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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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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聚集此地的州学生有二三十人,于是他们分成两派,有的脖子更红冲卓思衡吵嚷得更凶;另一波人则安静下来开始主动劝说。
  看着此景,卓思衡不多言语,却瞥见躲在树边的聂铸明像个怕生的猫,他笑着示意其走过来些在自己身边后一点坐下,那里有事先准备好的垫子。
  大概州学里那些敢犯国法胆大的都已被捉拿归案,留下的都是这些老实巴交的。
  聂铸明不敢不听从上峰的指示,凑过来后见卓思衡笔挺的脊背,不自觉也感到些勇气似的,他没想到这位新官初上任就胆敢直面如此混乱场景,心中是钦佩又敬仰,于是趁着来人还在争论,他小心翼翼压低声音对卓思衡说道:“提举大人,来人不止有州学的学生……还有几个下官从前的同僚……也是没有品级的吏员……”
  这在卓思衡的预料之内,看穿着其实不难辨明,但这时候愿意同自己讲这些,聂铸明大概突破了勇气的阈值了。他用肯定和鼓励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个还有点瑟缩的下属,点了点头。
  “你是新来的什么官?”
  终于有人意识到这个问题了。
  卓思衡心想还以为你们不会问呢,他略一转念,心道可能之前应付这些人的都是没有品级的吏员,看到一个穿绿色官服的人,他们也不敢贸然去认。
  “这位是吏部任命的瑾州学事司提举大人。”
  卓思衡顺着熟悉的声音看去,只见匆忙赶回的陆恢满头是汗,可站在那里却笔直如松,声音也严正肃穆分毫不为呼吸所乱,到底是在自己任下一年多磨砺过的人,再加上陆恢本来就有临危不乱的气魄和胆识,以沉静的陈述就能镇住眼前所有人。
  于是即便是来闹事,出于严格的规约,学子们也必须躬身拜见卓思衡。
  卓思衡不想在这里摆谱立威,场合和氛围都不允许,于是让众人先不要拘礼,方才就要他们坐下说,也不是非得等着慑人。
  或许是终于见到这一等级的官吏,终于,大家安安静静坐了下来。
  “鲁彦如今在医治伤处,我初来此地,不知哪家医馆杏林有望,只找最近的一家李氏坐堂,为他休息考虑,还是别全去的好,有亲属挚友后面去看看,给家人转达下情况就是了。”卓思衡说话的语速很慢,却不在转折处逗留,没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径直去到下个话题,“那么,我可以保证,你们不会在这里遇到比我官阶更大的官吏了,所以最好该说的都在这里说了,今日先让我多听,来日有机会再由我讲。”
  “大人……是来善后弊案的么?”
  沉默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人勇敢开口道。
  “总不能让学事司衙门永远空着吧……”卓思衡无奈摇头笑了。
  “大人读过鲁士文留下的诗吗?”又一人喊道。
  卓思衡看向告示墙,心想王大人多贴心啊,处理了人却给告示留下,生怕他和永明城其他人看不到似的,忍住阴阳怪气的渴望,卓思衡以不能更端方的神色道:“‘秀秀亭亭高门宦,凄凄淡淡寒士哀。十年字里觅柴米,不如朱楼盏中谈。’说得是寒门学子没有参与弊案,却被弊案连累,如今州学还被封着,你们的日子大概很不好过吧。”
  话音一落,便有哀叹之声接连绵延,方才最义愤填膺质问卓思衡那位仁兄此时起身行礼道:“方才我多有不恭,但见大人如此亲平,还望见谅,实在是……州学学子的日子实在要过不下去了,才非要以此方式来正展视听啊!”
  他说罢又有一人起身道:“大人,圣天子在上能扫清弊案,我们心中自是欣喜,须知十年寒窗,无非求得个公平应试,好能青云平步,以大人如今的官职,想必也是科举出身,一定能理解咱们的苦衷。然而我们贫寒士子多出自农门市井,我们没有银子去买弊案中那几道考题,就算倾尽家资,也没有门道走通此路……可我们却在为此案干脆利落的处置叫好后,全没了依傍!州学岁末纳学资,弊案出时,学资都已交完,在座哪个不是家中折资交纳?好些人家卖了牲畜与冬产,甚至年景不好的家境还需典当才能交足……然后……然后便是整饬,州学关门,授业之师均受牵连要么入狱要么流放,三四个月过去,我们一堂课都未上过啊……”

  “我已发榜告知诸位可即日前来就读,大家是不相信此言么?”卓思衡听罢问道。
  “大人新官上任,不知道也是自然的,是我们唐突了,但也是实在惶急才出此下策……”一人起立行礼道,“大人您来之前,这种告示不知发过多少次,今日说减免粟米,明日说少纳供奉,总之天天有新花样推诿拖延,起初咱们还相信,可等了又等看了又看,便到了今日啊!家资富裕的人家,早就将子弟送去其他书院就读,然而清贫学子,又哪有地方筹措路费和另一笔书院供奉?”
