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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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什么时候,还惦记他那点破事儿……”看着何孟春的背影消失,潘广凌才开口说出憋了好久的心里话。
“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何大人,不必同他计较这个。”卓思衡收回笑容,又看了看自己的任命告身书,“十日之内动身,这样着急么?”
“大人。”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恢此时才开口,“安化郡浮汀山本地书院刚刚破土,向西往江州的官道仍悬而未决,几处加挖的麻池仍是没选好地点,这三样是我们手头最要紧的事,十日之内很难完成。”
卓思衡点点头:“我明白,百姓的事耽误不得,吏部的差事我也不敢拖延,咱们只能尽量兼顾。小潘,你这个长史得在安化郡继续忙好几样事,千万不要疏漏,何大人那里今天我会安排好让他不会烦你,但从今往后,你也得自己亲力亲为代我行事。”说完他拍拍潘广凌的肩膀。
虽是紧张,但被寄予重望的潘广凌显得激动又不安,他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只用郑重的点头允诺替代话语。
潘广凌这两年的成长是卓思衡亲眼见证的,将自己未能着手完成的民务民政交由他主理,卓思衡是放一万个心的。
然后他又看向陆恢,没等他说话,陆恢便先开口道:“大人,我不过是九品小吏,调派差遣无需经过吏部,大人忙中上任到一处新地新衙,身边不能没有自己信得过的人,下官愿意虽大人同往永明城。”
陆恢有种敏锐的聪颖,他反应总是很快,尤其对政事有种天然的敏感,仿佛知道其中关节不好打理,短短一会儿便已做好前赴后继的心理准备。
“好,我也是这样想的。”卓思衡有种自己培养出来的下属都能独当一面的满足感,话语里终于有了点轻松的腔调,“虽然事情突然,但我并非完全没有头绪,你们不必担心,先处理好自己手头的事,还有些时日足够打算,不必惶惑。”
卓思衡说话一贯镇定自若的语调让潘广凌和陆恢两人都平复许多,看着二人离去,卓思衡自己却陷入略显迷惘的沉思。
他当然知道这个安排过于唐突,可是他不信只是吏部能让他轻易调离,其中皇帝究竟是否有授意?或者其中会否有其他原因还需证实。如果吏部的这个安排有皇帝的意愿在其中,那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整顿学政之事已成为皇帝眼中的要务,或许他中意的人选正是自己,才试探性的让自己在地方先行考察。
果然他回家后收到慧衡来信,信中说了与自己猜想一致的始末,老师也认为此举中不免皇帝授意,妹妹和老师都认为可以暂拖下去,以任上事由未完为托词——说是托词却也是实情,或者暂代两地职务,直到吏部再度派人。这确实是个好办法,妹妹能想出这样的主意,可见这两年书没有白编,老师也教了她好多朝堂之机要。
欣慰之余,卓思衡却有自己的想法。
他略微沉吟,提笔回信一写而就,让慈衡将信寄出,自己则更衣前往何府赴宴。
别看何孟春嘴上动不动说什么君子把盏非是为醉,可他酒量奇差,卓思衡略灌两杯,人便东倒西摇,哭着说些什么当年所托非人罔信崔逯,如今依旧凄惶幸有贤弟的鬼话,卓思衡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将人灌倒在桌,差人去传何夫人。
何夫人也知道丈夫酒量和胆子差不多,见状倒也不奇怪,她命人安顿丈夫,又说卓思衡或许饮酒不够尽兴,要叫儿子来陪再传一宴,却被卓思衡制止:
“在下今日斗胆,有一事想嘱托夫人。”
何夫人略微沉吟,倒也不慌不忙,只道:“若是朝堂之事,还是等我夫君明日酒醒再与云山你商议吧。”
卓思衡却笑着摇摇头:“夫人是宗室里的英雌人物,女中的豪杰,必然已看出这两年郡中事务何大人已大多不再沾染,并非在下擅专弄权,而是许多事与其说与何大人,不如告知夫人。夫人叫我一声表字,也是同何大人一样将我当做晚辈,那我就再大着胆子说一句,当年崔逯一事我利用夫人的魄力果断为自己行事,实感万分惭愧,今日再请罪但望时犹未晚。而我留夫人在此,也是认定夫人在心胸远谋上更胜何大人一筹,所以容我再次斗胆,敢问在夫人眼中,两年前的安化郡与此时有何不同?”
