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臣长子科举入仕记——by乌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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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不是卓思衡想要的答案。
他摇摇头,又问:“哥哥的意思是,皇帝这个人,从世间消失,再没有人在万人之上要人叩拜,而是人人去追求平等安宁的生活。”
卓悉衡呆住了,他不知道哥哥在说什么胡话,而已无法理解话中意味,他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卓思衡,好久之后才低下声音,疾言道:“大哥!你不许对旁的人说这样的话!只有我听过便完了!这样大逆不道的话,怎么能宣之于口?”
卓思衡也愣住了。
是啊,这个想法……或许对于这个时代有些朝前了。
但此时或许言之尚早,将来未必不能有朝一日。
就像耕种田地,需要有人犁地播种,才会有开花结果之日,作物的生长有一季度半年和一年,但是一个新的时代,可能要孕育成百甚至上千年。
他现在能做也必须做的,不是攀居高位后自上而下破坏性的改造,毕竟眼下不是乱世,而是承平日久的时代,很难在其间以爆裂的方式孕育新生,然而,却能春风化雨潜移默化,将知识与开明的种子,播种入时代的车辙,当螺旋上升的历史回到无法冲破的节点时,便会看到此路已天地焕颜,新的时代就会应运而生。
“哥哥方才喝了点酒,这几年又看了些乱七八糟的书,胡说的。”卓思衡心胸中激荡,口中却只能含混掩饰过去,他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了,哥哥不会对旁人说的,放心。”
卓思衡的保证纵然从来都是有实践的,但方才的话语太过震撼,以至于卓悉衡一时都不敢相信是出自最为端方君子的哥哥之口,他缓了好久才回过绷紧的心神,缓缓点了点头,却仍是觉得今天的哥哥古怪至极。
卓思衡只能笑着继续安抚弟弟,要他不要多心,催促快去休息,兄弟二人同塌而眠,也该说些轻松的话题。
但卓悉衡却有另外的事情讲。
和衣而卧后,卓悉衡顶着顶棚,忽然开口道:
“哥哥,我遇见了太子。”
这次轮到卓思衡惊掉下巴蹭得自踏上蹿起来。
没完了是吧?敢情他们全家都躲不开了是吧?
第107章
“太子,是个很可怜的人。”
卓悉衡仿佛没有看到哥哥的错愕,依旧静静望着漆黑一片,缓缓道。
像他们这样经历过悲惨命运的人家,仍然忍不住去同情那个尊贵无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依旧仿佛命运囚徒的孩子。
卓思衡的震惊也在这样弥漫的哀伤气氛里化作微凉,低低道:“太子……今年也二十岁了吧?”
卓悉衡点点头,也不知道哥哥看没看见,两人俱是沉默。
“你是怎么见到他的?”
许久,卓思衡才问道。
卓悉衡将当年大相国寺万姓交易所遇之事和盘托出不敢隐瞒,又不忘补充:“哥哥放心,后来再也没见过了,话都没有传。”
当年提醒之事,慧衡为求稳妥,未在信中全部写明,卓思衡只知道自己家得来了消息,却不知道消息的来源,如今明了一切,原来是刘煦在暗中不顾己身冒险相告。
这个傻孩子啊……
卓思衡心中怃然,思及今日皇上与赵王兄妹的天伦之乐家常之暖,再想到秋狩遇险,自己在雨后寒冷的夜里抱着的两个瑟瑟发抖惊恐万分的兄妹……
但这次太子的魄力和手腕,都让卓思衡刮目相看,五年未见,当年那个六神无主颓丧绝望的孩子也长成了敢担当的少年郎。
“哥哥,你心软了么?”