  卓思衡是自拮据清贫中走出的官身,当然知道艰难贫苦之家想供出一位学子来有多艰难,听着哀恸的苦诉,他心中倍感酸楚,却不打断,只要其余人继续说下去。
  “弊案本就是那些朱门官宦人家不学无术子弟闹出来的事端,如今却要我们承担罪过的余波,这实在太荒谬了!”……
  “大人,我们兢兢业业勤勉慎独,读书科举中与不中,自看个人本事,但总不能让我们出着银子,书都不能读吧?”……
  “鲁士文绝非故意要让大人赴任伊始便难做,他也实在是走投无路。我们一道去州府衙门不知多少次,不求别的,只要重开州学,哪怕要我们这些人无师可从自读自勉也不失为一个暂且权益之计,可如此卑微的请求竟然不许!”……
  “起初他们说是因为学事司提举一直空缺,要等朝廷派人来,后来我们听说来了一位提举大人,又去州府衙门,仍是说不知道何时再开州学!鲁士文这才出此下策!大人明鉴啊!”……
  卓思衡沉默着点头,心中亦是格外沉重,却听身侧后方一声绵长叹息,自聂铸明的声音和神色来看,这些学子所说大抵都是实情。
  听到聂铸明的长叹,在后位一直席地而坐的一人忽然起身道:“聂笔吏!你也向大人说说你的难处!不止是学生,咱们吏员的心中也是有苦说不出的!”
  “对啊!聂笔吏!他们寻常欺辱你最多,你来说吧!”
  好几个人跟着叫嚷,看起来年龄都比在座学子更大,大概都是州学无品级的吏员身份。
  聂铸明没想到同僚会点他的名字,局促不安得自地上弹站起来,手都不知往哪处放,卓思衡觉得他似乎是要哭了,苍白的脸上没有半分血色。
  “说说吧。”卓思衡轻声道。
  聂铸明疯狂游弋的眼珠听了这话才在焦虑中略显镇定,小声道:“下官……下官习惯了……”
  “哪有人习惯委屈的,再说,你此时不止为自己,更是为同僚一吐心气,万不能吞声。须知‘物不平则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该言己事,切勿保留。”
  卓思衡的温言开导果然有效,之前聂铸明便对他产生油然而生的钦佩之情,此时听卓大人拿韩昌黎的名文中言鼓励自己,于是尽全力终于张开了口:
  “大人,我们吏员没有品级,您是知道的……州学也不是什么机要重务之堂,好些恩荫的官宦出身之人带着品级来此处,大多只是混……只是浮生得消罢了。”聂铸明调整措辞后终于略微放开了点声音,“可他们是不必担忧的,即便只是八品和九品,衙门也得按照国家法度发俸,可我们吏员……若是开罪了这些人,随时都会被扫地出门……这些人平常甚少做事,入衙喝茶出衙聚酒,本该他们的事务便推诿到我们吏员头上来……但我们没办法拒绝,若是一口回绝,只怕明日就丢了谋生……这些官吏在弊案里大多出了事……却把我们吏员推到前面去,此时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们……只是笔吏和掌簿……哪懂怎么管怎么治,大人……实在不是我和孙大人在您面前一问三不知……而是这些讨巧的差事从前轮不到我们,吏员只能做最琐碎麻烦的事务,又怎会了解这些呢?”