何夫人从来都不是拐弯抹角的性格,她为人仗直,稍加思索也明白卓思衡的意思,毫不避忌道:“那自然是改天换貌不可同日而语。我丈夫此人如何我最清楚,你无须多言。还记得当年崔逯发难,你虽是有利用我们夫妻的意思,但我后来细想,当时你若是存了不良的心思,将事情推脱到孟春身上,想必如今也是一跃成为一郡之长,但你却没有,可见不论你是否愿意屈居我丈夫任下,都是个良心坦荡的君子。这两年我看你行事也是多为吏治着想,凡事先着眼于民利民生,这般作为我要是再拿当年的小节为难你,岂不因小肚鸡肠丢了我刘家女儿的脸面?我那夫君……做个富贵闲人也罢,如今执掌一郡之事,从前就多有怠政,我并非不查,只是身为内子不好赘言外事,即便从旁规劝也只能慎重。况且不怕你笑话,到底我还是愿意夫君闲散一些,多陪陪我,就当是我的私心作祟罢了……但你如今离开,两年的耕耘若是继续回去从前,岂不辜负安化郡众民的希冀?这也是万万不可的。你要交代的,便是这件事吧?”
“夫人深明大义,请受我一拜。”卓思衡深深一躬,不等何夫人谦让,只道,“还请夫人规劝何大人继续安享自得,一切便如从前,安化郡吏治断不会废弛。若有可能……来年外任考评,何大人高升回京,或许会有真正的闲适美差以待来日。”
卓思衡的手段何夫人是领教过的,她深知自己从前看走了眼,眼前的温润君子哪是什么柔弱书呆,全然是个鹰视狼顾的狠角色,但她更了解的是自己的丈夫何孟春,若是能安守本分配合卓思衡的安排,以他的手腕和能耐,京中或许早有准备,要是能回去自己的地界,说话办事都方便许多,清闲的优差也的确更适合不通俗务的丈夫……
面对将双赢选择摊开在面前的卓思衡,何夫人反而长舒一口气,洒脱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依你的意思,我不过费费口舌管他一管,为了百姓也好自己一家也罢,都是好事,只是若是事有变化,我丈夫他担不起事,还望云山你自州府多多担待。”
“这个自然。”卓思衡起身后也笑了出来,真心喟叹道,“嫂夫人,若你是一郡之刺史才该是民吏的福气,哪用我如此周折安排诸事?”
何夫人听罢不由得愣住,这是她从未想过的事,如今却从自己所见过最有本事的官吏口中说出,实在让她讶然震惊,直至卓思衡离去,她都在想若是自己为民之父母官又该当如何?
最重要的事解决,第二日,卓思衡便让慈衡开始打点行装,自己则安排衙内诸事诸人。经过卓思衡这两年的规范,安化郡郡衙早就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即便有人因为听说卓思衡要调任而心思活络,但看到被留下的是铁面冷脸的潘广凌,也不免赶紧打消偷懒耍滑的念头,心中暗自叫苦,咬牙继续勉励。
卓思衡最放心的就是潘广凌铁面无私这点,然而他还不忘这位自己亲手栽培的下属,凡事过刚则折,多点圆滑并非就是世故妥协,而是寻找刚柔并济的方法来解决问题。
这话他这两年说过很多次了,潘广凌次次听得答得无比认真,如今临别嘱托,更是毫不怠慢。不过潘广凌倒也有事麻烦卓思衡,他准备了好些东西和一封亲笔书信,只说这一年没顾上回家,要卓思衡顺路去探望一下自己在瑾州州府做长史的亲爹潘惟山,给他老人家带个话,也要他罩着一点卓思衡。
卓思衡自然答允。
离去那日,卓思衡特意没有告知其他人,而是同陆恢悄悄上路。
二人骑着官驿的快马,打算尽早赶赴任上,先看看如今瑾州州学与学政的诸多情况,再去衙门告身报文。
因为此次升调突然,即便此时已安排好安化郡事物,卓思衡仍是对前方的未知多有怀测,所以路上他话很少。而陆恢也是安静的个性。
好在正是春雨酥润的时节,并行时听着雨声也不算沉闷。
自泉樟城往永明城的路上大多官道,却仍有山路迫使他们不得不放慢马速,从赶路变得像于雨中赏景一般漫步。山野之际,卓思衡于盘桓处驻马眺望,确认前方道路是否通畅,却忽然听见自上路以来,陆恢第一次主动同他说话:
“大人,那位高永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89章
“他是我的弟弟,是我的亲人。”卓思衡的回答言简意赅。
