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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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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家的四个孩子无不以此为训。
  卓家与杨家的兄弟姐妹之间都有不同寻常的浓郁亲情,这是卓悉衡起初乐于与杨令显结交的关键。
  后来他就后悔了。
  这小子的话是真的太多了。
  不过杨令显个性洒脱坦荡,确确实实是在熊崖书院难得一见的高畅雄健之辈,慢慢卓悉衡习惯这份大吵大嚷的嘈杂后,只觉做人能得友如此,其实也算一种幸事。
  杨令显还有个性格特点,便是大胆。
  比如此时卓悉衡收到杨家家仆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偷偷递进熊崖书院给自己的字条,实在是觉得这家伙该找点事做,否则闲着早晚出事。
  字条根本没有任何格式,属于他们授课师傅看了会昏厥的那种粗犷风格,只写了一行字:
  急!西院墙狗洞外榆树下!令显拜!
  哎,好歹会用拜字结尾了,这两年自己也没有白教……
  卓悉衡这样想着,简单收拾一下文房,自别舍出来,顶着午后金灿灿的阳光去会面。熊崖书院管禁严格,非必要不可在非休日自行下山,杨令显曾偷偷跑来找卓悉衡去山中游荡,那个年久失修的“狗洞”便是他发现的出逃秘密。卓悉衡被迫每次都得钻出来再钻回去,幸好他高挑且偏瘦,否则定然会被卡住。
  然而这次他钻出去,看到的不是那张熟悉的露牙笑脸,而是另一张可爱面庞。
  “我学我哥的语气是不是还算很像?”杨令仪穿着男装,他们兄妹长相像卓家四兄妹一样,其实并不是特别相似,但奇怪的是四双眼睛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因此杨令仪笑起来时弯起的眼角也与她哥哥几乎一样,唯独因矜持而笑不露齿的仪态比她哥倒是好了不少。
  “怎么是你?”卓悉衡看杨令仪身边还有两个看上去也是假扮成男子的仆人,以及之前见过好几次的熟悉杨家老仆,“你嫂子知道你这样出来么?”
  “那当然是不能让大嫂知道的!”杨令仪振振有词道,“我可是为了我哥的嘱托才排除万难来了此地,要不是他告诉我,我还不知道你俩平常偷偷溜出去居然还要钻洞。”
  她抑制不住的笑意终于让一痕贝齿自樱粉色的唇际露出来。
  “你们随御驾自京郊回来了?是令显有什么急事要交待我么?”卓悉衡见她无法无天的样子,只好先看看是什么样事情,确实如果不是杨令显告知,这个接头地点过于隐秘,是无人知道的。
  “今日一早御驾回銮,长公主感染了些风寒,我大嫂不放心,跟着去了长公主府侍疾,我哥本是要自己来找你的,可却让大哥派回来的参将堵住,说要考验他的弓马,不日去禁军备应武举。他心中焦急,我只好……勉为其难答应他的恳请,专程来这里一趟见你一见!”杨令仪说话吐出的字句很像欢蹦的跃兔,一跳一跳,几乎每个字里都夹杂着溢于言表的雀跃。
  卓悉衡担心她出来太久被家人发觉,外加路上不安全,于是赶忙问道:“你哥哥要交待我什么事?”
  杨令仪深吸一口气,一字不差,将杨令显告诉她的太子原话转达出来,又将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时卓悉衡和哥哥遇见的华衣少年其实是太子的事情告知。卓悉衡听前面时虽眉头越锁越紧,但还沉静自若,但听到太子两个字时,着实是错愕得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太子,怎么又是太子……
  卓家人对这俩字有天然的敏感度和警戒心,自从卓思衡救过太子的事被圣上褒扬后,好像他们家再没和太子扯上过关系,怎么自己过个年逛个街,都能又遇上普天之下仅此一个的仁兄?
  且言及的还是如此机要的事情……
  卓悉衡沉下心思略想了想,说道:“四妹妹,我姐姐是否知晓此事?”
