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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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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卓思衡本是约了和宋端去看附近一处上古时的楚巫洞窟,据说那里面曾举行过神秘的祭祀,是大巫妪告知他们若想了解本地楚风楚俗可以去一探究竟的,然而宋端昨夜同山民饮酒,此时仍是不省人事。少女这样转告时,无奈摇摇头:“我堂兄昨夜也在乡宴之上,他说你兄弟喝了太多,怕是要睡到明日了。”
  卓思衡一点也不意外,宋端及时行乐的脾性他有所了解,只好自己独自上路。于是他答谢少女传话,转身欲走,却被木面具后清越的声音叫住。
  “大巫妪要我陪你去。”少女说着又撑开了伞,“巫洞崎岖,外人不好寻觅,她说你是贵客,不能怠慢。”
  本地民风淳朴真挚,颇有楚地之瑰奇感,这样的祭祀之上,少女都热情同宋端敬酒,还赠予他好多绣品小物,乡宴也不乏女子身影,可见没有那些约束礼俗。如此卓思衡心想他们两人一并在山路上行动也不算他给人家姑娘添麻烦,况且有人指引确实好过盲目寻找,于是便顺其自然。
  卓思衡撑开自己的伞,二人齐头并进,只听远处春雷阵阵,而山路之上春花烂漫草被如织,卓思衡心想《九歌》里的《山鬼》会不会就是此时情境,走他先一步的少女虽是沉默,但步履轻盈衣饰简素,雨中缓行颇有楚辞绮靡之感……
  “公子是读书人,一定读过《九歌》吧?”
  少女忽然开口,打断卓思衡的思绪,他正踩在一块湿滑的青苔上,被正中心事,猛地就栽倒下去,还好斜里伸出一只手将他勉强扶住,伸手的少女也是一个趔趄,但总算两人都站住了……
  但是手却握在一起。
  卓思衡对女孩子手的记忆停留在小时候拉着两个妹妹背着弟弟去劳役营食堂吃饭上,此时的触碰简直就是破天荒头一回,他想好了一万句道歉的语句在松开手后说,但最后指尖的温度消失时,被无数人夸过文辞精绝才艳高炽的卓状元只说出了两个字:
  “谢谢……”
  少女的表现比他淡定沉稳的多,只点点头,继续朝前走。
  卓思衡开始盯着山路,努力避开任何可能再摔跤的“陷阱”。
  但两个人好像都忘记了方才的问题。
  行至盘山中道,卓思衡却发觉此处山路有修葺的痕迹,于是问道:“衙门有修过此处山道么?”
  “衙门没有,这里的路是几十年前云家修的。”少女答道。
  “楚中云氏?楚安王的后人?”这卓思衡确实没有想到。
  “建阳一带连安化郡人都觉得是蛮荆之地,然而此处却有云氏后人居住百年,虽然谈不上苦心经营,但多少也有不少云氏的田产家业,大约六七十年前,江州的云氏后人曾出资修过半条山路,然而公子也算走了一段,应知此路艰难,拖拖拉拉修了两三年才修完三分之一,后来也是不了了之。”少女顿了顿,似乎又想起什么来,“不过如今自江州抵达建阳镇,一半水路一半山路,虽是辗转,但也有通路,不算麻烦。”
  “原来此地还有云氏后人,我以为大多云氏之人都在江州安乡守土。”卓思衡对江州并不是那么了解,对云氏的知晓也都在纸张之上。
  “云氏也算是江州大族,只是奉守祖训家中人不可出仕,只出过几个本地的武官镇守,没什么权势可言。先祖为长远计倒是留下了好些田地产业遍布江州,安化郡也有零散几处,多是云氏旁支在此居住打理。这样的家族,人自然是不少的,建阳镇上就有两三出祖宅。”少女说到此处,忽然回头看向卓思衡,“其实,大巫妪和我都是姓云。”
  卓思衡下意识回道:“我姓卓。”
  说完他就后悔了。
  自己在胡说什么八道……
  然而姑娘只是看看他,又转身朝前走去。
  他们又沉默着走了一段路,行至一处藤萝遮蔽的洞窟口垂下朵朵倒吊的紫色花蕾前。
  “就是这里了。”云姓少女轻声说道。
  卓思衡看此处地上还有脚印,想必是这两天春日祭祀于是有人前来,于是并未放在心上,他率先一步踏入,替少女掀开绿紫相间的天然帷幔,少女点燃了洞壁之上凿刻的凹槽,里面竟有未燃烧完的脂灯,照亮二人脚下原本漆黑的行路。
  随着一路走一路点,洞壁之上展开一道光晕的灯带,直到深处,明晃晃将视野照得透亮,卓思衡在洞中豁然开朗的巨大肚腹内见到斑斓的岩画与线条古朴拙稚的雕刻,大多是山川和动物的造型,也有一些植物,最多的则是玄鸟。
  “我们楚地人崇拜玄鸟,四时多有祭祀,问卜巫筮也多由此起。”少女清丽的声音在洞穴中荡了几荡进入卓思衡的耳中,竟然有种毛茸茸的温柔感,“这里据说上古时期便是祭祀场所,用于问天卜地,如今已荒废多时,除了大巫妪时常拜祭,再没人来了。”
  “可是我看门口有崭新的泥印?”卓思衡问道。
  “可能是避雨的野兽吧。”少女低了低头,转了话说,“你昨日又去找大巫妪,问她本地楚俗,说要写书,是真的么?”