  年轻的吏员说完便红了眼圈,其余人也是摇头苦叹,一时之间树荫笼罩着的只有沉默和悲伤。
  卓思衡站了起来,大家的目光顿时都汇集到他的身上。
  他本想说我都明白了,但却觉得,自己这么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办法彻底了解更多的问题,此时迫在眉睫的是州学开课之事与吏员重新分配职务,其余桩桩件件的事都要排在这二者之后。
  但是他十分清楚,王伯棠是不会给他学事司账上剩下哪怕一钱银子的。
  “明日记得准点来上课。”
  卓思衡干脆一句话惊得众人呆住,聂铸明急道:“可州学只剩一个能授业的先生……”
  “明日起,生员分做两拨,一半慎独自学,一半堂前听课,上下午轮换,我来教。”
  卓思衡的沉着和自信让被此话惊到的人都略回过神,心想若是如此,倒也总算州学重开,可是不知这位学事司提举大人年纪轻轻,又能教得如何……罢了罢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
  “吏员今日下午点卯,不许迟到。要是不放心觉得还是推诿的,今夜眠宿在书院,被褥床铺会有提供。”卓思衡顿住话语,目光逡巡过众人希冀和犹疑间杂的面容,“别忘了去看看你们养伤的那位鲁同学。”
  卓思衡这才走到告示墙前,抬手将多添了四句诗的告示揭下,吩咐陆恢再写一个,原计划他并不打算更改,只是可能要换个方式。
  此时卓思衡的平静终于变为一种鼓舞的力量,教已是绝望的众人互相对望时眼中燃起希冀,他没有任何虚与委蛇,第一时间解决了所有人最迫在眉睫的问题,这已经足够诚恳让他们暂且接纳此时的解决方案。
  卓思衡在众人注视下行至州学门前匾额之下,而后他转过身,用自对谈起至今最为严肃的口吻,向所有人说道:
  “我们都是读书人,家中倾尽所有只为我们能读圣贤书晓圣明事,然后金榜题名,不负才学和家人的寄托以及圣人的教诲。你们今日的不平则鸣不要成为自怨自艾的借口,士不可以不弘毅,即日起发奋即是不为此事重演,更是不为他日后人再遭磨难,心怀天下之人,必有所伸。”
 
 
第95章 
  熊崖书院临接帝京,却有段难行山路不便往来,据说当年创此书院的大儒熊琨曾在此山当中面崖悟道,故此得名。
  如今熊崖书院名声不如学海双魁“北梁壁,南江乡”那样名满天下,在帝京仍是声名蜚长,官宦人家对国子监太学热衷寥寥,却都乐意将子弟送往熊崖求学。
  初入书院的卓悉衡深深感受到了求学的压抑氛围与紧张环境,不过他很快便适应了,再没有那种被书院挤压的紧迫感,熊崖书院的授业之师大多是一些致仕后的老迈官吏与多年不仕的学问广达儒生,这是他以为的熊崖书院最受青睐的原因,可随着成长与成熟,卓悉衡才意识到没有这么简单。
  他在此处求学,低头抬头的同学不是尚书和侍郎家的儿孙就是九寺二府家的公子,用杨令显的话说,熊崖书院掉下个瓦当,砸死的九个人里三个爷爷是大学士三个爹是六部尚书两个兄长是弘文馆的校理,最后一个说不定是参知政事家的亲戚。
  于是这个书院除去学习本身外,又成了信息交流与人脉潜伏的聚集地,在此处学子入仕以前,他们便早在书院拥有了自己的同侪和“班底”。
  这才是熊崖书院最令人趋之若鹜的所在。
  在这个地方,卓悉衡就像一个异类。
  他从不钻营人际,也甚少与人往来,论道书谈从来不去,茶会雅集半个不来,安安静静读书,规规矩矩做人。于是便有人暗骂他清高不沾尘,真要做君子该去当许由和商山四皓,没的得出来读什么书考什么科举?卓悉衡只当没有听过,依旧我行我素。
  他与自己的哥哥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卓思衡热爱生活和交流,上到九五之尊下到贩夫走卒他都能交流得上,沟通是他的本能。但卓悉衡热爱的却是沉默和寂静。
  自小他就是个与众不同的孩子。
  但这一切从认识杨令显开始,变得都不大一样。
  杨令显一家也是兄妹四个,各个都是话痨,据说他们的爹娘都是乐语爱笑之人,继承自先人的优良传统似的他们一家四个孩子即便早早去无双亲孤伶可悯,却始终牢记父母要他们勇敢乐观的箴言。据说杨将军战死沙场前听部将急报援军已到,主力部队大破乌梁主力,放声而笑,直说自己此生死前得闻此言方是痛快,阖眼前让部将转达家人的遗言也不同凡响尽显豪迈:他说自己的四个孩子都不许哭,老子为国征战死得其所,能听着捷报闭眼,已是人间最为快意之事。不论四个孩子今后志在何方,需记得抒怀乐达为第一要紧事,唯有尽忠事国可在此事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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