭虑多有慈顾。他们家的三妹妹此次随卓思衡赴任,据说在当地行医,口碑极佳,最小的弟弟还在书院读书,那日我见了阿云堂姐,她也说这位行四的卓悉衡年纪虽少,却是个风仪高彻又稳重端方的君子,他家孩子之间的感情也是好得没话讲,阿云堂姐说那日取试后接小令华回府,那位卓通判的四弟还亲自去接姐姐,我听了也是感慨,到底是共患过难的姊弟感情,旁的人家哪能比?”
“别人不晓得,你和朕却最懂其中要理……确是此理啊。”
……
此时,领旨已毕,罗元珠双手接过圣旨,供奉于案前,她肃容转身朝其余人道:“既已尊奉领旨,吾辈定当竭力相赴,此身才学尽皆诉诸笔端,不负天恩浩荡。编纂史籍,自古为长计,少亦有年,长则数载,期间若有婚丧,除去孝礼大义不可废,嫁娶亦不能动摇心志,当以为后世垂范而比德。”
卓慧衡的父母都已过世,而至于婚嫁,她自是没有此烦恼。
作为一个女子,能有除了相夫教子以外值得专注行务实之事,她已是不能期待更多。于私惟愿此身此生能不负所学;于家愿同兄长一道光耀卓氏门楣;于天下……她愿以女子之手记女子之能,凿民生之耳目,开一代之先河。
……
瑾州,安化郡,岩窑窑厂。
第一批正式烧成的蜜瓷是卓思衡看着出炉的。他和窑工一道撸胳膊挽袖子拉开封窑的砌砖,紧张期待,见成品琥珀般的光泽展现于世,令人目露惊艳,那种感觉实在是无可比拟。
于是他看着这第一批新瓷被宋家驮队拉走时,好像送弟弟上学一般焦灼,心里十分不安,很怕它们被磕了碰了砸了,这可如何是好?
虽然宋蕴和离去前一再向他保证,自己一定将首现天下的蜜瓷当做性命一样守护,他还是不放心,一直站在路口看驮队的影子消失在盘绕山中,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大人,你是不放心宋老三此人么?”吴兴从没见卓思衡这样的神情,他虽然也跟宋老三在生意上结了梁子,可对此人经商的本领和责任还是信得过的,“宋老三压货次次都自己来往,不怕苦累,可见是个务实肯劳的人,大人不必担心他不够稳妥。再说这条路他走了上百次了,不会出事的。”
卓思衡心中苦笑,对于他来说,走的不是蜜瓷,是他给皇帝所出的为官这张试卷上写下的第一道问答题的答案。
就算他再笃定坚毅,交卷的时候总不能让他不焦虑吧?
但这种想法是无法对人言语的,卓思衡只好笑笑表示是自己多心了。
吴兴面露愧色道:“谁不说是呢!我之前还担心大人您可能和宋老三谈着谈着对岩窑不利,结果是我自己小人之心,大人对岩窑的大恩大德,我们是给您塑金身都报还不得了。”
吴兴是个实在得不行的汉子,这样自己阴私想法的心里话也能张口就说,可见行事磊落,卓思衡也放心将宋家的钱银交给他:“人非圣贤,我当日心中的想法不便说出,吴窑主没怪我擅专窑厂之事已是宽宏了。不过窑主别怪我多言,宋家的银钱务必看管妥当,这笔银子将来会有大用,待到修建书院时,想必蜜瓷已名闻天下,那时烦请你以本地贤望的身份出来表示会资建书院,不必隐瞒银子的来历,就说是宋家和咱们窑厂共利的银钱,这也是实话。”
只不过换了种说法。
说起来,他这样的朝廷命官去找商人“寻租”“筹措资金”也真是太刺激了,那天他几乎里衣都湿透了,觉得自己就是在边走钢丝边抛起十来把开刃的匕首,哪个扔出去没有接稳接准都有性命之虞,但好在结果不错,除了令人意外的宋端。
……
“大人……怎么知道?”卓思衡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后,宋蕴和讶然问道,“难道这也是看得出来么?”
他行走商界多年也没见过如此匪夷所思之人和匪夷所思之事。
卓思衡可以选择讳莫如深,但他决定说出来自己的判断:“从前与宋老板交谈,如同我也做了回商人,咱们二人在商言商,说话都务实不务虚,来回的试探和弯绕都是朝前一步便要逼退他人更多,我想宋老板寻常做生意也是这般言谈风格吧?”
宋蕴和心道,他倒是论事知人,别具慧眼。于是笑着点头称是。
“可这次,你在中间好几次转换交谈的方式,用得却不是‘话术’之道,而换成了道家的言辞路数,实在可疑。”
“道家?”这宋蕴和就不懂了,他只知道老子和庄子以及几本道家典籍的名字,自己那个侄子也是不爱看书的,怎么就扯上道家了?
“‘将欲歙之,必固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柔弱胜刚强。’此乃道家先祖老子《道德经》中的精华,讲得是如何以退为进之道,那人想必也是这样教宋老板的吧?”
卓思衡笑得可亲,在宋蕴和看来便简直是只浮汀山成了精的老狐狸,他心中惊讶于卓思衡竟然连侄子教自己那句‘柔弱胜刚,以退为进’都说出来,也又动了旁的心思:要是宋端能和卓思衡交往上,不论其他好处,卓大人的人品学问说不定能劝导自己这惯爱懒散胡闹的侄子两句,给他引上正途,也不失为他家的幸事。
于是他也不隐瞒,将宋端的话一五一十告知。
这回轮到卓思衡惊讶了。
那个十八岁长得犹如明珠生辉风尘外物般的少年宋端?
