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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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惟山今日不在,他告假两日继续养病,说是不好立即就回来免得惹人疑心,于是卓思衡在今日的瑾州州府衙门便是真正的孤立无援了。
“知州大人,听闻闹事的书生已给缉拿回来?”
谁也没有想到,他们以为兴师问罪来势汹汹的卓思衡却反客为主,优哉游哉找个位置自己坐下,命人倒茶的样子好像衙门是他家开的,极有派头。
有些未做过京官的官吏心中忍不住暗道:果然是圣上身边待过的官,气势做派大不一样!
王伯棠似是也没料到卓思衡还能神采飞扬着说话,略低头笑了笑说道:“你刚至任上,好些事不好着手,我便先替你将人拿来,人已过了堂,刑狱司给画了押,罪状文书已给你准备好了,你随时都可以看,人也随便提回学事司看罪再议。卓提举莫要着急,也无须慌乱,你看大家都在替你做打算想办法,咱们一个衙门的人之前也是大风大浪过来了的,此时定然不会令你一人踽踽独行。”
要不是知道他老婆姓什么,卓思衡还真有点小感动。
自己确实又急又慌乱,但并非单纯因为此事本身,而是因为王伯棠插手,只会让事态更加混乱。
早在很久之前卓思衡便看出在这些人眼中,政事要务与民生民利都不如他们头上的乌纱与官场中的勾连来得要紧,当行事的出发点由公变私,那例如王伯棠的行事背后逻辑只会是竞兴私利而非公允。
抛开私怨,他也不会坐视不理要这种人安安稳稳拿着朝廷俸禄坐在高堂之上。
卓思衡心中的愤怒和激荡半点没有在面上表露,反倒一口茶入喉,甚至还品了品回甘,才舒展开一个十分安逸的笑容:“有王知州在,那样大的弊案在座各位也都还好好的,下官又怎么会担忧呢?只是来到此任第一件事不免要做得漂亮些,才好不辜负各位的希冀,这案子交由学事司来处理,大人尽管放心,下官不冲着大人的恩惠和各位的协理维护,也要为自己的脸面考量,各位说是不是呢?”说完他才站起来,行了一礼道,“那下官便去提人了,不日就会给大人一个交待。”
此言情理皆通,挑不出错处,在陆恢看来王伯棠肯定要费尽心思反驳,谁知王知州只是哈哈大笑,直说要是各个年轻后生官吏能像卓思衡一样事事亲力亲为,安知吏治不会海晏河清?然后便明日拿了公文,由卓思衡去办事。
他这样说实在古怪,既然这么容易答应,何苦横插一手?陆恢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尤其是卓大人自堂上出来后铁青着冷脸,咬着牙根出声,这样的神情他从未得见出现在这张温润宁和的脸上。
直到见了被捉来的那位惹事书生,陆恢才恍然大悟王伯棠的心计竟有如此歹毒!
此人趴在州府牢里的地上,浑身是血已奄奄一息,狱卒只说过堂用了脊杖,打了多少不知道,人拉回来便是这样,还活着,气不多了。
要是这个人出了事,瑾州的学子都得把账算在刚来的卓提举头上,岂不是要卓大人一到此处就闹起事来?这是多大的罪过!
他从没见过这样多的血与这样重的皮肉之上,一时只觉得浑身发冷胃中似有铅块滚撞,而一旁的孙静珈也是老实读书人,再加上大狱里腐朽的气味,已是忍不住干呕起来。
只有卓思衡,虽是眉头紧蹙,却没有半点难以忍耐的神情。
陆恢心如焦烤,匆匆翻看提审的画押文书,急道:“此人叫鲁彦,字三修,十七岁,是永明郡人。”
卓思衡不必陆恢心境好到哪去,但他有一丝清明仍在头脑当中,也不顾官袍和身份,半跪蹲下用手掌去拍打昏死过去的鲁彦的脸颊:“鲁彦!鲁三修!”叫了两声,鲁彦似是昏迷中听到声音,痛苦着哼了口气,又晕回了去。
“这里不行,得带他去医馆。”卓思衡确认人没事,站起来看了看周围的人。狱卒不知道什么情况已躲出去老远,陆恢瘦削孙静珈矮小,只能自己来了,于是说道,“把他扶到我背上,我背他出去。”
“让我来吧!”陆恢立刻说道。
“别在这上拖拉浪费时间,你那身板还不如我家小妹。”卓思衡说话干脆利落,不再多说一句,架起鲁彦交给发愣的陆恢和孙静珈,自己则背过身去。两人被这说一不二的气势喝住,虽说不合规矩但还是下意识照做,等到卓思衡背起人来,陆恢才有些回过神,朝躲开的狱卒怒道:“瞎了眼吗!卓提举背人你们就在原地看着?派人去准备马车!”