  杨令仪摇摇头:“我头一个便赶忙来找你了。”
  “可否劳烦你将此事赘述一次告知我的二姐?”卓悉衡因常见杨家人,与杨家三小姐见过好些次,并不陌生,可这件事如此重要,他措辞上比平常都要严肃很多,“这件事关系甚重,可我在熊崖书院不能及时传讯,四妹妹一家多有消息,若得方便,还望率先告诉姐姐。”
  这话确实是这个道理,也该第一时间告知卓家当家的二姐才对,杨令仪和她哥哥其实也是代太子传话,故而直接来找卓悉衡,更何况……
  杨令仪安静时是很懂事和乖巧的,心中分得清主次,见卓悉衡是这样的严肃,也不再笑闹,只应了正事,可心中却有点空落落的委屈,张口也不知该怎么说,只能在艳阳下站那么一小会儿,然后低声催促卓悉衡早些回去别教人发现。
  卓悉衡当然是又谢了她,目送杨令仪上马车后离去才返回书院。
  帝京,卓宅。
  卓慧衡不是第一次见杨令仪,自与杨家结交,杨令显极爱来卓家走动,也会带着小妹拜访。但今天的杨令仪与平常不大一样,她极为严肃得交代完哥哥与卓悉衡的话后,似乎欲言又止,但最终只是耷拉下脑袋,低声倒:“本该先来告诉慧衡姐姐的,是我没有考虑周全,倒绕了原路,还得悉衡哥哥叮嘱才晓得轻重。”
  卓慧衡心想,自己家的两个男人,实在是没什么情感上的经验,悉衡必定是严肃告诉杨令仪此事重要,却完全忽略了为什么杨令仪一定要去先见他呢?
  还不是因为杨家跟随御驾前往京郊,刚好错开卓悉衡的春假,导致杨令仪没有见到自己的傻弟弟,于是得了这样的嘱托,第一时间跑去探望见上一见,他可倒好,必然是给人家陈述利弊要人有事先来转告自己,的确是此举并无不妥,可以说是他们家人干得出来的冷静沉着之事,却实在要小女孩的心思难以纾解,满心欢喜都化作自责和沮丧。

  他们家到现在还没一个人成亲是有原因的。
  卓慧衡心中苦笑,嘴上却只能安抚少女不要介意悉衡的鲁直,又让她回去告知杨令显,卓家一切都好,必会将太子的消息的带到。
  杨令仪这才略展笑颜,乖巧离去。
  卓慧衡的心境却已是不能再多想小儿女的□□了。
  她略算了算时间,曾学士今日经筵入宫伴驾,此时大概已是快要出宫,自己赶紧给哥哥修书一封,寄出前要老师亲自看一眼是否有填补,又要叮嘱什么才是稳妥。
  信自然是提笔而成,可她的马车还没准备好,家中却突然来了客人。
  赵兰萱总是急三火四的个性,武将之家养出的女儿,在熟悉之人的面前更是不怎么拘束,大步流星走进院里,迎面撞上正要出门的卓慧衡,也不由分说,直将她拉进内室。
  “今日我有些事,办完大概要好久,明日再找你……”
  “我也有事!”
  赵兰萱打断卓慧衡的话,又压低声音道:“我不是来找你玩的,是我公爹要我来跟你说一声,卓大哥他被人参了好厉害的一本!眼下曾大人同好些臣工都在宫中政议此事!”
 
 
第96章 
  天章殿里的氛围十分压抑,在御前多年有眼色的官吏都能看出皇上动了真气,只是努力平静着去垂听臣工的口诛笔伐与唇枪舌战。
  ……
  “我朝素重孝义,孝忠本是一体,卓思衡此举罔顾人伦置孝礼于不顾,枉读圣贤书枉为天子门生。”
  ……
  “此人竟将在朝堂已挂职丁忧还乡的官吏收为己用!命诸人于州学教课授业,实在有悖伦常不成体统!”
  ……
  “参奏上说,他擅自消剔州学纳入,为补亏空,却引商资至州学府衙内庭!开店铺设餐馆,简直有辱斯文!天下读书人之脸面岂不都跌在其所行所为之际?”
  ……
  “他一人所为是小,若天下人非议起来,只会说圣上近臣不知分寸,将此罪加诸圣上,卓思衡所为岂不是悖逆无道虏挟圣誉?”
  ……
  众臣口中的话越说越重,太子刘煦越听脊背越冷,他本来只是照例向父皇汇报学课,却不料遇见江南府公事疏送至案头,其中有一封弹劾,父皇见他课业长进,于是顺口要他留下也听听看,却不知翻开弹劾之上奏龙颜霎时变色……
  后来便是传召大臣入天章殿议事,说是议事,其实哪有议论的余地,都是在同奏疏一道指责卓思衡行事不端罢了。
  太子与卓思衡有恩义之交,人尽皆知,他即便心急如焚,也只能尴尬站在父皇身后保持煎熬的沉默。
  可是,连卓思衡曾经的老上司曾玄度曾大人都紧锁眉头一言不发,看来卓大哥此次真的遇见大麻烦了。
  皇上安静听完所有人的控诉,重新打开奏章,边看边道:“江南府巡检司说卓思衡夺孝无道,废义忘礼动摇国本,朕不知是否有言重之处,或者未及之情,若真恶劣至此,不如转交大理寺,由御史台协办?”