卓悉衡忽然转过头,在黑夜里看向卓思衡。
“还没到时候想这些。”卓思衡纵然真的心软,也觉得一切都言之尚早。
“太子未必就不能做个好皇帝,才学可以后天勤来补拙,但心性却源自伊始,不能更改。”卓悉衡喃喃道。
“才见了一面,就想给太子当东宫的幕僚了么?”这个话题太沉重,卓思衡拍了下弟弟的脑袋,假装轻松一笑而过,“好了,早点休息。”
这种性命攸关的烦恼事,还是让他自己来操心吧。
况且眼下真正要殚精竭虑的,也不是这件事。
第二日,三个弟妹都在睡懒觉,卓思衡一个人默默起床,替悉衡掖好被子,一个人去到五年未进的书房,看见桌椅摆放都分毫未动,陈设之上寸灰未有,再看桌旁还放了个小桌,上面也是规规矩矩整整齐齐的文房和装订好的纸册,一定是慧衡寻常读书用功另置的。
这次换了个大宅子,不止舅舅和表妹有地方住,妹妹也能有自己的书房,皇帝开得价码还真是值得自己卖命。
卓思衡无需擦拭布置,落座提笔,便开始书写密折。
所谓密折,并非事情有多隐秘不好宣之于口,皇帝之所以要暗中行事,是为了到时候改革学政真出了事,天子更方便甩锅给自己,很多皇帝都爱用这招,与臣子的谈话和计划不公开,到了出事闹开来,将事故责任一味推给臣子,一斩了之。圣上清明犹在,祸水东引,绝不沾染,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是他和皇帝心照不宣的交易。
不过……他也不是晁错。
卓思衡提笔落定,两个时辰便写好密折奏疏,内容是他早已心有从容的东西,词句都无需再加斟酌,再抄录一遍以示郑重,而后便可密封,不经由中书省,亲自交到皇帝手中。
当天下午,卓思衡和家人吃过午饭,就带着密折进了宫。
天章殿内,皇帝默默看完卓思衡的奏疏,条条对应他昨日所言积弊,都有务实方略,其余更添了许多自己始料未及的奏议。
第一条,为让宗室子弟学有所长,即日起,有爵之家必须将没有功名和官位的继业之子送至国子监太学,由宗正寺典录在册;
第二条,国子监太学生准入仍是七品起,但按照目前太学生比例的三分有一数目,开放社会招生,由国子监出题考试,报名的身份限制与科举一样,其余并无其他门槛;
第三条,州学点报生员簿册,如同考编户籍,递交礼部与国子监,验过封存,每三年开科取士点报时,开取验明正身,防止有人徇私舞弊顶替冒学;并由国子监设巡检提学,同御史台巡检司职务,巡回各地方州学督办学政事宜;
第四条,轮请各地私学书院名师入帝京讲学,国子监重礼迎师,开讲坛聚求知,有显学名望者,可请入宫中开帝王经筵。
此四条对应皇帝之前的四条陈弊,具体细则还需再依照情形逐条细化。
但这四条都是为了应对甲方以便后面的讨价还价打好基础,卓思衡真正的目的都在后面的三条中:
第五条,国子监开设术算、农畴、匠作、藩文、医理、测勘、刑律七科,此七科不在太学学习,国子监将另辟僚属专设学堂,七科第一批生员上至公侯下至农商无论任何身份都可报名,通过专门的考试后,分派到各地衙署为对应科目吏员;
第六条,州学将与国子监实行一样的考校制度,即每半年一次需要将试题、试卷、成绩上报至国子监和礼部的考测,考察内容完全按照进士科设置,若是某州学考校大部分学生同期水平最低,则问责于州学学政;
第七条,设立地方州学私学奖励制度,以天子的名义,若有某地州学或私学学生入殿试,依照人数对出身学府无论公私进行奖励表彰,此表彰计入州学官吏任期考评。
其实不止是七条,还有几条隐藏要素但却需要其余助力,这些助力怕是要他前期成功才能得到支持,如今先透露出来百害而无一利,不如暗在心中做好准备,脚踏实地先行为上。
卓思衡看着皇上读完的表情就知道自己这七条全部都有戏。
要知道他非常阴险的,让每一条都有尊崇天子门生的含义,国子监太学本来就吃皇粮,只要进去了,别管考上没考上,都是仰仗皇恩,普通人家的子弟若能进学,在皇帝眼中也是自己的门生;针对私学和州学的改革也都将检查之权牢牢收归中央,连吏员的任免也自地方收编一部分回来,皇帝怎么会不高兴?当然皇帝以为是他管,但他哪管得过来?