他从来都是内敛平静的个性,此时逼急了语气昂扬,有种刀锋一般的锐意,狱卒被唬得也几步颠跑出来,支支吾吾说什么王大人说不许管,但被卓思衡瞪过一眼后只觉得这个看起来文静的年轻提举好像能用这眼神攮死自己一般,只得把嘴牢牢闭紧,唯唯诺诺地叫人去准备车,自己也只是搭把手扶着卓思衡背后的鲁彦,一行人就这样去到马厩,将鲁彦俯卧装进马车轿厢。
“你不用跟去,方才你看过画押文书,先去鲁彦家里,看看有没有家人,告知一下情况……若是只有老人,你知道怎么安抚。”卓思衡在车上回头冲着要上车的陆恢说完,又对孙静珈说道,“孙大人,你先回州学,告诉今日来的官吏,我晚些赶到,让他们去准备收拾一下州学的前厅,多摆些椅子,没有椅子蒲团也行,我回来要用。”
二人此时是卓思衡说什么听什么,都赶忙点头,而卓思衡自己则头也不回赶着马车,一路绝尘而去。
李家医馆第一次遇见穿官袍的人进来,身上还背着个人,吓得李大夫手都麻了,搭把手也不是,光看着也不是。
卓思衡撂下人也顾不上此位医者的复杂心理活动,只道:“是棒伤,先处理一下,看看会不会留下病灶和残缺。”
李大夫行医才十几年,从亲爹手里接下医馆还没两年,遇到这样的大事,赶紧叫帮手给人弄到屋里,也顾不上叫学徒给官老爷沏茶倒水,赶紧验伤处理。
卓思衡一直在旁边来回踱步,他心中怒意膨胀,想摔点什么,后来想想砸了医馆的东西还得赔钱,不如将来抄唐家的时候摔他家的东西来得痛快。但这股气和愤懑确实一直压抑着,像块石头堵在心口。
终于,过了半个多时辰,李大夫才擦掉额角的汗珠,转头来对他说道:“这位……大人,此人没有性命之虞。”
卓思衡不敢松气,赶紧问道:“会不会落下残疾?”
李大夫沉吟道:“不好说,要看百日后恢复如何,但这百日想下床却是难了……外敷内服的药不能断。不过我看他身子骨还算强健,肉也不少,估计不会有那种无法入仕的伤残,可疤痕还有今后雨水多的日子里那些隐痛怕是得忍忍了。”
“辛苦大夫了。”卓思衡太了解读书人了,只要不影响正常生活和入仕,其他一切都还可以转圜。
李大夫听他这么说,赶紧行礼道:“大人无需多礼……实在是小人不知道大人……该如何称呼?”
“瑾州学事司提举,卓思衡。今明两日药资诊费到我府上结算即可。”卓思衡松口气后声音也平静下来不少,“但我担心此人会有发热等症,不知方不方便人先养在大夫的医馆?”