  卓思衡笑道:“正是,不过是我同我那位兄弟一道,自己一人怕是难以为继。”
  “你的样子倒是会写书的,他的……不大像。”少女说完自己也笑了。
  “我朋友是个不拘小节犹如庄子一般的人物,我倒是个俗人,或许还不如他适合着手此事。”卓思衡说得确实是心中实言。
  少女歪着头看他许久,说道:“我看你不见得是俗人。昨日你再见大巫妪,却只字不提巫卜之卦何解,你真的不好奇么?”
  “命运好些时候玄而又玄,通透明义也未必步步畅达。我自己也经历过起落,也有玄奥之数至今未曾参透,但行至此地的每一步路,倒确确实实是自己走出来的,故而我想巫卜如此预兆固然有其中奥妙,与其求来仍旧云里雾里的解释担惊受怕度日,不如自己靠脚踏实地参透验证,才更有存在而活的生性之意。”卓思衡想得认真,回答得也认真,还不忘补充,“好奇定然是有的,但我更好奇的不是提前知道结果,而是自己要如何才能不辜负此等奇谲瑰丽的卜辞。”
  “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你还说自己是俗人?”少女似乎是笑了,可是因为面具的阻碍,卓思衡只看到目孔后弯弯两道眼眉,“你真的只是个书生?”
  “可能比书生强一点点。”
  卓思衡想说自己是书生的高级形态,但又觉得在这里亮出身份实在有点奇怪,犹豫之际,少女却笑了两声不再追问,只道:“那可得叫你卓先生了。”
  二人相视一笑,便不再纠结此话题,环顾四周,聊起洞中遗迹来。
  少女似乎很熟悉这个洞窟,对岩画和雕塑都如数家珍,卓思衡听得极为入迷,但凡他的问题提出,少女都能一一作答且言之有物,到最后卓思衡不知道她对自己的身份还是否好奇,但自己对她的身份确实十足感兴趣,难不成本地还有古楚国那种巫女不成?
  回去的路上,他索性直接问了,谁知少女听完只是摇头:“如今哪有这些,大巫妪平常也是镇上德高望重的老人家,只是她年岁长见识多,真的见过学过巫楚之道,才被大家拥戴,每年祭祀如此奉迎,借古道来祈求风调雨顺,并非真的巫者。本地习俗,每年春祀都要有两个未嫁之女照顾大巫妪,她年纪大,登高难免要小心些,而我也只是临时装扮,顶替生病的堂姐,当然不是什么巫女。”

  卓思衡自她言语中听闻出恳切的真意,正想再问她知道如此多是否是大巫妪传授,却见远处通往镇子的道路迎着走来个熟悉的身影,原来是宋端醒酒后匆匆赶来。
  但他行至面前,说得却不是酒醉失约之事:“你衙里那个陆什么的小掌簿派人传话到县衙,说朝廷有公文到了,望你速速赶回。”宋端神色自若,但语速却不自觉快了一点,大概是听说急事,所以也难得不那么潇洒了一回。
  朝廷的公文?