“大人知道旁人都是怎么称呼他的么?”陆恢的声音和雨滴声一样轻,“他们叫他‘屠尉’。”
卓思衡没有回答,他于半年前知道这个称呼是在慧衡的来信和邸报之上。
高永清在威州虽只是武宁郡金川县的县尉,却伸手进了许多本地的要案当中。因武宁郡位于边陲,州府驻军有五万之数,更有本地士卒家属屯驻垦荒拓边,人口尚属稠密,与几处羁縻地濒临的地方案事极多,高永清雷霆手腕斩决不疑,但凡遇到牵扯州府军的案子一律照判不误,均是从重,许多本地官吏都看不下去,上奏参他酷刑烈狱严法重纠,是本县的“屠尉”。折子递上去,然而反倒是被整饬得最狠的军屯之地却悄无声息。
皇上倒是不偏不倚要高永清自己辩解,他回了个奏本只说“千人诺诺不如一士谔谔”,又将自己任上刑狱的数目一一条陈,其中有一半都是积年的案子在他手中结案,并非新发新案。经过他的手笔,县衙大牢已是干干净净,三个月都再无鸡鸣狗盗之徒犯案。
此事发生在半年前,风波如今已然平息,但之所以最近被提及则是因为威州运失一批军粮,由高永清裁断终于人赃并获将悍匪与其勾结的押运官员一网打尽,皇上很是欣喜,连提三级将他破格拔擢为提点刑狱使,虽然有反对声音,然而他功绩正在,当时丢军粮一事的烫手山芋无人敢接,被他一己之力办成,之前不做声之人便很难有立场置喙此事。
但“屠尉”这一称呼却如影随形跟着高永清到了州府。
“我们只是听当地官员这样说他,却没听百姓如何说过,个人的口说个人的话,也许身在威州再听旁人的议论便是另一端言语了。”卓思衡相信高永清不是任意妄为发泄自己无端愤怒的庸官,他如果不是目的明确,是绝不会采取这一种极端手段的。
但卓思衡更清楚的是,高永清的个性里有一种偏执的尖锐感,这与他的经历和选择有关,很难剥离。
陆恢听罢沉思许久才开口说道:“若是大人行事必然不会激起如此多无端愤怒。”
“若是我也未必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解决这样多的沉积旧案。”卓思衡从不怀疑高永清的能力。
陆恢听完竟然少有的笑了笑:“我今天才知道,原来大人的心也同世人一样是长偏了的。”
卓思衡微微一怔,当然听出他在揶揄自己言语回护高永清的所为,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多少有点为不知道根由的事在强词夺理,旋即无奈苦笑道:“知晓了一个人的难处和苦楚,再想折中公允去谈其所为所不为,实在是圣人才做的出的公正来,而我也只是一介俗人,对自己的亲人朋友没有办法冷眼作辞……”
“是我提起大人的伤心事了吗?”陆恢正色道,“请大人恕罪。”
卓思衡极为温和地看他说道:“是你说中我心虚之处才对。我同永清贤弟是我们父亲尚在时引荐相识,情谊非同寻常,我对他言语上的回护在所难免,你说得对,我有时也该更客观去辨析利弊,才能真正替人去苦心穷虑。”
可卓思衡没有说的是,他与高永清受于彼此身份限制很难联系,即便真的想要提醒一二,却也无处开口,这才是真正的无奈。
陆恢听罢点头,似是领悟到了什么,许久才叙话道:“说来也是巧合,正是这位高大人发觉之前秋闱时有人自瑾州前往威州偷改籍贯应考,今年是威州第一年独设贡院开试,便有人活络心思,觉得威州地处边陲少有治学之士,故而容易鹤立鸡群得中解试,才暗中使了银子人脉过去应试,却被高大人逮个正着。由此才引出瑾州州学的弊案,方知我州之上学风早便腐于蚁溃,于是惹得龙颜震怒,圣裁落罪才空出了大人要上任的位置。”
陆恢清楚高永清和卓思衡一直在努力避嫌,肯定不是有所勾连后才作此举动,只是这件事巧合的很,实在很难不让人多想。
而卓思衡当然明白他的深意,将本就闲庭信步的马速再降一降,轻声同此时已并肩而行的陆恢讲道:“任命我的是吏部,首肯之人是官家,其中再有深意也是上意。如果我没有猜错,想必此次弊案还牵扯到了国子监和太学,所以上面动了整覆学风的念头也未可知。我已去信回家询问,如果有消息,我会再做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