“这倒无妨。”李大夫还以为自己要白看这一诊,没想到还能收到诊金,实在有点喜出望外,“我有两个学徒,平常也是照看些不方便走动的病患,他在此处也好看顾。”
“那就有劳了。”卓思衡此时才觉得后背已被汗水浸湿,略舒展一下胳膊都觉得难受。
鲁彦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卓思衡不敢太放松,州学里还有一堆人等着他,那么多工作仍需要安排,即便是他,偶尔也会觉得畏惧眼前的迷局。
可以畏惧,但不能认输。
卓思衡是从州学后门返回的,他还穿着带血的官服,不好在人前给出更多的惊悚氛围来,只能自己偷偷行事。州学里幸好还没开课,四处安安静静,内堂里还有一件可换洗的旧官服,也不知道是谁的,反正颜色都是绿色就行。
收拾整理好仪容,他调整好从容的状态去到等候他开会官吏所在的正厅,却看到一张张面如死灰的脸——只有五个,还得算上孙静珈。
“又出事了?”卓思衡去看孙静珈,他努力让自己的那个“又”咬字不那么绝望。
孙静珈擦着汗点着头道:“回大人,外面的学子……好像知道了鲁彦被用了刑的事,好些人围着咱们州学要讨个说法……怎么都赶不走……人也越来越多……”他今日对卓思衡的作为多有佩服,又感念他让自己回到熟悉的职务上来,于是也略微壮了壮胆道,“大人……不如先避一避风头吧……”
卓思衡一直沉默着,听完却低着头笑出了声,吓得官吏们都面面相觑,呼吸也慎之又慎。
“我去哪里避风头呢?这里是我的衙门。”卓思衡抬头时笑容已经消失,他掸抖官袍,拉开因过于宽大形成的褶皱,平静道,“他们想要个说法,那就让他们进来,我亲自给他们这个说法。”
几个官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于让一个看起来最年轻的官吏出来说话,他行了一礼道:“方才卑职怕他们人越聚越多出事,所以想要他们先进来州学里面,而后再谈也不失为……折中的处理,可他们……嘴上却说……说大人是酷吏,要是进来院子里,怕是要和鲁彦一样抬着出去……怎么都不肯……”这个年轻官吏说道一半时受到卓思衡投来目光的肯定和鼓励,深吸一口气,似乎鼓足这辈子能聚集起来的最多勇气道,“要不然卑职再去劝说一下!”
“不必,他们不会进来的。”卓思衡朝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官职?”
“下官之前其实没有品级……是州学抄书的笔吏,不是官员……后来人都没了,就提我了一个从九品裁录……”年轻人很紧张,喉头动了动,僵直得又行了个不规范的礼,“从……从九品瑾州州学裁录聂铸明,拜见卓提举!”
“挺好的。”卓思衡看着他说,“聂裁录,你不用去劝,他们也不会来,咱们一起出去。”
聂铸明愣住了,孙静珈和其余人也都是怔愣看着卓思衡,不知道他在发什么疯。
“你们帮我把这些准备好的蒲团都搬出去,就搬到人聚集的州学门口,搬完回来歇着,替我整理整理之前提举任上留下的重要文书。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必露头,聂裁录,你随我来。”
说完卓思衡便夹起自己座上的垫子,大步走了出去。
聂铸明脸色苍白,也赶紧跟上,看着卓思衡高挺笔直的背影,他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实在憋不住问道:“大人是要……是要做什么?”
“去听他们谈谈。”
卓思衡边走边道。
第94章
如果没人告诉来闹事的州学学生,眼前这个穿着不合身官服、腋下夹着软垫踱步出来的清秀干净年轻人是瑾州学事司提举,他们一定会把此人当做自己一伙的。
卓思衡身上有股做官多年都甩不掉的书卷气,他安安静静的时候因为眉眼缘故总是过分显得乖巧,可一旦开口说话,便有了高过品阶的气度和风范。
“一起坐吧。”
这是他来到州学外对所有人说得第一句话。
不同于国子监太学外遍植松柏,南方风物潮润,州学外尽是高大的香樟与刺桐,当下时节俱是星点白花盛开点缀碧叶之间,清香隐隐入风来,却散不去树下聚集人们的焦怒。
但对卓思衡的好奇却可以。
无数震惊和迟疑的目光追着率先撩起下摆、盘坐在地面软垫上的卓思衡,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竟然都不知要怎么开口。
几个官吏已战战兢兢执行了卓思衡的命令,给所有能找到的蒲团与椅墩都搬了出来,卓思衡看没人坐下,就又示意一次,终于有人忍不住,怒道:“鲁士文现下在哪?”
一石激起千层浪,好些人也跟着嚷嚷着同样的话。
士文是鲁彦的字,这样称呼大概也是同学或是认识,卓思衡平静道:“活着。”
“空口无凭!”那人又喊道。
卓思衡摇摇头:“一个活生生的人当凭证,你们得离开去才能看见他,怎么好让刚过了堂下了狱的朋友来看你们向你们证明呢?但眼下我无论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离开此地,所以我的建议是,听我把话说完,然后你们把想说得话说完,最后再去探望你们的同侪。”
对话之人的平静有两种极端的功效,一是要人也能平心静气恢复理智,二是看到旁人的平静则更加恼恨而被激怒,大发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