就一开始还抓蛐蛐那个?
虽然卓思衡早觉得此人有点古怪,可那古怪的地方他却没往这上想。果然是真人不露相,论看人评人,他可能还差点火候。
还要勤加修炼啊……
宋蕴和在离去前,还表示会安排侄子来拜访,卓思衡欣然应允,也不知这小子到底什么根底,总要见见聊聊才能下论断。
不过要做的事还很多,可能不是忙这个的时候,卓思衡正想和吴兴告别,却听远处来了好几个人,是几个窑厂见过的窑工走在前面,后面疾步跟着的正是陈榕。
窑工给陈榕引路,他几乎是跑到卓思衡身前,递上封信说道:“三小姐让我务必赶来送信,亲自将此家书交到大人手上。”
卓思衡心下一惊,莫不是帝京家里出了事?他赶忙接过来拆看,可看过之后,反倒面容变得比看前平静沉着好多。
“没有什么大事。”卓思衡淡淡折上信放进信封,微笑转向吴兴,“窑主先回去看着还在烧的窑炉吧,我在此地转转,看看修山路后里堠该怎么立才妥当。”
吴兴心思没那么细腻,卓思衡怎么说他便怎么做,陈榕却已有些了解自己这位卓大人,但也不解这奇怪的反应,明明三小姐交给他信时是泫然欲泣的神色,为何卓大人却如此镇定自若?
“陈榕啊,你跟吴窑主一道先去窑上歇息,一路辛苦了,喝点水洗个澡,给马喂上草料。”
卓思衡的话总是这样体贴又细致有条理。
或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陈榕想着,答应下来,同吴兴与其余人一道返回。
卓思衡踮起脚看了好久,直到确认他们已然走远,才颤抖着手飞快拆开信件,看了足足三次,眼泪在信纸上却不止掉了三滴。
他笑着去抹自己的脸颊,视线已然是模糊的,但兴奋和激动却如此清晰得积聚,四周已是无人,卓思衡拔腿往天上跳,边跳边笑,哭着大喊道:
“我妹妹中状元了!”
第82章
远在东南,卓思衡回到通判宅舍后还是和妹妹慈衡一道准备了一桌子菜,两人抱头痛哭庆祝慧衡高中女状元,然后将菜吃了个干净。
此事给了卓思衡极大鼓舞和巨大的幸福感,他在桌上和慈衡感慨道:“我自己也中过状元,心潮澎湃也是有过,但如果说百感交集还得是你姐姐的这个状元。”
慈衡言简意赅表示:“人老了就是想得多嘛,大哥你年纪也不小了。”
卓思衡当即表示抗议:“你大哥我才二十五岁!”
慈衡则无奈道:“刚才那句百感交集你自到家已和我说了十几次了,哥你自己说,是不是只有老头子才这么一句话反复絮叨?”
来到瑾州后琐碎的事太多,偏偏事无巨细都要他来揣度拿捏,卓思衡也感觉自己好像变得越来越唠叨,难道真的是人老了?
做父母官这种事,真的会加速衰老……
怕是他到了何孟春这个岁数,长相都要比曾大人显老了……
刚发愁完,谁知第二天,卓思衡就遇到让自己皱纹都要提前长出来的愁事。
当日,卓思衡正在听潘广凌讲何孟春决心修道来与自己进行和解,去治愈崔逯给他造成的心灵伤害,探索人与人之间的道法自然,这时,来人入衙内禀报说驿丞陆恢前来拜见。
“我给你找了个通文书的伙伴,以后务必要好好相处!”卓思衡语重心长对满头雾水的潘广凌说道。
之后他才觉得,自己这话好像幼儿园大班老师在介绍新来小朋友时的用词。
他的个性已经开始被摧残去到意想不到的道路上了。
潘广凌挺好奇的,决定留下看看这位卓思衡提拔的人才,可卓思衡立刻转变为了高中班主任模式,向他提出了灵魂三连:“我布置的文书写好了吗?写完检查了吗?检查过后你觉得你懂了吗?”吓得潘广凌立刻跑走去完成卓老师的作业,陆恢入内时,内衙小厅静悄悄的,只有院外的蝉鸣时不时透进来。
“考虑得如何?”卓思衡请他坐下说话。
“下官已回禀过家慈。”陆恢仍旧站着,说话语气也还是淡淡的,“家慈说,任由下官自己考量。”
“那便说说你的想法吧。”卓思衡觉得现在的年轻人真的很难沟通,都得循循善诱才能问出点心里话来。
“下官斗胆问大人一个问题。”陆恢此时才直视卓思衡,“大人为何会选择下官破格提拔?”
卓思衡笑着摇摇头:“你不必多疑,我也非任人唯亲培植党羽,这太花费功夫了,我接下来的两年会忙到分身乏术,需要有能力的吏员从旁襄助,分担一二,事事躬亲未必就是最佳抉择,而你恰好是我一直在找的那种官吏:遇事不乱又懂从中转圜,可以晓润诸事,又有大是大非的衡量。驿站的事之前我也翻看过许多小吏的籍档,你是唯一一个考过科试的,想来文书的事务也能胜任。故而我想调你到郡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