  卓思衡心道官窑和贡茶的事都已办妥,寻常公文也不需要他急忙赶回,除非……
  除非是人事上的任免。
  “我这就去官驿取马赶回,远达你若无事可以多逗留些时日,书的事咱们之后再谈。”他转身走出两步忽得停住,复又对宋端说道,“陆恢年纪比你长,不许叫人家小掌簿。”
  再走两步后,卓思衡似猛地想起什么,又调头望向戴面具的少女,“多谢云姑娘导引指教,山路难行,我这位兄弟也是堂正君子,让他送你一程。”
  说完这才头也不回地走了。
  少女欲摆未摆的手尚在半空中,只好又落了回来。
  “姑娘就是云桑薇?”宋端意味深长看着两人,忽然说道。
  “你怎么知道?”少女忽然警觉。
  “你堂姐正在四处寻你,她说你一大早戴着面具人就没影了,大巫妪告诉她说你是去看楚巫洞,她们谈话时我刚好在。”宋端笑了笑,“快回去吧,你姐姐可是生气得很。”
  云桑薇不说话了。
  回到镇上后,果然她在自家老宅被堂姐云芷薇堵住,不由分说被抓下面具,拎回房里。
  “你也太大胆了!孤身一人跑去那种荒郊野岭的地方!况且那洞里你不是昨天才去过,怎么今日又要去看?你来这里后愈发得野了!怎么还穿得如此粗野?”云芷薇比云桑薇大两岁,说起话来很有姐姐的威仪,“还有两天咱们就要回江州了,亲戚都走动得差不多,你给我好好在家里待着,不许再乱跑!”
  云桑薇很想说,她其实不是一个人出去的,但忽然想到若是说和姓卓的那位二人同行,只怕今夜别想睡觉,于是便识时务的安静着听完,也不辩解。
  自己堂妹脾气有点古怪,云芷薇是知道的,此时也明白她并不服气,只是一时静默,于是又道:“回江州后你也该收收性子,我们家虽是名望还在,但根本算不上什么世家大族,可你也得顾忌家人脸面,至少做些娴静的姿态,要么窝在家里闭门不出,要么出去就不见人影,哪像闺秀女儿的样子?”
  云桑薇知道此时若是不说话,姐姐还会继续絮叨下去,于是忽然开口道:“姐姐,回来的路上我见了那位宋公子,他此时正在拜访叔父呢。”
  云芷薇的脸仿佛瞬间烧透般红了,支支吾吾又说道:“我去看看……给叔父的药熬好了没,你好好待着,回来我看你不在,小心回去我告诉爷爷!”说完便三步变作两步离开了。
  云桑薇低头一笑复又摇摇头,瞥见手上的面具空洞的眼睛正望向自己,山枭莫测的似笑非笑此时看着并不狰狞恐怖,倒像是在揶揄着什么,遐想之际,她觉得右手触摸后那种微微麻痹的奇怪感觉似乎还在徘徊……
 
 
第88章 
  “是吏部的公文么?”
  卓思衡快马加鞭返回泉樟城,直奔郡衙,见到潘广凌的第一句话便猜中了。
  潘广凌已经习惯卓大人的神奇,但还是忍不住面露惊讶,点头道:“是,是大人升迁的告身和文书。”
  “没有圣旨?”卓思衡微微蹙眉问道。
  “没有。”
  卓思衡没有回答。
  这时候调他离任是为何?最近哪里很缺官吏么?对了,之前瑾州州府处置了春闱弊案,原任学事司提举和下属一干人等均遭罢免,可谓雷霆横扫无一幸免。然而按照惯例,州府一级的学政缺任是由吏部委任官员填充或是本地州府其余官吏暂监,也轮不到他这位郡一级的官员。
  “云山啊!你可回来了!”
  一进衙门内堂,来回踱步满心焦惶的何孟春便迎上来:“这……这好端端的,怎么给你调走了啊?”他说着将吏部的文书递来。
  卓思衡接过一看,吏部没给他提品级,却直接调去了瑾州州府学士司提举。
  职务确实是高升了,但其中深意却令人不安。
  陆恢也在堂内,他手捧一摞簿册安静站着,也是微微偏过头不知在思索什么,一时堂内四人皆是沉默,许久,卓思衡率先笑了笑说道:“我外任还差一年期满,没想到就要离开何大人,实在有些不舍,今日退衙后想去大人府上叨扰,当做别离前一叙,不知可否?”
  何孟春当然高兴,连连称好,又道:“云山,你此行建阳,不知是否……”
  “下官当然谨记,给何大人带了些当地延年益寿养生的良方,此方为本地百岁老者所述,在我马鞍挂囊之内,今日一并送至府上。”卓思衡装作没看到潘广凌的白眼和陆恢的冷笑,和蔼堪比春风般说道。
  “好好好,我这就去筹措一下今夜的宴席,咱们不醉不归!”何孟春说完一改之前愁容,欣然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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