卓思衡看着眼前这个百分百的政治动物,知道他一定喜欢这几项举措,但却仍有顾虑,因为其中几项非常容易激发矛盾,让他的统治不够安稳。
“其中几项确实似有直攻积弊之意,但是否有急进之嫌?”皇帝又摆出那副为天下忧心劳神的表情来。
卓思衡礼道:“此七条并非条条都要一时为之,臣以为,此次整饬学风当如为教化天下而垒砌城墙,一砖落定一砖再叠,不容操之过急。此封奏疏,只有圣上与臣二人知晓,后步如何,也无人得知。”
皇帝看着卓思衡,忽然笑了。
“那便以此为纲,缓缓垒砌堆叠施手,小事你可权宜从之,若有大动,务必禀报于朕。明日是大朝会的日子,到时,朕便会向列席百官宣布你的任职,从即日起,你就手上承载的,便也是我朝学政的基业之重了。”
“臣领旨。”
卓思衡等的就是这句话。
然后他就跑去宗正寺领新宅子去了。
听说要搬家的消息,三个妹妹弟弟只有忧色,都没有喜色。
“每次赏赐哥哥,都没有好事。”慧衡皱眉道。
“皇上惯会差使人卖命……”慈衡嘟囔。
“这房子也挺好,不搬也行。”悉衡表态。
卓思衡哭笑不得道:“皇上要我做事,不给我宅子,我难道就能拒绝吗?好了好了,三个都是大人了,不许闹这种小脾气!想想舅舅和表妹是不是要来住?小勇哥之前来信说,呼延老爷子听说他成亲,终于愿意挪窝了,那要是来咱们这探亲,住自己家也方便。更别提过两年朱五叔离伍,终于不用绑在营里可以走动,难道五叔五婶来了,你们会不缠着他们?哪舍得他们去别的地方住!这大宅子多实用!”
“可现在就咱们四个,加上家仆也就四个人。”慈衡快人快语,忽然调转攻击目标,“哥哥你又不成亲!你成亲娶老婆生孩子了,大宅子才用得上吧!”
“三姐说得对。”悉衡点头符合。
“是这个道理没错。”最乖巧可爱的慧衡也反水变节。
卓思衡顿时孤立无援。
哎,要是当初王伯棠使人弹劾自己的时候,有慈衡这样得力的御史煽风点火,那他早完蛋了……
但他也有杀手锏。
“你们再催,我要是成亲了就搬出去住!”
三个妹妹弟弟立刻就不说话了,都乖得老老实实。
当了这么多年大哥,还制不服你们?卓思衡终于身心舒畅,心平气和道:“这宅子我去看了,我看尚书府也不过就是这样,花园就两个,一大一小,咱们人人都有独立的屋子和厢房,多好,你们有自己的书房了,难道不开心吗?不许说赌气的话了,这是哥哥应得的。”
“哥哥什么时候去国子监报道?”慧衡本想说,姜文瑞之前说很想见见他,可是弟弟妹妹在身边,她暂且没有开口。
“明天大朝会后。”卓思衡说道,“你们这两天收拾收拾准备搬家,到时候咱们在家里开两桌,请上大家一起吃顿饭。在这之后,我怕是就没有时间了。”
他这两天几乎就没有什么私人时间,想去看看老师和佟伯父都不得行,更别提佟师沛他们一家了,那个刚出生的可爱小佟姑娘卓思衡也很想见见,可惜时间根本不允许他去做些私事。
但老师却是可以在大朝会上见面的。
曾玄度这五年好像老了十岁,虽然他身体还算康健,也少有病灾,但明显体态却不似自己离开时那样挺拔,他自天亮于门外候驾时,远远看见卓思衡穿着簇新的绯色官服,眼睛不自觉睁大,继而酸涩,赶忙低下头,假装整理自己的袍带。
见老上司行个礼无需避忌,卓思衡快走两步行至曾玄度身前,以旧日见上司的礼仪鞠躬道:“曾大人,下官回来了。”
曾玄度本来忍得很好,听了这一句,又平复许久才好说话:“回来便好……在官家身边,要像过去一样谨慎做事,不得怠慢才是为臣之道。”说完他又重新眯回眼睛,还是老样子。
卓思衡明白老师在提醒自己,心中感激,可也不好多说太多,只能谢过。
十二月的大朝会,寒风逼迫大部分官吏都不会选择在室外吵架,于是皇帝御驾垂门听政颁布政令与任免后便无事可议。
卓思衡的任免和其他几个调职官吏一道被宣布,他夹在众人之间并不起眼,由地方学政回到国子监的安排也不算冒尖,更何况他只是个五品的司业罢了。
自朝会散去,官员们便三三两两快步赶回自己的衙署,想及早回到室内,卓思衡刚回帝京,一时也不习惯严寒侵扰,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宣德门外的御道长而宽阔,此时大部分官吏都已先走一步,他因见到旧日同榜多言几句,此时已远远落在后面。