  刘煦心里咯噔一声,如果只是御史台去瑾州核查,那是朝廷去验证地方弹劾的情况是否属实,虽是特事特办,但也属职责范畴的检校之行,大部分地方官有争议的行为如果上达天听,大多由父皇吩咐御史台巡查汇报,再做定夺。但如果交由大理寺,那便是父皇认定此事可以立案,与前者性质天差地别!
  他快要急哭了,却一句话都不能替卓大哥讲,否则只会更糟。
  “陛下,臣觉得若越过御史台直接递交大理寺,不合乎国家法度。”
  一直沉默的曾玄度终于站出来说话了,当然他的音色仍是带有困倦的鼻音,怎么听都是事不关己慢悠悠的强调,常常与他一道议事的百官同僚以及皇上是早就习惯的。
  “既然是要定判卓思衡的举措是否有违国法,那便要拿国法来量度,如有偏颇,岂不给旁人巧言令色推责之乘隙?此举不可。”
  皇帝听完转向因身体虚弱而得了赐座的郑镜堂,温言道:“郑卿,中书省有何看法?”
  参知政事郑镜堂颤颤巍巍站起身,礼道:“中书省阅过呈递上表,同曾学士的意思。”
  刘煦偷偷去看站在郑相身后的沈敏尧大人,其实该代表中书省的是这位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才对,他才是名义上的宰相,而参知政事只是副相,然而父皇却去问郑相,不知是何用意?
  沈敏尧很平静,只听不说,和旁人连个眼神的交换都没有。
  但皇上没有点头,也没有否决,他比所有人都更沉静,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道:“既然如此,便按中书省的意思去办。”
  “领旨,陛下容禀。”
  “郑相说便是了。”
  “此事虽在地方,却干戈甚远,御史台也不好专断,可参考当年高永清上书唐氏事来照比,由吏部选派官吏同御史台共往瑾州巡查。”
  皇上听完,却是错身半转头,对着僵直而立的太子说道:“太子,你如何看?”
  刘煦觉得,自己此时不如死了好,母后告诉他,郑镜堂与唐家的联系千丝万缕,在高永清一案中也已显现,唐家同卓大哥已是对立之态,恐有相害之心……那么郑镜堂的话就必须反驳,说不定这个弹劾就和唐家有关,他如此建议大概也是用心歹毒,总之自己不能让他与唐家如此轻易得偿所愿危及卓大哥。
  可他该怎么说,怎么办?
  恐惧和软弱几乎就要填满他的整个人,混乱至极与空洞无物两个极端此时撕扯刘煦的思绪,直到一个声音自记忆中响起:
  “坚强起来……”
  那是卓思衡在秋猎夜谈时说过的话。
  对,坚强起来。
  刘煦在此时才忽然明白,坚强是一切的始源,当他坚强时,自然便逐渐冷静,而从前读过的书看过的人和事,便清晰有条理得出现在脑海,供他斟酌选择最合适的言辞回应这致命一问。
  “回父皇,儿臣以为,此事同当年高永清一事并不相仿。”
  此言一出,连皇上都略显诧异看向自己儿子,只道:“哦?有何不同?”
  郑镜堂与所有官员都朝刘煦看了过来。
  刘煦死命压抑恐惧和慌张,声音虽还是控制不住的小了点,但措辞却几乎很快完成:“高永清弹劾唐氏以结党为主,故而为求平衡与公允,父皇才由吏部与督查院协商共派前往青州查验。但卓思衡此参却不涉及结党营私,如此兴师劳动,只怕会令朝野不安。”
  郑镜堂慢条斯理道:“太子殿下,此事虽不涉及结党,却有动摇国本之可能,不得不慎之又慎,臣知晓卓思衡于您有救命之恩,但此事却必须以严明之态处置,这也是朝廷对圣上吏治的交待。”
  有那么一瞬间,刘煦想要放弃了,他这辈子,除了行刺自己的刺客,没和任何人起过言语上与肢体上的冲突,不管何事,只要略有对抗的苗头,他下意识的行为都是避让和退出。可反对的话已经说出,此时再退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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